现下进不去县衙,也只能回去之后,从长计议。
不知道张珩现下可好?
拄着拐杖往回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现下街上摆上了不少摊贩,已不像之前那般冷清。
忽而,他一下顿住了脚步。
身旁是一个画摊,摊主是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左额角贴着一块膏药,身着的衣物也有些寒酸,看起来颇为落魄。
当然,引得江云顿住脚步的并非摊主,而是摊主的画。
一株茂盛的梨树之下,梨花雪飘无边,那树下立着一个人,一身月白衣袍,身材伟岸,浑身的气质却是静谧的,好似缭绕云间的一抹青烟,如梦如幻。
一字休得语间意,不失点绛朱唇间。
极尽的白色,漫天的梨花雪,是耀眼瑰丽的红所不能达到的另一个境界。
梨花雪下,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背影,令江云看得痴了。
若是江云知晓,今后这画会成了自己的魔障,不知他现下还会不会驻足如此之久?只是,早在他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他便逃不开那轮转了三万年的宿命。或许,是更久远的劫。
画的右上角有些不匀称的淡淡匀开的墨迹,江云仔细看了半晌,才分辨出好似是作画之人的题字。只不过,他看了许久,也只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苦”字。
“公子喜欢这幅画?”
猛地被人拉回思绪,江云浑身一震,随后转头看向声音来处,才知是摊主在叫自己。
抬手对着摊主施了一礼,一手指了指挂着面前的画,江云问:“不知阁下这幅画,价值几何?”
那摊主食指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略有些清高地道:“价值连城。”
江云脸色一变,顿了顿手,随后神色微微缓和:“也对,绝佳之作又岂能是金银能够衡量贵贱的,不过……”他看向摊主,“我看阁下也不像是怀璧之人,又怎会有这样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双眼微微眯上,言语中意味深长,“何况,这画连个提名落款都没有,阁下不会是想哄骗在下吧?”
“哼!”那摊主一听之下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指着江云的鼻子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辈!这画可是仙神之作!”说这事,朝着青天拜了一辑,“当初我的祖辈就是蒙受了天恩,才有幸得到这幅画,你以为是谁随随便便就可以怀璧其身吗?无知小儿!”
心底暗自发笑,江云只当这摊主恼羞成怒,胡言乱语。
既然是神仙的画作,又怎会无缘无故赐给凡人?
“可是,我还是不觉得阁下会是身怀旷世奇宝的人啊!”一语道出,差点叫那八字胡的摊主险些岔了气。
“你你……你给我等着——!”抖着手指了江云半晌,额角的膏药都脱落了半面,他抬手按了按,便一下蹲进了摊下,好似在寻找什么,一幅幅画卷给他乱七八糟地扔出来了一通。
“老板,你在干什么呢?”伸着脖子看了看,江云面上含笑,一脸不解。
“哼!你等着,我这就拿出宝贝开开你这后生辈的瞎眼!”瓮声瓮气的声音,江云听起来只是觉得有趣。
这摊主虽是一脸猥琐之相,却不想竟是个性情中人。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后生辈!!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怀璧之人!哎哟——”
木桌晃了晃,看着摊主猛地用力抬起头,一下撞到了桌角上,江云都不由替他痛了一番,肯定肿了!
一脸菜色的从地上站起来,摊主一副喝了八斤酒的模样,晃晃悠悠地举着手中的画卷靠向江云。
“后……后生辈!你别晃,晃得我……眼都花了!”他甩了甩头,一下将手中的画卷塞到江云怀中,“看看,看看!看看这是不是赝品?叫你说我卖假画!”
无奈摇首,江云不置可否地随了摊主的心,拐杖夹在腋下,两手解开线头,缓缓打了开来。
青峦之巅,一片云雾缭绕,一颗苍翠的松树屹立在峰顶之上,积雪堆积三寸厚,大雪飘扬天涯无际,一望之下,令人印象极为深刻。
“水月!”低声惊呼,江云双目瞪大,一下失了淡定,他有些激动地更加拉开画轴,仔细上下打量,“真的是水月!”定论一下,不由心底感慨万千,澄澈的眼底是极尽的喜悦。
据世传说,这《水月》是有一位旅者在南方极炎之地,某一日于酷热沙漠之中,看到了一幕倾天下之颜色的海市蜃楼。他为了再现当日的画面,倾尽所有家财,聘请天下画师,却也无法令其再现。直到后来有一位奇人,以“水月”为题做了一幅飞雪漫天的画,才让旅者再次找到了那日的憾然之感。
由此,《水月》流芳百世,谓当今所有画作之魁首,且还是千年古画。
想不到……想不到他江云有生之年竟有幸亲见《水月》的真迹!苍天怜见,苍天怜见!
第十三章
“怎么样?后生辈,还说我是骗子么?”撇着一对八字胡,见江云一双眼辉彩熠熠,摊主得意至极地用食指摸了摸唇上的胡须。
江云回神,不敢置信望向他:“虽说确是真迹,可是,你怎么会有?”
当下,八字胡的摊主差点直接厥了过去。
“都跟你说了,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宝贝!!!你这个人真是好生讨厌!能不能不要再怀疑我了!”
见他胸口剧烈起伏,唇上的八字胡跟着一起一伏的,江云连忙笑着道:“对不住,对不住!前辈莫要生气,是小生失礼,是小生失礼!”
八字胡白了他一眼,一下甩开江云抚着自己胸口的手,气呼呼地道:“现在知道道歉?晚了!《水月》我是不会卖的!就连方才你看中的那幅画,就算你出千座金山也休想我卖于你!”
闻言,这下倒是令江云变了脸色:“前辈,晚辈知错了,晚辈道歉!《水月》我是不敢肖想的,不过……那幅画,前辈就卖于晚辈吧!”放下手中名贵的《水月》,江云将那幅挂在画摊前的梨花雪之画取了下来,两手怀抱,好似极为珍惜。
“拿来吧!我说了,不卖不卖!”眉梢一挑,八字胡立刻将画抢了回去。
“——!”眼睁睁地看着怀中的画卷被抢走,江云本就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庞,更是有些泛白,心底腾起一股怒气,“你怎么能这样做生意?我不过是怀疑了几句,你犯得着如此耿耿于怀么?”不知为何,明明一向都是很冷静的,可是一看到梨花雪之画被拿了回去,他的心底竟有种揪心的刺痛。
“哼!我就是不卖!”八字胡抬起下巴,拿眼角看他。
“你!”江云气结,他总算知道,为何这人摊上这么多好画,却一幅也没有卖出去的原因了,是他的话,也懒得和这么个顽石讲道理!
“公子走吧,鄙人是个骗子,万一公子失了什么东西,鄙人可真担当不起,请。”这时,倒是颇有礼貌地摆了摆手。
“你把画卖我我就走!”江云挡在画摊之前,原是苍白的脸颊透起了一丝淡粉色,气息也有些不稳,他倒是第一次知晓自己原来如此易怒。
转过头来,八字胡斜着眼瞟了他一下,低低冷哼了一声。
“就算我愿意卖给你,你有钱么?”他上下打量着江云。
“我……”一下愣住,江云缓缓垂首思忖,脸色变幻不停,半晌,忽而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啪”的一声放到了画摊之上,“我用这块古玉和你换!”
垂眼瞟了瞟,木桌上的是一块墨绿色的玉佩,看不出模样,但眼尖的人都能瞧出有些年头,怕是不会少于百年。光泽纯净不带晦气,显然不是死人身上的东西。说来,却真也是个宝贝。
缓慢地摸着唇上的胡须,八字胡意味深长地看着古玉道:“一块破玉就想换我的画,”冷笑一声,抬眼看向江云,“阁下打的算盘也也太精了,就不知道这玉到底是真是假了。”说完,一脸不屑地侧开目光,伸手按了按额角的膏药。
忍下心中怒意,江云算是知道这摊主是在趁机报复了!
可恶!
“这玉的真假我不知晓,但是的确是块古玉,而且,是能逢凶化吉的灵玉。”他缓缓说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桌上的玉佩上,澄澈的双目中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眸光。
当初得到这块古玉,说来也是个意外……本来是想丢掉的,可是……毕竟是有灵性的东西,埋没了岂不是可惜?
“光说谁不会。”八字胡依旧高扬下颚。
将墨绿色中微微带黑的古玉捏在手中,江云将玉递向八字胡:“你可以试试看,看看它到底是不是真的灵玉。”
回头看向他,八字胡似乎有些惊讶,他可没想过江云会叫他验证古玉的真假,何况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会把画换给他!
可是,情不自禁的,在江云坚定的注视下,他还是缓慢地伸出了手,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这玉到底是怎样一个“灵”法。
仔细地捏在手中,心底微微有些忐忑,他八字胡一生见过的宝贝不少,有灵性的东西却还是第一次,因此接过古玉时显得格外的小心。
然而,掌中的墨绿色玉佩除了光滑且冰凉的触感以外,他等了小片刻都没有奇异的事发生,心底不由泛起一阵浅浅的疑惑。
正当他欲抬头看向江云,准备大骂他一顿时,下一刻,他的身体却一下僵住了,两只小眼睛里,黑色的眼珠焦急地转动着——他悲哀的发现,他的身体动不了,除了眼珠以外的任何一个部分都像被冰冻住了一样,完全无法动弹,连发出一点声音也做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住,只是一点小伎俩罢了,半个时辰后就会自动消失。”罪魁祸首的声音低低响起,好似知道他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而后,他只感到捏在另一只手中的画卷被人抽离,他的掌心立刻空空如也,“这幅画我是真的很喜欢,灵玉也绝对是真的。你大可放心,我绝对不会乘人之危,《水月》我会替你放回原处,灵玉也不会收回,我只要这幅画。”顿了顿,略含着歉意的声音,“前辈,得罪了,其实……晚辈也不想这样,可是你……太顽固了……”轻声嘀咕,八字胡直觉得头顶血气上涌,满脸猛地涨红开来,额角的膏药彻底脱落,破布似的掉到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强买强卖!?他的画就这么被块破玉换走了?这……这还有没有天理!而且,还说什么不乘人之危?那他现在动都动不了是怎么回事!被鬼迷住了么!!想不到啊想不到,今天他居然会栽在一个瘸腿书生上!他不甘心,不甘心!!
江云将《水月》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下的画篓中,这幅千年古画若是丢了,他可吃罪不起。不仅自己会自责万分,怕是还会因此抱憾终身。毕竟,视为无价之宝的《水月》若是一朝辗转纷扰红尘,不仅会玷污了《水月》的美与清贵之气,还会令痴画之人泥足深陷,他可是牢记着《水月》乱国的传说。且不管传说的真假,他江云本身也不是马虎的人。何况,他也算是半个爱画之人吧!又怎能陷 《水月》而不义呢?
至于另外的,是江云在看到《水月》之后,他的心底除了震惊之外,竟隐隐还有另一种细微的感受。就好像……就好像一股亘古蜿蜒的细流划过心间,令他微微有些感慨万千,更多的却是莫名其妙的愧疚之感。待平静下来之后,他便迷惑不已,完全不知为何会有如此突然的感受。那种愧疚,直令他心中酸涩,好似有什么敲击着他的心弦,可是努力去回想,却什么也没有。
但是……
心情复杂地望向怀中的无名画卷,江云片刻失神。
如果让他在《水月》和无名画卷之间抉择的话,他或许会犹豫,但是最后……依旧会坚持现在这个决定。
虽然,他不明白对于这样一副不明不白的画,为何自己会如此执着,甚至只是一眼就令他驻足无法前行,更是为了得到它,动用了他仅会的一点小法术,不惜以那块自得到后就从不离身的古玉相抵。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嚣,他要这幅画——无论如何。
回眸望了眼满目充血,被定住的身子有些微颤的摊主,江云温和地笑道:“前辈莫生气,这画又不是《水月》,古玉相抵绰绰有余。若是你想报官,或者前来问罪晚辈,晚辈恭候大驾。说来,就是不知前辈有没有那个胆量了,”意味深长地低低喃呢,江云看着摊主的目光略微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凌厉,意料之中的,他看到八字胡猛地变了脸色,且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其实你也不吃亏。”只是吃瘪而已。
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一个身怀《水月》的会是个平凡的人,况且看八字胡的举止,怕是也是出身颇有来头的,只是不知为何沦落罢了。至于他为何敢拿《水月》出来炫耀,性情太过耿直是一个原因,太过自负,觉得天下没几人能鉴别出真的《水月》也是一个原因。
只可惜,他江云虽然什么都是半吊子,连法术也只会些三脚猫功夫,但赏画的本事估计天下无人能及,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至于他为何会有这个本事,江云自己也说不清,就好像天生是为了鉴画而生一般。
不过……
若有所思地看向怀中的无名画卷,江云澄澈的双目一片幽深。
这幅画,竟令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强烈感觉。
就宛如,他找到了什么一生所求的东西。
满足而释然。
“此事已成定局,晚辈也就此告辞了。”怀抱着怀中的画,江云对着一动不动僵在桌前的八字胡恭敬地施了礼,拄着拐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些年为了佛珠行走江湖,他也没少做缺德的事,可是今天却是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或许他是有些小聪明,但是对于怀中的这幅画而言,从第一眼开始,他便感受到了自己空前强烈的占有欲。
这幅画,是他的……是他的……
……
画摊边,两撇八字胡的摊主怪异地站着一动不动,一旁的行人经过,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们可都是早听说了这个才来没两天怪脾气一大堆的中年人,不想惹事生非,根本不想多于理睬。
画摊的对面,楼上的一户打开的窗前,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个玄黑锦衣的男人,伟岸挺拔的身躯极富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神秘力量。
他的面容似乎惊如天神,可是当有人想要细看时,却只能看到水雾一般的朦胧,且带着一股都来不及窒息的恐怖之气,除了危险,还是危险。
然而,当那些人木讷地转回头时,却又想不起前一刻看到了什么。
“……水……月……”低沉惑人的沉吟,男子的目光一直淡淡地落在那个被定住身的可怜摊主身上,幽深璀璨的墨色眸子有什么在暗自流转,“李靖。”
他低低地吐出这个名字,安静的房间内,没有除他以外多余的人,却自会有一个人一如既往的明白他的想法,遵从他的命令。
“是,亚父。”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片刻后,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屋内。
他知道男人想要那幅画,《水月》。至于为什么,李靖从不过问,也没有资格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