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没什么复杂的心思,那时候和袁杰成为好朋友是如此简单并且自然而然的事情。
你曾经帮助过摔倒的我,我就尽我所能的回报于你。
陈曦把一向内向寡言的袁杰带到了自己的小圈子里,有不少孩子不喜欢个性阴沉的袁杰,可因为有陈曦这个孩子王罩着,倒也没拿他怎么样。
可不管陈曦怎么努力,袁杰就像一个局外人一般无法彻底融入他们的这个小圈子,不论是做什么,捣蛋也好玩闹也罢,即便是分享各自从家里偷摸出来的零嘴,袁杰都是孤伶伶地立在一边,用一种让人说不上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们。
不止一次有人向陈曦打小报告说袁杰怎么怎么不合群,说他看起来怎么怎么怪异,身上还有股怪味从没换过衣服看起来像个乞丐,可陈曦从没当一回事,劝说袁杰改变态度无效后也就任由他了,只是每次有好吃的东西时仍旧习惯性的收起来待没人时再全部塞给他。
终于有一天,袁杰的身世在小朋友之间传开,即便陈曦强势地制止他们排斥有一个吸毒父亲的袁杰却丝毫没有任何效果,最后这件事传到陈曦母亲那里,知道自己儿子在跟一个吸毒鬼儿子来往,一向疼爱儿子的陈妈妈用尺子把儿子的屁股打得红肿,也没能让这个素日里乖巧听话今天却意外倔强的儿子改口。
那时候的陈曦无法理解大人们复杂的世界,在他心里,袁杰只是一个曾经帮助过他的同龄人,只不过这个可怜的同龄人有个万恶不赦的吸毒鬼爸爸罢了。
屁股被打得火辣辣地疼,泪珠一颗接一颗往外冒的陈曦哭着质问母亲:「妈妈,因为杰的爸爸吸毒,所以杰就一定不是好孩子了吗?我一出生就没爸爸,他们都骂你克夫命,我是你的儿子,那是不是我也把爸爸克死了!」
高高举起的尺子蓦地停在半空,接着从手间滚落掉在地上,陈曦妈妈面色苍白地盯着儿子,身子发软地一步一步退后,直至撞上桌角才停下。
陈曦妈妈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嫁过去没半年男人外出工作出事故被砸死了,第二个男人在她怀上陈曦没两个月跑外地赚钱时遇上几个抢劫的,身上所有财物被抢走不说身体还被捅了几刀,送去医院后抢救无效死在了病床上。
还没等丈夫的丧事办完,陈曦妈妈克夫的传言已经在他们当时住的地方渐渐传开。
当时被赶出夫家还怀着孩子的陈母只好投奔娘家,好不容易生下孩子,结果发现娘家人也容不下他们母子,便带着当时仅三岁的陈曦毅然离开,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千难万难之后总算在这个小镇有了立足之地,因为摆摊卖衣服的生意不错日子也开始有了点起色,原以为生活会一直好下去,今日儿子的意外之言却把这个坚强的女人打击得几欲崩溃。
原以为那时孩子还小听不懂,没曾想那时娘家人的冷言冷语竟字字句句被这个稚弱的孩子记在了心里。
话说出口看见妈妈这副样子陈曦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哽咽道:「妈妈才不是克夫命,他们都是坏蛋才这么骂妈妈……妈妈,小杰是好孩子……如果我们也骂他不理他,我们就是坏蛋啦……」
好半天陈母才回过神来,走过去抱起儿子,也不说话,就这么轻抚着他的脑袋。
陈母没再反对陈曦去找袁杰,然后一再叮嘱他不管和袁杰去做什么事都要事先告诉她,不然不准去。
陈曦第一次把袁杰带到妈妈面前时,陈母看着瘦小可怜的他还有一身的伤,不由红了眼眶。
之后陈曦经常把袁杰带回家,陈母就给他们做好吃的,把陈曦穿不下的衣服都给袁杰穿,还让时不时被父亲毒打的孩子住进家里来。
因为他,陈曦不再是这条街的孩子王,甚至没有多少个孩子愿意同他玩了,陈曦压根不介意,排斥他认定的朋友的人,在他眼里等同于坏蛋。
那个时候小小的袁杰几乎就是陈曦的跟屁虫,陈曦到哪他都跟着,就算陈曦是去上学,袁杰也会守在校门口,一等就是大半天。望眼欲穿地看着校门,当陈曦的身影出现,一向晦暗的眼睛会抖然一亮,露出陈曦最喜欢看到的光彩。
袁杰与陈曦同岁,可他爸爸根本不愿意出钱让他上学,陈曦妈妈知道这件事除一叹外也无法做什么。陈曦自己倒想出个法子,先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只要闲暇无事就把课堂上学习到的知识耐心地教给一无所知的袁杰。
从数一二三开始,一点一滴慢慢积累。
「小曦,去学校就是学这些吗?」
「是啊。」
「为什么要学呢?」
「……唔,为了让人变聪明吧。」
「变聪明?」
「唔,变聪明就是你可以变得很厉害,可以去做你现在做不到的任何事情,比如赚大钱,比如当大官,反正就是能让你不再过现在这种苦日子。」
「怎么才知道自己变聪明了呢?」
「这个……如果你每回考试都比别人的分数高,就表示你比别人聪明。」
「考试?」
「啊,看,就是这个,试卷。老师会经常发试卷让我们考,考完后成绩比别人好就证明你学得比大家都要好,大人就会夸你聪明。」
「……可是我没有。」
「没问题,以后考完发考卷了我拿回来再写一份给你考,等你写完就知道分数怎样了,这样好不好?」
「嗯。」
开始陈曦的母亲担忧儿子浪费时间去教导袁杰会影响学习,可或许是回来后教袁杰学习同时能复习一遍的原因,她在看儿子的学习成绩不仅没有退步反而蒸蒸日上,偶尔还能考个全班第一时,便默许了这件事。
可陈母不知道的是,在陈曦没有章法的传授下,陈曦每回从学校带回试卷抄给袁杰去做,他不时还能拿到一个和陈曦旗鼓相当的成绩。
没有人夸奖袁杰,陈曦自己画了张奖状,一笔一划地按老师颁发给他的奖状格式换个名字写道:
「袁杰小朋友在这个期末考试中取得全班第一的优异成绩,特此颁发该奖状,以资鼓励,也祝袁杰能在下一学期中取得更好的成绩。」
准备好了,陈曦把这个亲手画的奖状郑重地交到袁杰手里,袁杰一本正经取过,小心展开,小手在这张笔法稚气却认真撰写的奖状上摸了又摸。
如果有大人路过看到此景肯定会会心一笑,觉得模仿大人的小孩是如此的天真可爱,然而这一幕不论是对陈曦还是袁杰,不论是现在或是未来无数个岁月,都是无法被取代或遗忘的一段记忆。
对袁杰手把手的教导在陈曦三年级时的夏天结束,这期间发生两件事:袁杰的爸爸被抓了,因吸毒、入室偷盗、抢劫伤人等数项罪名被判十一年有期徒刑,另一件事是警方要把失去监护人的袁杰送去他妈妈那里。
征求过袁杰和陈曦妈妈的意见后,在送袁杰到他母亲那里前,警方就让他暂时住在陈曦家里。
而知道这件事的陈母由衷地为他高兴:「去你妈妈那里是好事啊,哪个当妈的不爱孩子,小杰去他妈妈那里肯定能上学念书啦。」
陈曦歪头看着低头不语的小杰,想了想,问他:「你妈妈住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他们说很远,要坐十个小时的火车。」
「哦。」陈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身子坐正,努力想着十个小时的火车是多远。他只坐过汽车,是跟妈妈从外婆家出来的那一天,整整坐了六个小时,一路颠簸昏昏欲睡,下了车只觉得双脚像是踩在棉花团上,软绵绵的没一点真实感。
书上说火车比汽车还快,而且十个小时比六个小时还要多,肯定是很远很远。
陈曦耷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后跟踢着凳脚,忽然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了。
两个人好一阵沉默之后,就听一直垂着脑袋的小杰说道:「小曦,我不想去妈妈那里。」
「为什么?」
陈曦睁大眼睛看他,而小袁杰又把脸垂到胸前,不说话了。
陈曦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不想彼此分开,就一脸大义凛然地安慰他:「小杰,你去你妈妈那里吧,你那么爱念书去她那里就能上学了。虽然和你分开我也挺舍不得的,但我不是教过你怎么写信吗?你去妈妈那里后就往我家里寄信,我收到信就按你写的地址再给你寄过去。别怕,我会让我妈妈带我去找你的。」
无声半晌的小孩子慢慢抬起视线对上他的眼睛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拉勾好不好?」
「好。」
两个孩子,小指勾小指,大拇指拼在一起用力地摁下去。
「小曦,我们拉勾了,你一定不要忘了我。」
「好!」
小袁杰被接走的第一个月,陈曦收到了一封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信。
虽然看得费劲,但一看到这些由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字,陈曦就乐得直蹦,袁杰果然给他写信啦!
信的内容很短,规规矩矩地按照写信的格式写,这是陈曦从老师那学来然后又转教给他的。
先问安,然后用「我很好」代替近况,接着说他妈妈帮他向学校报了名,再过一个月他就能去学校了,然后说他会好好学习的,祝小曦身体健康。
陈曦笑弯了眼,看了又看,最后才提笔写信。
小杰:
你好,我最近挺好,就是没你陪我玩了有点想你。我拿你的信问过妈妈你那离我远不远,妈妈说很远,要等我长大了才能去,小杰,你那真的那么远吗?你能去学校了就一定要好好学习,考得好成绩你就能拿到真的奖状了。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去找你,你记得等我。
祝天天开心,陈曦。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着他站在床边穿衣服,陈曦一时之间分不清哪个是梦,抑或是他一直在作梦?
梦里他们一直都没长大,梦里的那个男孩还是那么矮小瘦弱,话不多,总爱用黑黑的大眼看着他,如果他朝他看去,男孩定会轻轻地抿唇,几分腼腆又有点生涩地朝他笑……
穿衣服的人在套上外衣时似乎有所觉,蓦地转身,看见的是仍侧躺在床上熟睡的陈曦,和之前他看到的一样,即便睡着眉头也轻轻皱着,似乎有满腹的心事无法言说,唯有眉间的一点褶痕稍稍透露。
袁杰看了一会,不由走过去弯下腰,指尖在他的眉头停留,企图抚平这道皱褶却无甚效果只好放弃。
默默坐到床边,手从他的眉间移到他的额上,用拇指轻轻顺着他眉毛的形状描绘接着停留在眼角的皱纹上,约几秒后继续往下顺着脸颊划过,于唇边终止。
空气之中,似乎有一股柔软的气流在流淌、静止,令人忍不住屏息,沉默。
当屋子的大门打开又喀嗒一声关上,闭眼假寐的陈曦才睁开眼,怔怔望着方才男人停留过的地方,最后拉过被子把头蒙上。
清晨的微风吹进半开的窗户,纯色的窗帘一角在无声地拂动,屋中,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手机握在掌中翻来覆去,好几次打开翻出要拨打的号码,却总在拨出去前收回,如此空耗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最后在下班前半个小时,贤逸晨翻出放置在桌上的一本文件夹走出办公室。
「总经理,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忙的吗?」
几乎是办公室门一打开,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女助理就飞奔了过来。贤逸晨挥了挥手中的文件夹,笑道:「我有些数据要到楼上核对一下,你不用跟来了。」
「好的。」相当识趣的女助理立刻留在原地目送他走开。
贤逸晨走进电梯按下要去的那一层,片刻后人就站在了董事长办公室前,耐心地等董事长秘书向里面的人请示后得到肯定的答复才体贴地朝女秘书笑了笑轻敲大门三下推门入内。
核对数据什么的是借口,亲自跑上来看一看对方才是真。
等与贤逸晨核对完数据谈完正事,袁杰抬手看了下时间,离下班的时间不到五分钟了,发现慢条斯理整理文件的贤逸晨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由问道:「逸晨,你还有事?」
就等他这话的贤逸晨放下手中的文件,稍稍向他倾下前身,挑着唇轻声道:「杰,今晚要不要赏脸和我出去吃个饭?」说去吃饭,可按往常惯例,主要目的则是找个地方好好温存一番,自从五年前与袁杰成为情人以来,每个月至少会出去三到五次,吃完饭就找个地方上床,雷打不动。
袁杰闻言一笑,把背靠在椅子上与他拉开距离,「抱歉,逸晨,我这有点事,不方便。」
贤逸晨脸上的笑意稍稍收了些,直起腰问道:「私事?」
袁杰想了下,点头,「算是吧。」
微眯起眼,似想到什么,贤逸晨笑着调侃:「这一个多月每回约你都推说有事,如果都是同一件事的话,我只想到一个,难道是袁董事长准备收心回家当新好男人了?」
「新好男人?」袁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不由噗哧一笑,「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家一趟的新好男人?」
贤逸晨一时无言,然后在袁杰站起来走到一边取过外套要走时,才微涩地吐出:「那就是新欢?」
斜过视线扫了他一眼,袁杰给了个让他松一口气的答案,「不是。」然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一句话把他打落谷底,「逸展,你还是我最得意的手下。」
袁杰走了出去独留贤逸晨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
贤逸晨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知道在他以前袁杰有过不少情人,但没有一个人能超过半年,唯有他留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因为他为了能一直留在袁杰身边极力摸透了他的脾气,知道他讨厌什么喜欢什么,知道他想要一个怎样的情人,所以才能得到他的特别青睐,甚至断了和其他情人的联系只和他有所来往。
曾经他还为此暗自欣喜,原以为他将是唯一一个能让袁杰留下的情人,却在今天,没有任何征兆地,他被遗弃了。
不,不是没有任何征兆,就是这一个月,私下打给他约他出去的电话,都被他以没空为由推了,这是从前都不曾有过的,所以才会如此坐立难安,甚至找借口亲自上来约他,没想到……
惨淡地一笑,贤逸晨无力地后退几步,坐倒在沙发上。
五年了,放弃尊严地去爱一个人,五年了,这么漫长又短暂的岁月,换来不过一句,你还是我最得意的手下。
所有付出,皆是一场空。
原来他爱的,竟是如此冰冷的一个人。
第四章
送完货回来走进空调吹得凉爽的办公室,看见马小岳正在一笔一笔对帐,陈曦走过去拿起发货单翻看起来。
「陈哥,咱们这还有六笔帐没追回来,我打过电话去催过几次都说现在拿不出钱,都说要押后十天半月。」
陈曦放下手中的单子:「是哪六家公司?」
马小岳一推桌子连人带椅退后半步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翻找出一沓夹好的单据递到他手上。
「六家公司加起来总共还欠我们七十六万九千五十块。」
仔细翻过一遍,沉吟片刻,陈曦道:「我这两天会抽个空去他们那催一下。」
马小岳奇怪地看他一眼:「陈哥,你是不是急着要还欠别人的钱?」
「啊?」
「你以前不会这么着急着去催,至少会给对方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拖延才会上门去催,你不是说过大家开门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在不失原则的前提下能通融就通融吗?」马小岳坐在椅子上仰视他,眼镜片的一角在阳光照耀下呈现一片模糊的白光,「两个月前发生交通事故你为了还清别人的修车钱向朋友借了不少吧,所以我就想你会急着上门催帐,是不是你借钱的朋友催你还钱。」
虽不中亦不远矣。陈曦默默望着马小岳,他仅仅说了一句就立刻能猜中百分九十,这家伙真是太精明了,窝在他这样的小公司里真的不是屈才吗?其实像警察或律师、侦探之类的工作更适合他吧?
马小岳提了下眼镜,「陈哥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是干警察的料吗?没准冲上去就是给劫匪送菜的。」
陈曦嘴角抽搐,他真的错了,以上地方他都不适合,这家伙就应该去做特异功能的研究和开发,比如读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