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的脸惨白一片,完好的左手在车上摸索着想要找到一个依托物。
“对了,那个人,他自称‘朕’……”
朱慈烺的瞳孔猛然收缩,脑海中一道闪电穿过,一幅熟悉的画像有如晴天霹雳般地挂于他的心间!
说不定,说不定那个人真的是……不过,他是不会承认的!他们,不会承认!!!
严格来说朱棣所受的伤较之朱慈烺要严重的多。
当康熙和侍卫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卧于一处偏僻的角落,冷静而自持地处理着伤口。
袖口以被烧开了半截,焦黑的布料包裹不住里面淤青的手臂,隔着老远,康熙便能闻到自他身上传来的烤焦的味道。
若不是朱棣紧蹙着眉,脸色苍白,一步也动弹不得,任谁也不会想到,面前之人从大腿到后辈已布满伤痕。
看到康熙,他仿佛松了口气般,疲惫地道:“父皇,你来了。”
一种难言的感情在胸中灼烧,朱棣缓缓地,瘫倒在地。
如今,为了护着朱慈烺逃出,他已是筋疲力尽。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他有把握康熙不会对受伤的儿子做什么,故而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了康熙。
“胤礽!醒醒,不要睡!先同朕回去让太医看过再睡!”康熙眼见着朱棣瘫倒在地,双目紧闭,心中一紧,冲上去便狠命地摇晃着他的身体。
引来的,自然是朱棣隐忍的抽气,一旁的康熙却缓缓地舒了口气。
可此时康熙又犯了难,方才走得匆忙,出来的时候什么辅助的物事都没带,如今胤礽又是这情形……可怎么是好?
正在这时,康熙感到自己的袖口被轻微地扯动。
‘扶我起来,’朱棣以口型这么说道。
“胡闹,你现在这样,如何能随意走动?”康熙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
朱棣深吸了口气,猛然张开双眼,手攀上了康熙的肩,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拉扯间,又是一阵短暂而急促的痛楚,令朱棣不由得要咬紧了牙关。
朱棣回头,深深地望向康熙。康熙也仿佛才认识朱棣般的,眸中写满了震惊,还有一丝,释然。
面前的青年,有着如此倔强的眼神,定然不会轻易放弃生存。
他的眼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给人以一种必胜的信念,仿佛对手是谁,他都能战胜,哪怕是死神。
清凉的目光扫过,康熙登时觉得心下一阵宁谧,先头心中叫嚣着的些许的躁动,此刻也尽数平静了下来。
很不可思议。
但或许,他的保成,本来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康熙望着朱棣的目光逐渐软和,却又凝固着些许来不及散去的复杂。
第十四章
“这么快就放弃了吗?被他的一番话打动,被他的身份所震慑,被他的救命之恩所感动,然后,放弃复国?”老者斜睨着他,眸中尽是冰冷和试探。
“你不要这样……”朱慈烺见此,蹙了蹙眉,“你明知,父皇的遗愿对我来说重于一切。”
“不这样,还怎么?对清狗们感恩戴德吗?感谢他们将我凌迟?”老者的眸光中迸发着森然恨意,那滔天的黑暗,几乎要将朱慈烺吞噬。
朱慈烺忍不住错开了眸,眉宇间尽是隐忍。
“你也不必再做出这副样子了。”老者微微偏过头,眸光中尽是不屑和无畏,“从重生之时起,我的目的便只有一个,复仇!为此,我将倾尽我的所有!”
“掌握了未来的历史,我的手中便多了一层筹码……你看着罢,我会成功的!”
“胆敢阻挡我道路的,哪怕是明成祖,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朱慈烺看着面容扭曲的老者,表情愈发担忧。
‘我究竟,该拿他怎么办,父皇?’
太子负伤了,作为兄弟,诸位阿哥纵使再不情缘也是要来探望的,更遑论这一次他是为了营救老四与老八而负的伤。
诸人望向侧躺在榻上 面色苍白的朱棣之时,心头不约而同地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情感。
面前之人,是他们的兄长,同时也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所必须击倒的人。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情报分析,无一不是建立在敌我分明的基础之上。像如今般正视他,以一个弟弟的眸光来审视自己的兄长,还是第一次。
朱棣他,从来不是个好兄长,一如从前的胤礽。
如若当初不是侄子建文帝收拾掉了“九王”中的绝大多数藩王,他继位后,怕是也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重生一次,只是为了确认一个与朱家相关的事实,不想,却被诸人看做是友爱弟弟的好兄长,不知朱棣知道了,会是何等样的反应。
总之那一天,诸人就这样静静地来了,又静静地离开。
半月后,皇太子伤势转好,一行人在停滞了许久之后终于也踏上了回京的路。
十四喜爱兵书,自幼崇拜强者,此时正别别扭扭地噌到朱棣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胤禛与胤禩与他的关系也有缓和之相。
不过,朱棣明白,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回了京,谁也说不清楚,是敌是友,什么时候,便会往你身后捅刀子。
救命之恩固然可贵,但这些,终归还是比不上那个位置。
因为只有那个位置,才能够保证长久的生命以及各种利益。
在这一方面,不得不说,朱棣的父皇洪武帝给他带来的影响很大,他肆无忌惮地诛杀曾救过他命的或者立下过大功的开国功臣,没有兄弟义气,没有任何仁义。
幼时的耳濡目染,战火与鲜血,再加上朱元璋开国后的一些举动朱棣从此明白了,想要做一个好皇帝,就需要变得足够冷酷。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不相信父子亲情,不相信所谓的仁义,所信奉的,便只有那把位子。
对于帝王来说,总是有一些十分特殊的存在,或许,‘胤礽’对于康熙来说算一个?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其中绝对不包括他。
为了得到信任,从而获得更多的权力,朱棣加大了感情投资的力度,康熙因为朱棣救助兄弟一事对朱棣颇多赞赏,对他的这些“儒慕父亲”的举动自是极为高兴,照单全收。
朱棣没有考虑过收不收得回来的问题,因为他一向自负于自己收放自如的感情;康熙也没有考虑过要还回去,在他看来,给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了,只要他不点头,无需奉还。
回到京城之后,自是有一堆的事物要忙,康亲王椿泰薨了,要安排其子袭爵。之后又搞了次围猎,朱棣毫无意外地猎到了最多的猎物。为表孝心,自然是奉了张虎皮给康熙。
此后,八月份,康熙又出了趟京城,只是出人意料的,此番并未带上朱棣,反而命其留下监政。
很忙碌且平凡的日子,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情的,比如朱棣现在被允许回文华殿中了,这意味着他将有更多的机会培养自己的班底。
当然,日子也不是平顺到底的,有些个大臣们许是闲得慌,许是不满太子的管辖,渐渐地在朝堂上拌起嘴来,每日里总要生出来才罢休。
朱棣虽平日里看着不管事儿,不过是不愿平白惹起康熙的猜忌罢了,随着他的情报网的完善,想要获取信息自然也有很多的渠道,因此,朱棣对于朝中的事情亦是胸中有数。
有些个大臣以为太子软弱可欺的,被朱棣狠狠地教训了一通,便也收敛了。
在这平凡而又乏味的日子中,朱棣终于等到了水师重组的日子。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明太祖因至正年间与陈友谅的水师交锋占尽下风而注重水师,明成祖因当年靖难之时于火器上受到的苦楚而重视火器。
吃一堑,长一智,某些教训,是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朱棣本人是优秀的骑兵将领,相较而言不那么擅长水师,但他手下的三宝太监当年却是出色的航海家。
朱棣回想着永乐年间郑和的船队带回的诸多国家的使团,那些迥异的习俗 全新的风格……若他不是皇帝,少不得也要跟着出去见识见识。
“太子,这……”
福建 广东督抚便是此番水师的招募者,看着朱棣绘出的舰船框架,几不能语。
要知道,当时的大清可不是那么注重水师,如何就能够提供这么多的白银用以打造一支精锐水师?更遑论配有如此多的炮。
朱棣微微侧首,眸光流转间尽是高华睥睨,“只有最精良的装备,才配得上最优秀的水师!这个你们自然无需操心,孤既允了,自会做到。只是,你们务必把关,挑选最有潜质的人。”
“奴才遵旨。”
考虑完水师事宜,自然还需要考虑陆地上作战的兵。
康熙虽然允了他重建水师之事,那也不过是因着大清的皇帝对水师不甚重视。
相较而言,若是将主意打上那些步兵 骑兵以及神机营,怕是康熙便要起疑了。
朱棣蹙了蹙眉,虽不甘心,但只得暂时作罢。
冬十月,康熙归来后分封诸皇子。封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皇四子胤禛为雍亲王,皇五子胤祺为恒亲王,皇七子胤佑为淳郡王,皇十子胤蓪为敦郡王,皇九子胤禟 皇十二子胤祹 皇十四子胤禵俱为贝勒。
独独没有皇八子的赦封令,也不知那八面玲珑之人会做何感想。
就在这时,正在毓庆宫批改着康熙特意留下的奏折的朱棣突然想到,他似乎,也有些时日没去看朱高煦了。
身为囚徒,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下人是否有所怠慢。
第十五章
朱棣担心朱高煦,倒不完全是担心他过得好不好。
他与三个儿子感情也说不上多深厚,长子朱高炽很得朱元璋的看重,但因为过于文弱且身有残疾素来不得朱棣喜欢。次子朱高煦倒是更像朱棣一些,模样齐整,打仗也很有一手,在靖难中立了不少功劳,前期颇得朱棣喜爱,但后期与朱高炽争夺储位之时太过猖獗,逐渐被朱棣所戒备,失了圣心。三子朱高燧就更不用说了,永乐七年就因“时时谮太子” “行事不法”被老爹狠狠教训了一顿,连冠服都被褫了,永乐二十一年,据说在老爹生病的时候下毒,要不是太子朱高炽求情,差点就直接被废了。
总的来说,朱棣最初喜欢的是次子朱高煦,但朱高煦实在太能惹事儿,所以后来更看重宽厚稳重的朱高炽。
朱棣不明白,当初在他跟前那么聪明伶俐的儿子怎的在他撒手归西之后尽做蠢事,洪熙年间到宣德年间,天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想要造反。
难得摊上朱高炽这个好好兄长,很难得的没有对他进行任何处罚,谁知朱高炽艰难地在太子位上待了二十年,结果好不容易登基了,当了不到十个月的皇帝就撒手归西。
朱瞻基登基了,朱高煦造反了。
自此汉王在成祖心中的“聪明”形象消失殆尽了。
朱棣现在对朱高煦的印象:很能找事儿。
尽管现在被关起来了,但谁知道他会不会自己再找些事儿出来。要知道,康熙可没有宣德帝朱瞻基的仁厚和耐心,虽然他自诩“仁帝”,但这“仁”的范围可不包括他不安分的儿子们!
他可不希望自己家再出一次“叫花朱”事件,即找来很多煤炭,放在缸上,把炭烧红,处死人的一种方法。
朱高煦是他们家以这种方式谢幕的首例,对此,朱棣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
太丢人了!
于是,为了以防儿子再闹什么事儿,朱棣时不时地就向康熙申请去看望这位仁兄,时间的间隔把握的正正好,不会让人有别的想法。但饶是如此,两三次下来,康熙也对此表示了不满。
他老人家心里头不舒服了!
按理来说,一个儿子关心另一个儿子,只要这两人不是在结党谋私,康熙都应该是非常欢迎的。
大阿哥党与太子党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一直水火不容,就算他们两个现在冰释前嫌,愿意结盟,也要看底下的人答不答应。
可就是这样,明知如此,康熙仍是觉得心里头老大不快,好像儿子们相互交流,却把他排除在外似的。
于是,当朱棣再次前来向康熙请示,请求去看望大阿哥的时候,康熙的回答是,准了,但是,朕和你一起去!
望着朱棣有些奇怪地望过来的眼神,康熙莫名地感到有点儿心虚,邃加了一句:朕也想老大了。
说完之后,却感觉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奇怪。
两个人彼此的想法只有自己心里知道,但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他们还是一派和谐地去了直郡王府。
路上并不像往日般顺利,朱棣凭借着自己天生敏锐的直觉,感到有人在不断地窥探他们。
被什么人当成了猎物,这个认知让朱棣的心里相当的不爽快,那一瞬间,倾泻而出的杀意连康熙也能够察觉到。
康熙掀开车帘,微眯着眼,身子前倾,向在前头骑着马的朱棣问道:“可有何异常状况?”
“无事,只是这民间,不那么太平啊。”
康熙看着一个身体瘦弱的女孩子眼见着左右没人注意,便从摊头抢了一个包子,撒起脚丫子就跑,身后的大人记得跳脚,却怎么也追不上,心头颇有些怒火:“如今行那不法之事,不服管教的刁民却是处处都有,朕……”
朱棣顺着康熙视线的方向斜眼一瞥,不甚在意地道:“若是人人有饭吃,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并非所有人生来便爱偷窃。”
“可即便如此,他们违反法规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是因为,在你们满清皇帝的心中,满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即使嘴上高喊着满汉一家,即使你们也重视百姓生计,可你们给与汉人百姓的一切,都建立在满人富足的基础上。
看着每年由官员们精心修改呈上的奏折,你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还有比你们想象之外的更多 更多的人正在挨饿受冻!
朱棣不由又多看了康熙两眼,或许面前的这位帝王少年意气风发之时,尚还有为更多百姓谋利的心思,可如今年岁大了,不复当年开拓的雄心,一味只想守着眼前所有的东西,只愿听身边人的赞颂圣明之辞。
忽地,他很想将康熙带去那一片饥民的聚居区看看,让他看看,他统治的太平盛世之下,原来竟还有那么多的穷苦百姓!
他要仁名,所以对官员的贪污受贿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剥削鱼肉百姓。
微微阖目,朱棣硬生生地按压下了心中的想法。
此时,下了马车的康熙已缓步前行,越过了朱棣,走在前方,周遭自有一批侍卫为他开路。
他忽地回首道:“太子似乎对朕很是不满?”
不承认,也不否认,朱棣只是沉声道,“总有那起子小人为了自己的业绩,谎报实情,欺君罔上!”
康熙却笑着摆摆手道:“你也不必替朕辩护,朕近日来的确放纵了朝中一些官员……看这模样,不敲打却也不行啊!”
说话间,三五成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在街上结伴而过,康熙见此眉头深深皱起,对近旁的侍卫总管道:“你去给那些人一些钱财罢!叮嘱他们毋要再在街头为害!”
侍卫总管接了钱银,朝着那些人走去,朱棣忍不住道:“你这般作为,不过杯水车薪罢了!是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些人的行径的!有了银两,他们或许会安生一段时日,但银两一旦用完,届时受苦的,还是街头的百姓!”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对康熙用敬称。
康熙似乎也未曾注意,道:“即便如此,到底也可安生一段时日了。在这些时日之中,朕定会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目光褶褶,言语间充满了自信与雍容气度,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出的尊贵,倒让一直对他印象不佳的朱棣略有些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