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上+番外——羽大娘

作者:羽大娘  录入:06-26

皇族自出生起,身边便为绕着无数的宫娥太监,别说与贵为帝王的父亲有什么互动,就连生下自己的母亲,也生份地迥异于寻常百姓人家。尤其他一生下来,就封了东宫成为太子,还记得年幼时,想见上自己母后一面,都得绕过大半个内宫,还得在殿外等人通传。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能跟母后说上几句话,却又得依循每日惯例的习课,回到自己的殿阁面对前来授课的太傅。

对着父亲,不能喊爹,得喊父皇;对着母亲,不能喊娘,须得尊一声母后。

当同龄孩子举着双臂喊着要爹娘抱抱的时候,自己又在做什么?

好像在学武吧?又好像已经背熟了千字文,正准备开始读诗经?

旁边的人,尊他「太子」、称他「殿下」,又或者全都凑到一块,恭恭敬敬跪在他脚下,喊他「太子殿下」。伺候的宫人们会喊他「主子」、父皇母后除了偶尔喊他声「溪儿」,多数时间都叫他「皇儿」。

记得,四岁还是五岁吧!灯火通明的东宫,他一个人反锁在房内,在铺天盖地的白纸上,一遍又一遍写着自己的名字——楚云溪——像是怕连自己也要忘了他的名字一般,无以明述的惶恐让他不得不发了疯似地书写自己的名。

然而这里不同,周边交错的人们,会漾着笑、举着手臂挥舞,大声又开心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有的喊他「云溪哥哥」、有的喊他「云兄」,有的喊他「云大哥」。

从前,幸福仅是个加总起来二十多划的字;现在,幸福俯拾即是。

它埋在烈日灼晒的泥土里,一钉耙就刨了出来;它伴随在身边人亲切喊他名字的声音中,只要举臂回应就能感受得到。搬砖头是幸福、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是幸福、就连在大雨中奔跑却失足摔跤,被巴铁一干人不给脸狂笑,也觉得幸福。

离宫前,曾经揣揣不安,只觉前途茫然。可现在,楚云溪觉得自己就像是拥有一座宝山,奢侈地收藏不断冒出的幸福。

心改,念转。

楚云溪只觉得自己就像只埋在土里数年的蝉,如今钻出了泥土爬上了枝枒,正一点一点地蜕碎那身上的壳,逐露羽化扬翅高飞的那道裂缝。

「该回去了。」

看着天边缓沉的夕阳,楚云溪闭上眼,深深吸入飘散了土味的空气,然后才睁开双目,收拾起耕作的农具,回到那间虽是用稻草砖头砌成,却着着实实是自己的那个「家」。

******

夜里,砖屋内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焦急匆促的马蹄踏破了夜里的宁静,纪敏一身布衣尽是尘泥,疲惫与憔悴写满了他的脸,勒马收缰的下一瞬,一人一马再承受不住连日的奔波累倒在砖屋前的空地。

说来也巧,这天白日列丹弓领着军营的将士们上山狩猎,一方面是给士兵们添菜;一方面也是顺道练练他们的脚程与箭术。到了晚上,只需升起一堆火,白日里的野味就成了美味的大餐,再配上几人或用俸禄或用平日做些工活挣来几吊钱换成的酒,夜空星子、野味薄酒,背屋处的小坡就成了众人高谈畅饮的欢乐地。

是以马蹄声奔驰而来时,值夜的人也在饮酒高歌,失了些平素警戒的水平,这才让纪敏毫无拦阻地奔至屋前空地。倘若换了平日,由着列丹弓或其营下将士轮值夜守,对上有人策马急奔而来,急于拦阻下,就算刀剑没伤了纪敏,也会为了要拦下马匹不得不朝马儿攻击,急驰之间马儿骤受袭击,动物自保的本性下或扬蹄人立、或折腿侧倒,无论如何骑在马背上的人都会因此受伤。

况且纪敏连日赶路,体力早已透支殆尽,若再于奔驰间被摔抛下马,马儿在惊慌之下重蹄乱踏……如有不幸,后果让人不忍去想。

所以说,这天下之事无巧不巧,倘若上述情况果真发生,那么让纪敏连日疾行的原因,可能受此变故而无法提前让楚云溪等人得知。那么因果相袭之下,或许……这些人、甚至是天下人的命运,都将因此变故而扭转成不同的结局。

「他娘的,谁的马乱奔乱跑的?」赵央一脚踹在纪平的小腿肚上,跟这些与其说是军官不如说是流氓的男人们混久了,近墨者黑下,就连斯斯文文的赵央也学会了粗口。

纪平缩回被踹疼的小腿,一脸委屈,「小央子你不公平,今天负责给大家栓马的明明是将军,你干嘛不踹他?老是踹我。」

列丹弓偷嘿了声,拎着酒瓶一副事不关己地在旁边看好戏。

「哼,我就看你不顺眼,怎样?」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

「嘘,噤声。」

啪!

「闭嘴!」

大个子带着酒意的抗议还没说完,楚云溪和列丹弓两人,一人一手遮住了纪平的嘴。只不过列丹弓在遮住纪平的嘴前,在他右脸上多刮了一巴掌。

嘶嘶——嘶——

两道人瞬间从草地上拔起,飞身奔至屋前查看。两人落地停足时,看到的便是纪敏连人带马软倒在空地上的一幕。

「纪敏——」

焦急一呼,列丹弓奔至纪敏身旁,松开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粗缰,将人抱离马背。墨黑的骏马失了昔日的光彩,侧倒在地上剧烈地喷着热气。但看眼前这光景,便知定有厄事,否则三哥怎舍得自己心仪之人如此不要命地连日奔马。

「小弓……京城……京城……」

纪敏的疲惫早过了限度,见到列丹弓的脸后心下一松,才说了几个字便闭眼昏倒在列丹弓胸前。

「他是?」楚云溪疑惑的声音由背后响起。

「将军将军,这到底是?」

「耶?纪大夫?」

「什么?是纪大夫吗?天哪他怎么跑这来了?」

「楚大哥这到底发生啥事?」

「大哥?将军?喂喂喂,你们倒是快说话啊你们。」

紧追而来的一群人也被眼前不该在这里出现的纪敏吓了一跳,巴铁几人曾跟纪敏接触过几回,对这长得比娘们还漂亮、嘴巴毒却心肠好,医术又高超的军医打心底的喜欢。见纪敏虚弱成这德性心下大骇,究竟京城那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纪大夫不要命地奔波数百里?

绝对是大凶之事……

列丹弓抱起纪敏,转身向屋内走去,同时吩咐:「巴铁、朴晋。」

「是。」

「你们两个去把黑风照顾好,还有,沿着纪敏来的方向逆回去走一遍,把路上所有的痕迹全都给我抹去。」

二人颔首领命,顾马的事情巴铁自动揽了去,消抹马匹痕迹的工作则让细心的朴晋负责。

几乎是同时间地,楚云溪转头向成玉、卫七两位宦官道:「你们现在立刻去镇上买些退火降烧的草药,给大夫祛烧。」

「是的。」

「大哥,那我……」纪平看看楚云溪,又看看赵央。

「一人各打两桶冷水往自个儿头上浇去,醒醒酒,今晚你二人负责守夜。」

「知、知道了……」一想到得把冷水往头上淋……唔,光想就觉得冷。

赵央卷起袖子往井边走去,回头一看纪平竟然还定在原地没动,怒得扯开嗓子劈头就骂。「死大个儿,你是没听见大哥的命令吗?还不快来帮忙打水?」

「唔……可是小央子……这井水冷啊……」

「你是打算违抗命令吗?那好,我这就去跟列将军告你的状。」

「呀啊啊啊,别别别——」纪平急得直抹汗,拽着赵央的腰带死也不敢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赵央甩甩头发坏笑道:「想让我不告你的状也成,大哥吩咐了,一人两桶水,总共要四桶,这打水的差事就你来办。」

说完,拎起井边的水桶一个个往纪平身上用力扔去。

左捞右钩,稳当接下赵央砸来的四个木桶子,纪平苦着脸哀叹:「知道了,你就在旁边等着吧!」

赵央诡计得逞,乐得清闲,随便挑了块地方便坐了下来,斥斥喝喝指挥着可怜的大个儿。

第25章

驻守军营的长风被紧急召至小屋,看过脉象后确认纪敏只是兼程奔波导致体虚气弱,身子底倒是无啥大碍。听了长风的话后,列丹弓悬在心头的情绪这才松缓,也才发现纪敏衣襟下似乎藏有一物。

列丹弓伸手探入纪敏衣内,摸出个油布包,解开包裹上紧系的绳结,打开后竟看见一纸火漆密封的信函。

「这……」楚云溪站在一旁,瞧见此物当下一愣。

一屋子的人除了楚列二人外,只有长风惊讶下小小地啊了一声,其馀人等皆是不明所以,只感觉屋内骤然间被一股沉重的气氛所笼罩。

信函甚是普通,是一般常见的样式,不普通的是信函上头的那枚火漆印,印记的图腾是皇帝赐给列辰所用,当年下赐此印时,皇上甚至表明了无论是否为军国大事,只要老将军用上了此印,那么纵使千里关外,各地驿站均须视同皇令,百里加急不论昼夜地直送至帝王手中,违令者斩。且不管信上所求所告者为何人何事,皇帝无不允诺,绝不质疑。

这枚火漆印,列辰至今只用了三回。

十五年前承武一战,主领大军的是已故太后的亲儿,在京城内,他是嚣张跋扈的尊贵王爷,就连当年的皇上看着太后的脸面,也得容着这异母兄弟三分。那年,王爷自缨请命,愿往承武与敌人一战,硬是夺了列辰在三日前皇帝钦令授予的帅位。不单如此,行兵出征后刚愎自用,治兵领将乱无章法,明明只需数月便可结束的仗,硬生生拖成了一年。一年之中因为王爷决策错误,枉死的将士、无辜的百姓,在其军权之下,却成了一笔又一笔的捷报战功。若非有列辰苦苦劝谏,甚至不惜忤逆王爷无数次鲁莽之举,承武一战,怕是不仅仅只是多拖了一年,或许因而成为朝廷边防上的一个破洞,以致堤溃水崩也不一定。

然而无论列辰如何相劝,都只是一时甘露,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王爷握在手上的军权。于是,那一年,列辰第一次动用了这枚火漆印,修书上奏天听,二十日内拔了王爷的军权,而信上款款罪状,最终夺了一个王爷的性命……与太后悲伤欲绝的骤逝。

第二次,火漆印悖逆了圣上的旨意,将一个无名无姓,被深囚禁宫内的青年,从御赐毒酒中救了下来,贬谪远地。没有人知道这个青年是谁,而列辰……也从未跟任何人提及个中缘由。

第三次,则是三关之危,奏请朝廷急调兵马立即赴援。却没料想到自己的么子竟混入军旅,行了奇险之招意外救了三关之急。

而这一次,火漆印送交之人,并非皇上,而是自己的亲儿。用上了火漆印,只为让列丹弓知道,情势是多么危急与险恶,无论是否愿照着列辰信上所书的办法行事,都需尽速做决断,不可片刻耽搁。

列丹弓揭了火漆封印,抖开书信匆匆一览……

「天哪!这——」

骤然丕变的表情、掩饰不住的错愕,竟在列丹弓的脸上交错。

屋内挤满了一堆人,却一个个都秉住了呼吸,空气中凝重的氛围更加深沉,一群人全都静静看着列丹弓的神情,和他的反应。

列丹弓浏览完信上内容后,痛苦地闭上眼,努力平稳自己的气息,双手捧着列辰捎来的信函,恭敬地递予楚云溪。他的手,在抖……书满墨字的白纸,也在颤抖……

「父亲说,待你看完此信后,一切事情由你决定。」

列老将军没派部将送信,却要个随行军医衔命奔波、信上艳红的火漆印、列丹弓迥异的反应……

楚云溪的心中,似乎早有觉悟。他没有接过列辰的信,而是带着不知该让人如何形容的表情,淡淡地问了一句:「信上可有说,宫里的人……何时会到?」

「你——」列丹弓倒抽冷气,把夹在指尖的信纸一角揪抓得几乎要破损。

「这种结局,并不意外,不是吗?」一如楚云溪镇定的外表下,他的内心,连自己都意外地平静。

无怨、无恨、无悲,或许……有那么一些些叹息……

叹史册中载了无数皇子的命运,真落到自己头上的这一天,竟只觉一丝无奈。无奈这仿若无形绳索的宿命,竟也将他牢牢栓缚、收紧,最终夺去他的性命。

「大哥?将军?你们到底在搞啥鬼……耶耶耶?小心!」

巴铁一拳擂在列丹弓肩头,本只是要讨个答覆,没料到自个儿稀松平常的一拳,按往例早给将军轻松闪去,却将列丹弓推弹而出,连退数步都没能稳住身形,直往地上倒去。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巴铁错愕,伸手要把向后倒去的列丹弓抓回,却因惊讶而失了平素的敏捷,连个衣角也没构着。

一屋子的人,眼睁睁瞧着列丹弓跌在地上,先前因为两位主子异常的态度而涌起的不安,因为这一幕,化成了不详之感。

火漆封信的纸,飞脱列丹弓的指尖,摇曳于屋内浮动的气流,飘呀飘地,落到了长风面前。

长风伸手一接,老将军劲笔疾书力透纸背,许多笔划几乎分不开地纠结在一团,潦草得就连自幼长于将军府上的长风,都快要认不出老将军的字迹,不难想像,这封信是在多么匆促的状况下急笔而成。再仔细瞧纸上内容,却竟然、竟然是……是……

「天啊!皇上他……他……」

「他什么啊他?你再不快说老子揍死你。」巴铁提肘威吓,不识字的他只觉得那张纸上东一团黑西一团黑,更是急得不得了。

长风偷看了眼楚云溪,得了允诺后这才开口道:「皇上下令,近日内派使臣赐毒酒给流放南疆的前太子,命其自尽。」

「什么?」巴铁眦目欲裂声如洪钟,恨不得夺走长风手上的信函踩个粉碎。

「这皇帝老儿是疯子吗?大哥是谁?是他自己的儿子,父亲杀儿子?这哪们子的鬼道理?」

长风听了这话,不禁苦笑。

是啊!亲父杀儿,岂不违逆天伦?常言不是都说「虎毒不食子」,何况人乎?

只不过这再寻常不过的道理,是平民百姓们的道理,却不是皇家的道理。

生在皇家,再荒诞的事,也都不那么荒诞。只要撞上的是「权」这个字,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权字当头,父子不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若不死,便是大罪、是违逆之罪。

沉默,萦绕在欢乐惯了的小屋之中,直到楚云溪开了口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丹弓谈谈。还有,长风你去找朴晋来,让他在屋外候着,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去办。」

「遵命。」

长风躬身而去,不忘把仍在忿忿不平的大个子也推到屋外。

第26章

待所有人接退出屋外,楚云溪走到列丹弓面前,半跪在他的面前。

「老将军信上怎么说?」

「……」

不见列丹弓有所回应,楚云溪勾起他的下颚抬起那张垂首深埋的容颜。「丹弓?」

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列丹弓的眼眶滚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丹弓……」

「都已经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为什么还要夺你性命?为什么?」

楚云溪抿唇苦笑:「你这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如何答覆。」

要让问题永远地从世上消失的办法只有一个——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楚吕向来把这当作信条,所以他杀皇族、削封藩、克北疆、荡南乱。在他眼中,敌人就彷佛是那野地里蔓生的杂草,只要留其一线生机,纵然是千顷良田,也都将为杂草所丛聚——哪怕这株草,是他的亲生儿子。

两人相对无言,鼻尖呼出的气息拍打在彼此脸上,楚云溪墨黑的眸子沉了沉,带着歉意闭上了眼帘。

「怎么了?」列丹弓问。

「我……」咬咬牙,骤然睁眼,将列丹弓紧紧抱入怀中。「我舍不下你……舍不下……」

推书 20234-04-20 :王子,仆役中(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