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对着镜子细细观察自己的仪表,没有发现任何瑕疵,没有表情的脸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换上了宜人的微笑,向正在打扫的女仆们轻轻一个点头。
该隐是这幢大宅的执事,管理大宅里共计一百一十五名的仆役、司机和园丁,他温和犹如春风,却没有人会在他的管理下偷懒怠责;他谦虚犹如暖阳,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理由很简单,此间主人是黑手党的关系者。人人皆低头尊称其一声「BOSS」,而该隐虽然是BOSS的执事,但他人见到他,也要称呼他为「Consigliere」,亦即顾问。
若是稍微知道内情的人就会知道,这顾问不仅是负责调解家族纠纷的「倾听官」,而且还要担任BOSS的护卫,是黑手党当中地位极高的人物。
也只有Consigliere,才了解BOSS的想法和喜好。
当该隐走到了门前,青春美貌的女仆已然端着放着热腾腾食物的银拖盘等待着他,他点点头接了过来,女仆则灵巧地替该隐打开了门。
房间内一片黑暗,虽然已经日上三竿,不过落地窗却为厚重的红色绸布窗帘所掩盖,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即便如此,非常熟悉房间格局的该隐,仍笔直地端着银托盘走了进去,在黑暗中将托盘放在桌上,接着走到窗边,将紧密的窗帘整个拉开。
日光透进,整个房间的情况,也一览无遗。
这是一间十八世纪宫廷风格的卧房,铺着厚重的案红色羊毛地毯,古董家具错落地依墙而放,房间中央是一张典雅的大床,床上此时正隆起成一个棉被山,并发出均匀的呼息声。
这样的胡乱睡姿,当然不会是该隐所服侍的BOSS。
他还不留情地抓住被子的一角,向上掀起,里面的人发出长长的呻吟声,间或着几句参杂各国语言的脏话,终于张开了眼睛。
该隐看着这个胆敢在BOSS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的中年男子,露出温和的微笑:「莫理斯先生,是否要用早餐?」
男人抓抓肚子,又搔搔一头的乱发,眯起的眼角还挂着白色的眼屎,「你谁?」
该隐抿了抿唇,又掏出挂在腰后的对讲机:「帮我送一盆六十度温水,和干净的毛巾进来。」
女仆们在一分钟内便俐落地将东西都准备好送了进来,他将毛巾沾湿,伸手去擦男人的脸。
男人吓了一大跳,往后一缩,「你干嘛!?」
「您是BOSS的贵客,自然要服务得无微不至。」该隐理所当然地又往前一点,莫理斯明明想着要避,却总是落入这个青年的手里,让他将自己的脸擦个干净。
不过这温度适宜的水,也让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处境。
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不过他好像……是被人绑架了!?
那一天他失去知觉之后再度醒来,就被放到这个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他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好像是……
老脸一红,身为海上男儿,莫理斯也是情史丰富的男人,但那现实与幻境混杂的香艳记忆,实在似假还真,让他无法辨别自己究竟是做了一场华丽的春梦,还是真有其事。
不过再度醒来时,他已经被收拾整齐,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管家装束的男人。
「怎么称呼?」
「称我该隐就好。」青年看起来十分友善温和,这点让莫理斯稍微放下了一点心,不过透过落地窗看出去的,是一整片西式以「绿色矮仙丹」为植物墙构成的及腰式迷宫,缀以红白两种颜色的玫瑰,他再怎么少待在家,也知道这不是家附近、甚至是整座城市会出现的景色。
「这里是义大利,西西里岛。」该隐好心地回答了他,「早餐已经备好了,番茄汁是早上新鲜现打,建议您马上食用。」
他一向喜欢新鲜发茄打汁的味道,自然没有异议地接了过来,大喝一口,居然还有故乡加了梅子粉般的酸甜口感。
莫理斯心中堵了一堵,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被绑架的价值,可要做到这样贴近自己的喜好,应该不会只是巧合才对。
若要说他的生活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儿子去学了武功这件事而已吧。
无论如何,反正对方暂时并没有要威胁他的意思的样子,住的吃的用的穿的,全都是他从来也买不起的高价品。
他就先按兵不动,伺机再联系小元,让他放心吧。
思及此,莫理斯遂不再纠结,接过银盘上香气扑鼻的食物,毫不客气地大口吃将起来。
该隐表情平稳,内心却有先翻腾。
这个人,就是让他做起过去的梦的理由。
他的身上,连接着那条线。
他和他的BOSS,在那之后又相处了百年之久,他虽不敢自负完全理解上意,可也已经能算是,最接近那一位的人了。
和他同时期的伙伴、不,不能说是伙伴,顶多算是同期吧,也都纷纷凋零。
曲算是最早离开的。他思索着,却也是他最……
原来他过得很好。
他微笑起来,却不是那温和的假面具。
那是犹如一把利刃般的微笑。
莫元父亲失踪的消息虽然让古今馆上下忙乱了一阵,不过最后还是程亚捷发出了声做了总结。
「我们崆峒派分支满布全球,交给我二师兄调查如何?」
比起没什么势力和朋友的古今馆上下来说,虽然面子有点挂不住,不过确实是比较有效率的方式。
数日后崆峒派传回消息,本城近几日曾有私人飞机起降,若四处遍寻不着,又没有走陆路海陆,那架飞往义大利的私人飞机有很大的嫌疑。
莫元也在不安当中,继续随乔师父练「降龙十八掌」。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心思实在难以安定下来的关系,他的进度犹然停在「亢龙有悔」,没有太多长进。
倒是柯亦宣在老张师父的指导下,加上本身加倍的努力,外功成绩似乎不俗,就连乔师父都曾在饭桌上赞美道:「倒让人刮目相看。」
莫元虽然是个不太有竞争心的少年,不过总也会偷偷地忍不住,对自己的停滞状态感到灰心起来。
「我想,你只是需要一点契机开窍吧。」他的双修对象认真答道:「你的内力在短期内练得如此精纯,若外功也是这样短期成效,教我们这些扎实练功的人情何以堪?」
「……可是……」少年叹了一口气,「内力强有什么用,我总不能只靠着亢龙有悔参加比赛吧?」
「这倒……也是。」程亚捷疑道:「乔先生没有说什么吗?」
「他只要我放心练。」少年有点赌气似地道,将身体趴到床上去,「说什么一招抵千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本还等着对方的回话,却久等不到,程亚捷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学长?」
「这话……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
「既然乔师父没有特别解释给你听,你就照着练吧。」
「唉。到时候我可能要倚仗你很多了……」
「你在说什么啊?」他的学长用食指弹了他额头一下,「倚仗我?我可是代表崆峒派出场,跟古今馆没有关系啊。」
「咦?欸欸——!?」
「你没想过吗?」
「你说要我帮你,我以为……」
「笨蛋,我们本来就出身不同啊。」程亚捷笑了起来,「二师兄应该会帮忙,不会让我们在初赛就遇到的。」
而一周后,少侠擂台即将登场。
五十九
华山论剑的前哨战,众所瞩目的少侠擂台,从一开始的五大门派各自派出弟子参赛开始,一直发展到现今已有百余门派,千人之谱以上之参赛者的规模。而每个门派至少需有两名以上弟子参赛,才准核可参与盛会。亦即,主办单位并不欢迎无正式派别、不接受联盟管理之单传师徒参与比赛。
虽说五大门派以外的其他派别偶有好手出现,但不可否认,绝大多数能抢进百名内的,还是以五大门派居多。
原本所谓擂台赛,应当是以一对一的模式举办才是,可由于参赛人数众多,比赛规则,也逐渐发展成初赛、团体赛以及个人赛三种赛事。
所谓的初赛,即是需通过「华山论剑联盟少侠擂台筹备会」,以下简称华会,所设下的「百人考验」。亦即,华会将提出考题考验所有参赛者,并取其中百名为合格者,进入团体赛。
团体赛的部份,则是由百名参赛队伍,以四人一组作为竞赛单位竞赛,这时将考验组员彼此间对攻击阵法的熟悉度,以及默契。通常入围百名人数越多的门派,在这一关将越有利。虽然外界批评这是独厚五大门派的作法,但比赛是五大门派办的,规则尤其所订,也是理所当然。
团体赛将留下七组人马,亦即二十八名好手进入决赛,此时便是一对一单淘汰制的擂台规则了。
比赛结束之后,华会亦会凭场上表现和最后成绩,公布年度三十名好手的排名出来,少侠们要扬名立万、要成为武术市场里的当红炸子鸡,全看这张榜单的排名。
而古今馆作为第一次参赛的门派,虽说是由主办单位崆峒派举荐而来,但这毕竟只是五大门派掌门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特例,并非外人所能知晓。也因此,像这种只有两名弟子参赛的小小门派,很轻易地,就被划分到靠近边疆、很容易被遗忘的住宿地点。
「正合我意。」带着草帽换装成夏威夷衬衫造型的小老头老张呵呵笑道,「我们古今馆本来就是不宜张扬的门派嘛,小元子和小柯第一次参加比赛,放轻松就好~」
两个少年各自吞咽一口口水,当然是因为紧张的关系。
妈啊~~~~听程亚捷(学长)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哪里知道是规模大到这种程度的比赛!?
「……好热。」不知为何也跟着老张一起穿上鲜艳夏威夷布料的曲师父正风分明还是一脸冷意,彷佛只要站在他身边就会有阴风、呃、是寒风袭来,却发表着酷热宣言。
比赛赛事时间长达半个月之久,古今馆师父组四人,加上徒弟组两人,以及补给组一人共七人队伍,准备了盥洗用品、衣裤袜子、锅碗瓢盆等浩浩荡荡搬进了一间只有一房一厅一卫的小小宿舍。
乔大山身为古今馆一家之主,负责安排住宿办法,首先是两个爱徒参赛者,就把房间留给他们,龙师父自备一条指粗白绳,古墓派传人把绳子悬在爱徒房间门口边,据说他可以在上面连翻两个身没有问题。曲正风拍拍客厅一张竹躺椅,与他身上的森森鬼气确实十分合拍。老张自背三组睡袋,一个给自己,另外两个要给乔大山合起来用的,太过高大的身材没有两组睡袋塞不进去。
最后一位号称补给组的,其实是导师佟方。没有导师的配合,正值高中生涯又家庭健全的小柯同学,可能无法顺利前来。
佟方原本是不愿过来的,毕竟他一不想和小柯继续接近,二面对师兄曲正风,也觉得万分尴尬。
让他改变主意的,是师兄几日前那通奇怪的电话。
他们的「过去」,似乎找到他们了。
佟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他早已内力尽失、青春不在,面对曲师兄时还尚可欢喜叙旧一番,但面对过去的其他同伴,或许就只有自取其辱罢了。
他感到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那种恐惧感无法藉着逃避闪躲开来,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感觉自己非得待在这群人身边不可,说他是想试着阻止什么也好,想藉着这群人的力量避开灾祸也罢,总之,他也来了。
对于这件事龙乔二人不置可否,老张冷眼以对,小柯当然高兴得不得了,而曲师兄却彷佛忘记了自己曾经打过手机给他一般,客气以待。
他只默默地沉默下来,帮着老张整理庶务,虽然还是会挨白眼,不过因为他把自己低调到不能再低调,老张的脸色反而好了很多。
总之,在他们搬进华会安排的住处之后的隔日,少侠擂台即将开始。
对武当派代理掌门高震东来说,无论是华山论剑还是少侠擂台,他都没
有兴趣。
他并不想得到当世第一的美名,虽然江湖都谣传若是他认真出手,现今的盟主,崆峒派的梁乐水掌门可能无法蝉联如此多,不过打从他接下代理掌门的那一年开始,他就不曾答应过五大门派华山论剑的邀约。
他代理武当掌门已有二十年之久,这期间他抱持着不积极也不懈怠的态度,既不积极拓展业务,但若有其他派别试图并吞武当的势力范围,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二十年来,他只想着一件事罢了。
等真正的掌门回来,一切,都必须维持原样。
他不是应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除了那个人之外,谁都没有资格。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不发表意见,不主张疆界,不外显武功三项原则,开始时还想着自己这样的作法,对方一定会明白的——他在等着他回来。
可惜,一年过去,五年过去,十年过去。
那人袅无踪迹,一丝音信也无,于是他终于绝望。
从此只剩下对这个毫无责任感的人,无法爆发的怒气而已。
小柯一直很好奇,那个用强硬的方式「教」会他内力使用与流转的黑发辫子青年到底是谁。
问莫元莫元露出一脸茫然,问龙师父龙师父耸耸肩,问曲先生曲先生摇头说不知,问乔师父乔师父一脸的坏笑,却什么都不说。
其实问老张师父应该是最快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他又想起来时,才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被转移了话题。
自他初窥修炼内力的门道之后,那个青年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了,小柯后来有渐渐不再那么在意对方到底是谁,反正总归一定是跟老张师父有关系的,却没想到居然会在少侠擂台的开幕典礼上,再度看到对方。
当然他并非是在选手场上看见的,对方快步穿梭在所谓「加油团座」的位置中间,小柯也只是惊鸿一瞥。之所以会被他看到,完全是对方跟老张师父一样,在这种严肃的场合里穿着花俏的粉红色夏威夷衬衫。
典礼已经进入尾声,其实无非就是盟主致词、众人宣誓以公平公正公开的态度参加比赛云云,小柯过去时常代表班级或学校参加体育竞赛,大概就跟那些差不了多少的流程。
他被多少引起了一些好奇心,反正师父老张出门采买食材去了,无法马上管他。而古今馆还有莫小元可当代表继续听那些永无止尽的致词,他偷偷对小元比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就偷偷往青年消失的方向跟了过去。
仪式其实是在一个体育馆当中举办,未来长达两周的比赛场地,则遍及崆峒在本地的产业及商业的武馆道馆,小柯追上去的方向,正好是体育馆西方的出口处。
当他追到门边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挡在他的面前。
这个男人身穿茶色云纹马褂,脚踩墨黑波纹云靴,胸前还挂着一块拳头大小,通体翠绿的玉佩,一头雪白的长发整洁束在脑后,整体打扮会让人联想到旧式武侠电影当中的长老级人物,可看见他的脸,却又只有三十上下左右的年岁而已。
小柯小声喊声借过,尽管那神秘的黑辫子青年已经走得不见人影,可他还是想碰碰运气看看。
不过男人没有让路,他的个子虽然没有接近一百九的小柯那么的高,但气势惊人,小柯若非平时已经在古今馆中习惯武林高手自然显现的魄力,说不定会被吓得软脚也说不一定。
对方见他不惊不咋,似乎也有些意外,「你跟不上他的脚步,除非他想让你跟上,不然谁都跟不上的。」
「欸?」小柯一脸莫名其妙,「我跟他认识……应该说也算熟……」
如果不是被对方突然挡下,说不定那个青年会停下脚步等自己。
「……是吗。」男人脸色有些阴沉下来,「你是古今馆的人?」
乍听到师门名号,小柯也只能呆呆点头。他想也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不敢失礼:「是,请问您是?」
「是吗,原来如此。」男人却彷佛像是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态度似的,「原来,如此……」
小柯只觉得那「如此」二字对方出口声音很轻,却彷佛像有千斤重量一般落在他的心上,一时间有种反胃感,在一眨眼,那人已经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