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本想点头,转念一想,却是摇首笑道:“晚些再说,有你照顾我放心,你也很久没回娘家看看了,正好明日我休沐,
陪你一同回去吧。”
廷姝想了片刻,点点头,兴许额娘那里有什么偏方也说不定,进府两年,她毫无所出,心中早已急得不行,暗地里也找过
太医询问,可连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古女子生儿育女乃是天职,在这一点上,满汉并无多大差异,虽说满人不兴“七出”,也不可能因为福晋无子就可以休
弃,正妻照样可以将通房或侧室的儿女归到自己名下,廷姝却不愿那么做,说到底总归不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必然会晓
得自己的身世,何况隔了一层肚皮,也觉得不亲近。
“爷……”廷姝的表情有些迟疑,“若是我真不能……不若等选秀的时候,请宫里头再指几个妹妹进府吧?”
“你也知道子嗣是强求不得的,庄亲王博果铎如今五十多岁,纳了不少妾室,却连一子都没有,这岂非也是天意?”胤禩
淡淡一笑,“我自小看着额娘受尽百般冷落白眼,可不愿意家里头再生风波,鸡犬不宁了。”
见他提到良妃,廷姝呼吸一窒,不由覆上他的手,柔声道:“爷别多想了,我不提就是。”
这头胤禩因为家事而安慰廷姝,那边四贝勒府中却因为政事而一片沉凝。
“四爷,如今情势已是刻不容缓,若等那位真废了太子,怕就来不及了,您得赶紧做个决断。”
沈竹见胤禛沉吟不语,又道:“圣上虽还没有废太子,可看起来也离此不远了,若真有心想要保全太子,定不会处死索额
图。索额图乃先皇后之叔,当朝太子叔公,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太子好,皇上想必也清楚这一点。索额图一死,朝廷就群龙
无首,圣上的心意,难道四爷还不明白么?如今大好时机,正该将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招揽过来,为我们所用。”
“希贤,你看呢?”胤禛开口,问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戴铎道:“小的不这么看。”他假装没有注意到沈竹投来的,略带不满的目光,续道:“索额图死,未必是皇上想抛弃太
子,恰恰相反,皇上有可能想借此看看太子的反应,如果太子纯孝忠君,幡然悔悟,自然会知道怎么做,如果太子执迷不
悟,皇上的这一步,却可谓更加高明。”
沈竹与戴铎,皆是胤禛跟前得力的幕僚,加上身在翰林院的年羹尧、任御前侍卫的傅鼐,外放福建巡抚的沈延正等,甚至
还有交好的胤禩,在不知不觉中,他身边已经凝聚起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只不过他处事低调不张扬,比起其他门人遍布
的皇子阿哥来说,少有人会注意到他。
胤禛不置可否,沈竹却忍不住追问:“怎么高明?”
戴铎微微一笑,拿起一个茶杯,将它放在桌子中间,又将其他杯子与茶壶都扫至一旁。
“太子如今等于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可以成为皇上用来试探其他人用心的棋子。”
沈竹恍然道:“你的意思是,皇上不处置太子,是因为想看其他人的反应。”他自己说罢不由忽觉一阵冷意,喃喃道:“
不至于吧,毕竟是父子,太子又那么受宠爱……”
戴铎淡道:“天家无父子。”
胤禛深深看了他一眼,为这次密谈下了结论:“希贤所说,确有几分道理,不过如今这种情势,多的是想往前跳的人,我
们没必要再去凑热闹,静观其变即可。”
事实上,如今太子尚在,还有大阿哥、三阿哥压在头上,就算太子被废,皇位怎么说也不该轮到自己头上。
若说自己没有野心是假的,生在天家,谁不曾在心里有过念想,嘴上虽然谁也没说,但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太子被
废,如今索额图已死,太子一党颓败之势初现端倪,所以心中最着急的,并不是他,而是大阿哥吧。
翌日廷姝归宁,胤禩陪着她一起,富察府上下早已准备妥当,马齐亲自迎了出来,彼此见礼之后,廷姝被富察夫人带到内
院,胤禩则与马齐留在书房叙话。
“八爷对如今的情势怎么看?”彼此刚入座,马齐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彼此成了亲家之后,走动就更加频繁,连带着关系也密切起来,胤禩办事得力,谦和温雅,在诸皇子中都是出类拔萃的,
再加上两世为人,即便没有刻意去拉拢,往来应对的手段,比起许多人来也要高了一筹。
自良妃薨逝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觉亏欠,康熙对胤禩比过去好上许多,不仅常当众夸赞他,逢年过节的赏赐也没少过。
如此一来,让朝中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明里暗里没少旁敲侧击地打听,胤禩故作不知,每日依旧衙门家里两头跑,
除了宫里和胤禛府上,便鲜少再出门。
现在马齐冷不防抛出这个问题,却让他皱眉:“岳父何出此言?”
马齐沉吟片刻,道:“这里没有旁人,我们翁婿一场,八爷也莫要瞒我,难道您真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岳父莫非是受了谁的托付,来当说客了?”胤禩微微一笑,见马齐尴尬表情,立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难道岳父觉得,皇阿玛是真的要舍弃太子了么?”
马齐的为人,胤禩倒还信得过,只是他有个毛病,一旦心思动摇,就极易被鼓动利用。
马齐叹了口气:“上次听了八爷所言,我也不再心存妄念,只是如今有个人,却是不好推托。”
胤禩略一思忖,就知道他在说谁。“佟国维?”
马齐点点头。
索额图一死,佟国维就成了头号炙手可热的人物。
同样是皇亲国戚,佟家也不遑多让,不仅立下赫赫战功,家族中还有不少战死沙场的,从孝康章皇后到孝懿仁皇后,一个
是当今皇上生母,一个是当今皇上嫡妻,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族,高门阀第。
明珠虽然与索额图斗了半生,也是权倾朝野,家族势力毕竟比不上佟国维,所以如今佟家,上承皇恩,凌驾百官,竟隐隐
有取而代之之势。
对于佟国维为何两世都挑上自己,胤禩并不意外。
胤褆羽翼已丰,又有明珠在侧,佟国维就算投靠了他,将来也不会是首功。
胤祉成日与文人墨客厮混在一起,佟国维对他不大看得上眼。
胤禛冷面冷心,做事低调,待人不苟言笑,虽然因为养母而与佟家扯上关系,但毕竟先皇后过世已久,他也曾在政事上驳
过佟国维几回面子,两者关系并不算亲密。
余者不是年纪尚小,就是无心朝政,都不会在佟国维的考虑范围内。
所以,只剩下了胤禩。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却有人来报,说佟中堂带着儿子隆科多上门拜访。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马齐看着胤禩苦笑。
胤禩倒没表现出什么情绪,理了理衣摆,起身笑道:“贵客上门,我与岳父一起相迎吧。”
以佟国维的身份上门,算是有点纡尊降贵的,但是胤禩在此,又是不大一样,他们还得反过来向胤禩见礼。
“佟中堂无须多礼,隆科多与我也是老相识了。”胤禩笑道,拱手还了一礼,佟国维地位尊崇,他就算是皇子,也不敢托
大。
隆科多见着胤禩,也是面露喜色。
江南一行,两人算是打下交道,隆科多是御前侍卫,胤禩则经常要进宫,互相之后也没少往来,关系也算融洽。
彼此寒暄一阵,佟国维却都是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丝毫不提及正题,眼见天色渐晚,他却不说告辞,兀自老神在在。
胤禩暗道一声老狐狸,面上却笑道:“今日碰巧凑到一块儿了,中堂大人若无事,不如留下来用个便饭。”
佟国维顿了顿,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不知可否请八爷借一步说话?”
富察府的后花园建得极好,虽则没有什么名贵草木,但小则小矣,却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去布置的,亭台楼阁,都有点江南
园林的影子,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微风轻拂,静而不沉,恰是说话的好地方。
两人沿着小道走了一路,却都没有说话,胤禩心情宁静,望着远处落霞染天,也并不急于说话。
“八爷您看。”佟国维忽然指着天上一处。
胤禩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雄鹰飞过,在云间掠下一声长啸,身姿矫健,令人不由驻足。
“这雄鹰高飞,俯瞰世间万物,确实令人向往。”佟国维叹道,感慨无比。
倒是打起机锋来了,胤禩有点哭笑不得,却顺着他的话,指着池中锦鲤道:“雄鹰虽展翅翱翔,却不知水里自由自在的快
活,也就不知道鱼的乐趣了。”
佟国维微微拧眉。
他不知道胤禩这番话,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无意于储位。
如今正是趁势而起的时候,除了那些没有实力角逐的皇子,他并不相信真的有人会眼看着机会摆在前面,却不去争取。
“八爷这是何必,放手让时机溜走,并不是聪明人所为。”
“中堂大人,胤禩想劝您一句。”胤禩忽而敛了笑容。
佟国维一怔。
“天心难测。”他淡淡道。
佟国维没有说话。
在他心里,自然是不以为然的。
只觉得这八阿哥的胆子未免太小,想来是之前被冷落的那段日子,已经将他吓怕了。
心中却仍是不甘心:“难道八爷愿意眼睁睁地将机会拱手相让?”
胤禩一笑,眼神却带着了然的淡漠:“中堂不妨再多看几日,这生杀大权,总归是皇阿玛说了算。”
陈平攥紧了怀里的玉佩,回到住处。
就算再压抑,也掩饰不住丝丝喜意从这张脸上透出来。
若不是怕人发现,他这一路早就把玉佩抓在手里把玩了。
如今好不容易忍到回来,一边推开门,一边却伸手去拿那块玉佩,脑子里不住地盘算。
找个时间,将嫣红赎出来,然后带来给姐姐看,姐姐想必会喜欢她……
门一推开,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
佳盈正坐在床边,帮他缝补着衣裳,抬眼一瞧,见他站在门边,微微露出笑容:“愣着做什么,过来试试衣裳。”
“姐。”陈平走过去,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他匆忙往床铺里头的方向瞄了一眼,强笑道:“你怎么来了?”
“爷带着福晋回娘家了,那边没什么事情,我过来看看,正好帮你把衣裳补了。”佳盈拿起衣裳帮他换。
陈平闪身想避开,有点赧然:“姐,我自己来就好,都多大了!”
佳盈笑吟吟地,也不勉强,便停下手让他自己穿上。
两人早年相依为命,与其说是姐弟,不如说做姐姐的一直照顾弟弟良多,如母如姐,彼此之间也少了许多顾忌。
只是这挣扎躲闪之间,一块东西从陈平怀里滑落下来,跌至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第九十三章:避暑
玉佩落在地上,上面多了一条裂痕。
陈平来不及懊恼,忙弯下腰想捡起来,却有一个人动作比他更快。
佳盈拾起玉佩,端详片刻,咦了一声:“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她跟在福晋身边多时,也算见过一些世面,手中这块玉佩成色极好,入手温润,绝不是陈平所能买得起的。
陈平支支吾吾:“爷赏的。”
知弟莫若姐,佳盈看到他躲闪的神色,心下已有几分狐疑,便笑道:“这玉佩模样可爱,姐姐看了也喜欢,反正已经摔裂
了,不如就送了我吧。”
这玉佩本是陈平想送给嫣红的,但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道:“姐要是喜欢就拿去好了。”
佳盈笑了笑,没再提起这事,转而张罗着为他试穿衣裳。
从陈平住处离开,佳盈越想越是不对劲,便向管家高明告了个假,说是要出门一趟。
她平日性情温和,与府内上下相处极好,高明自然很痛快就应允了。
佳盈出了府,兜兜转转几圈,挑了个不怎么起眼的当铺走进去。
当铺伙计忙迎出来,招呼道:“这位姑娘里边请!”
佳盈虽然从没有来过当铺,但她这几年在贝勒府,待人接物已经历练出胆色分寸来,加之衣裳虽不华丽,却用料不菲,看
上去便不敢让人小觑。
伙计捧着茶盏,一边笑道:“这是上好的龙井,姑娘请了,不知姑娘是想来典当,还是孰取?”
佳盈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烦请这位小哥请你们掌柜出来一下。”
伙计见她说话不愠不火,越发不敢小看,忙点头哈腰:“姑娘稍等,小的这就去请。”
片刻之后,须发皆白的掌柜走出来,彼此寒暄一阵,便道:“敢问姑娘是来当东西的?”
佳盈点点头:“我这儿有个玩意,想请您给帮忙掌掌眼。”
掌柜拈须而笑,颇为自傲:“若说起鉴定古玩物事,老朽还是略知一二的。”
佳盈从袖中摸出那块玉佩,伸至对方面前,摊开手。
掌柜一见玉佩上的裂痕,便摇摇头道:“可惜了这块上好的玉佩,这玉一旦裂了碎了,价值就不一样了。”
佳盈笑道:“这我也晓得,玉还是祖上传下来的,不是万不得已,做子孙的也不敢拿出来典当,还请掌柜帮我瞧瞧,这玉
究竟是什么来头,可还值两个钱?”
掌柜接过玉佩,端详了一阵,忽然惊道:“这玉……”
话没说话,又捧着玉佩双手奉还给佳盈。“这东西我们只怕不能收。”
佳盈奇道:“这是为何?”
“不瞒姑娘,这玉我们不敢收。”
佳盈越发觉得古怪,自然要追问。
掌柜叹道:“如果老朽没有看错,这玉怕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
“宫里?”任是佳盈心里早有准备,也忍不住失声。
“不错,您看这上面的做工图案,精巧绝伦,不是民间能够雕琢出来的,恐怕不仅是宫里的,甚至还有可能是御赐之物,
若是如此,我们这儿便万万不敢收了,姑娘若真想典当,不妨再找找那些大的当铺,那儿十有八九都是王爷贝勒爷开的,
他们兴许会收。”
佳盈勉强压下惊涛骇浪般的心情,谢过掌柜,匆匆告辞。
出了当铺,阳光立时铺洒在身上,却依旧掩不住她内心的寒意。
宫里头的东西……
她记得爷和福晋赏赐的东西,要么是金银锞子,要么是些其他的小玩意,极少拿宫里头的御赐之物作为赏赐,何况这块玉
佩,连她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如果不是爷或福晋赏的,那陈平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佳盈深吸了口气,手微微颤抖着。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一点滑过。
到了七月,康熙难耐酷暑,便也搬到热河办公,此时避暑山庄虽还没开始筹建,但从京城到木兰围场,原本就有大大小小
十多座行宫,康熙命大阿哥与三阿哥留守京师,又带上太子、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驻跸于哈喇河屯行
宫。
胤祥年纪小,少有随驾出京的经历,此时心中兴奋难耐,一直撩起车帘子往外张望,与他同车的十四阿哥胤祯却靠在软枕
上,懒懒地不愿动弹。
“十四,你看前头,我看见皇阿玛和太子的车驾了!”他回过头来,扯扯胤祯的衣角。“你不一起来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