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今天的日程安排,容成贤仍是习惯性的看了一眼:“三点有一个会,预定结束时间是在四点,开完会后,还要和财务总监见一下面,估计四点四十分以后才会有时间,如果您有什么紧急事情的话,我可以将会议推迟。”
公式化的风格和词句,在他们两父子间,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如果不是使用那样的相处模式,两个人反而都会觉得别扭,虽然不如小礼和父亲之间的剑弩拔张,但容成贤和自己父亲的关系,也会给人以一种陌生的疏离感,能让亲情到了某种难以融合的地步,这也并不困难,起码在这个世界上,幸福的版本很简单,但不幸的版本,却是千变万化的离奇,可以演绎出相当多的故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相处的方式,容成贤早就不能记得了,诚实一点说,与其去思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如干脆的承认,他和小礼,根本就没有从父亲身上感受过亲情的温暖,那种虚无缥缈的感情,从来都未曾出现过。
“不用,”和自己的长子说话,容成董事长一向贯彻简洁的风格:“四点四十五分,来我办公室。”
最近有太多不好的意外发生,而自从自己慢慢接手容成集团的事务以来,他和父亲就少有公事上的交流,前段时间的几次见面,全部都是含沙射影他和舒醒的关系,一句一字像是风霜利剑一般穿透在身体上,没有喘息和解释的可能性。
眼睛扫过腕上的手表,和西装非常搭配的高级手表上,指针正要走过两点四十五分,再有十五分钟就要去开会的容成贤,在将视线落在手机上后,烦闷的将架在鼻梁上的眼睛摘了下来,将脸埋在手心中。
安琼说她怀孕了……怀孕了,那也就是说,自己要有孩子了么?明明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喜欢的不得了,可是为什么,此刻心中却没有丁点的喜悦感,而是被浓重的郁结所笼罩,感觉头顶上有成片成片的乌云在徘徊?
没有被污浊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天使吧,无论是杀人犯也好,安琼也好,在没有成为有恶劣品行的大人前,都能给周围的人带去欢乐和愉悦,可是长大以后呢?将来呢?不可确定的未来呢?
没有想过安琼肚子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以为她发过来信息,就可以代表‘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苦恼着的容成贤,如果不是被秘书提醒要去参加三点准时召开的会议,恐怕就要在办公室里这么坐上几个小时了。
chapter 100
被数株绿色观赏植物环绕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这间办公室位于容成集团大厦的最顶层,当容成董事长还在商界叱咤的那些年,这是容成集团高层经常过来的地方,如今的容成董事长,基本已经是退居二线,逐步远离容成集团一线的后浪人物,尽管还把持着容成集团最大的持股权,在处理事务的方面,却已经是基本由长子容成贤来代理,只是董事长的头衔,仍在挂在他的名下。
这里大概是公司里很多职员都想过来的地方,能向容成董事长直接汇报工作的人,绝对是要成为公司的高级管理者才行,不过容成贤是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地方留给他的回忆,没有一件不是冰冷的。
最初进入公司的那一年,容成贤总要来这里,父亲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交给他做,忙到深夜也是有的,别人要学三年、甚至是五年的事情,容成董事长却需要他在两年内尽快掌握,即使不达到精益求精的熟练程度,也要能够独挑大梁,起码可以独自处理公司的各种日常事务以及突发状况,相当于已经少了一个儿子的容成董事长,说不上是对容成贤有多么高的期待,揠苗助长也好,要求苛刻也好,他只是需要一个容成集团的接班人,而容成贤,只是幸或是不幸的,恰巧是他的儿子而已。
和财务总监的碰面很顺利,对方是个相当认真的男人,才干说不上是一等一,可却细心、谨慎,作为一个财务,可以说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已经在公司任职了十二年,算是对公司忠诚度很高的高级员工,每次会上都会准备周详,只要是需要的报表和文件,绝对不会漏掉一项。
离四点四十分还有十二分钟,他们的两人回忆就已结束,容成贤却没有想要早点过去的意思,回自己的办公室待了一会儿,这才在四点三十九的时候起身离开,前往容成董事长的办公室,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乘坐电梯到达顶层,董事长办公室的秘书立刻就迎了上来,穿着一身亮灰色职业套装的女秘书,是容成董事长的前任情人之一,从她不再主家出现起,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过去时,但容成董事长却没有一脚把她踢开,据说偶尔还会召见一下,这大概也就可以解释了,为何在容成董事长不是每日来公司的情况下,这个清闲的秘书,还没有被人事部解雇的原因。
公司并不差多养这么一两个闲人,但这对公司的管理来说并不乐观,明知道这点的容成贤,却不能违背父亲的意图,去主动提出解雇这个女秘书,在容成集团里,有很多无形的束缚在容成贤的身边,身不由己的次数多了,也能让人产生一种懈怠的无可奈何,并没有想要去反抗自己父亲的高压。
快步走向董事长办公室,容成贤拒绝女秘书的热情陪伴,走得有点像是逃一般,他以前就不喜欢浓烈的香水味道,和舒醒交往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前段时间认识的肖洁心以外,更是几乎没有见过任何女性朋友,舒醒从不用香水,习惯了清新自然的男子气息,容成贤对于香水的排斥感,更是有了五米之内不可靠近的趋势。
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容成贤的额上已经出了一层浅浅的热汗,别看女秘书脚下踩着八厘米的纤细高跟鞋,可走起路来快如赛跑,容成贤已经是在不失风度的情况下加快了脚步,却还是被身后的女秘书赶了上来,殷勤的帮他将门打开,并且附赠了一个相当甜蜜的笑容。
心中感慨着‘对方果然是个相当适合职场的女性’,容成贤抬起头望向父亲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容成董事长的目光,好似就是为了进一步加剧他的不安一般,容成董事长一改前段时间见面时的沉郁脸色,乐呵呵的起身向他走了过来。
以往的父子模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而容成董事长此刻的态度,却和固定的模式存在区别,虽说眼下的态度才更和蔼亲切,但相比于现在的这种氛围,容成贤更乐于处身于正常的情况下,那样还能让他更明白一些。
很了解自己父亲的办事风格,容成贤开始觉得,虽然今天没有宴,但是身后的门,可就是一道高高的鸿门,走进了这道门,他左无樊哙仗剑起舞,右无张良护主离险,面对走得越来越近的容成董事长,容成贤觉得,项羽和范增的综合体,正一步步的向自己逼近,怎么都有一种看不见杀气的危机感存在。
“这是怎么了?”走过来的容成董事长,将手放到容成贤的后背,轻轻的拍了几下:“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啊,是哪里不舒服么?要是身体不好就要看医生,可不能为了工作就弄坏了身体,那可是得不偿失啊。”
这是……在关心自己么?想到这里,容成贤的心中却未出现感动,反而是觉得很奇怪。
应该说是没有哪里舒服吧,心里这样想着的容成贤,却显然不能直白的将所想的话说出来,只是对着父亲笑笑:“没什么,可能是最近的工作比较忙,所以有一点点累而已。”
“对工作上心是好事,”容成董事长一脸慈爱:“但也不要累坏了身体,来来,过来这边坐,”说着就将容成贤引到办公室更里的位置。
坐到欧洲高级订制办公桌前的容成贤,有点如坐针毡的不适感,和父亲的沟通少是少,但他毕竟熟悉自家父亲的性子,突然这么急转直下了一百八十度,变成了一脸和蔼的老公公形象,好吧,虽然父亲的年龄还称不上是老公公,但也太可怕了,简直超出了可以想象并且理解的范围,难道是发生了天大的坏事?
“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捧着由容成董事长亲自泡给自己的咖啡,容成贤没有一点想喝下去的欲望,黑色的液体升腾起热气,容成贤的心情却没有被温暖。
由珍贵咖啡豆泡制出来的醇厚咖啡,散发着诱人的浓郁香气,和普通的速溶咖啡完全不同,很懂得享受的容成董事长,从早上睁开眼睛的那刻起,就时刻沐浴在高品质的生活中。
“啊,”放下自己的那杯咖啡,容成董事长面带笑容的进入正题:“其实这件事情,应该由我们男方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的和女方聊一聊,将所有的细节敲定好,但眼下的事情有点紧迫,所以安家说就由我们家来拟出细则,也就不用逐一的商量了。”
说完这些话,容成董事长看向容成贤,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反应,可惜自己的儿子完全不给反应,只是很困惑的和他对视,脸上的表情,就是‘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什么’的写照,凭着容成董事长识人的经验,可以明白自己的儿子不是在装糊涂。
“哦呵呵呵,”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容成董事长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我,果然是年龄不饶人啊,说话没头没脑的,都把你给弄糊涂了。”
搞不清楚状况的容成贤如实回答:“那个……我确实不明白……”
“哈哈,”从高级皮质扶手椅上站起来,容成董事长缓缓站起来,走到容成贤的身边,重重的拍了拍容成贤的肩膀,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我是在说你和安琼的婚事,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的迷糊,时间不饶人,一晃我就要做爷爷了。”
“什么?!”骤然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本来应该发出巨大声响的椅子,却被长绒地毯吸去了声音,连椅子倒下去的时候,整个室内也听不到一点动静,这就将容成贤既惊讶又震惊下说出的两个字,显现得更加突兀。
一瞬间掠过脸上的不自然表情,很快就被巧妙的掩饰不见,换上和蔼长辈的笑脸,容成董事长不急不忙的进行进一步说明:“要不是安琼来找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你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要多稳重一些才对。”
安琼找了自己的父亲!刚刚收到安琼短信没有多久,甚至还未想好要怎么做,可没有想到,安琼竟然会联络了自己的父亲,在心惊的同时,容成贤感觉自己已经别逼到了悬崖边,而站在悬崖边想让自己粉身碎骨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经不再沿着常规的方向流淌,而是逆向的倒流,大脑中是空白的一片烟雾,耳边的声音很遥远,却又字字句句的钻入脑子里,怎么都挥不出去,父亲好像是在和他商量婚事的样子,可是为什么明明就在身边的父亲,却给他一种影像模糊的感觉呢?
把自己叫到办公室里,并且用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已经决定的口气来谈论他和安琼的婚事,根本就是对婚事已成定局的宣告,要接受父亲的安排?那舒醒怎么办?还有,安琼是不是有了孩子?好像是有的吧……不是安琼说的么,连父亲也这样说了,那如果自己不娶她的话,孩子又要怎么办?可是他根本不爱安琼,连所谓的好感都没有,成长在无爱环境下的孩子,又要怎么办?
母亲死的很早,他和小礼是在佣人的照料下成长起来的,只拿高额薪水,但却要完全听命于他们父亲的佣人,根本就不会顾及他和小礼的感情,只是像机器一般照顾他们的衣食起居,感情是什么?最多只是他和小礼相互依偎的成长过程,可是最后,就连小礼都离开了他,选择了和他背向而行,他们兄弟的情分,恐怕都比不过稀释成了百分之零点五浓度的酒精。
自己是喜欢孩子没有错,但从未深究过理由,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孩子,还是家的感觉呢?但是……有孩子的家里,就一定会有家的感觉么?没有爱的环境,即使十世同堂,也不能说有家的感觉存在吧?
“以前我不肯原谅小礼,也是为了容成家的子嗣问题,”注意到容成贤的强烈排斥感,容成董事长开始了循循善诱,抛出容成礼:“现在你有了孩子,又要成家了,我也就不用担心容成家的未来继承人了,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让小礼回来,若是小礼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也可以一起带回来。”
“男朋友?”听自己父亲口中竟然说出来了这样的话,容成贤从迷惘的状态中走出来:“小礼的男朋友?”
“是啊,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想和自己的儿子老死不相往来,等你和安琼的孩子生下来以后,可以不时的回家来住一段时间,小礼若是有男朋友,也可以一起来,当年你也答应过爸爸,说是为了小礼的幸福,愿意承担下容成家的所有责任,现在还记得么?”
chapter 101
如果不是父亲再度提起,容成贤几乎就要忘记那个曾经的约定,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礼刚刚离开容成家,父亲放过小礼的条件,就是自己对容成家无条件的付出。
从公司里漫无目的的开车出来,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越来越长的白昼,还没有唰的一声拉下夜晚的帷幕,橘红色的大圆饼,明艳的悬在微微泛着灰色的天空中,不知多久才会沉下去。
人的心情也会随着太阳起起落落,所以才会白天的时候情绪容易高涨,午后就会变得有些低沉,若是阴天下雨的时候,会更消沉一点点。
将车停在公园附近,容成贤从车子里面走出来,慢慢的在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随意漫步,这个下班的时间,公园里人烟稀少,人们不是正在忙着做饭,就是正在通往做饭的路上。
不知道要和父亲谈多久,所以告诉舒醒不要等他吃饭了,估计舒醒还是会等下去吧,无论怎么说还是快点回去的好,否则还要连累舒醒陪自己一起饿到。
虽说如此……不想回去,与其说是不想回去,不如坦诚的告诉自己,是怕回去,害怕回到那个充满了爱和温暖的家里,怕面对舒醒,那个和自己同居的人,那个总是能一眼看穿自己心事的人,犀利的如同光学放大镜。
假日里被争抢得没完没了的秋千,此刻孤单的被两根铁链悬在横空的铁架子上,小时候从来也没有玩过秋千,长大了以后,虽说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自由,可也没有刻意想要去补上童年的遗憾,说起来,容成贤对所谓的遗憾,本来也就不是抱有特别的执念,母亲在小礼出生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在母亲去世前,他作为容成家的长子,以及容成礼的哥哥,被即将咽气的母亲叫到病榻旁,叮嘱了很多话。
那时他的年纪也并不大,有很多话只是记住了,却并不能理解,就是因为不能理解,反而记得特别深刻,就像是刻在记忆当中,哪怕是用最厉害的洗涤剂去清洗,也不能擦拭掉,而他也忘记不了。
渐渐的,母亲的嘱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照顾小礼,做好一个尽职的哥哥,也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想让那个逆子平安,你就要支撑起容成家的基业!’
被唤醒的记忆,在脑海里不停的出现,如果没有出现有关记忆的错误,那么这句话,就是当年自己进入父亲的书房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明明是父子对吧,流淌着同样血液的亲人,可是竟然能毫不动摇的以性命相威胁。
书房里只点着一只台灯,屋顶那盏相当昂贵的吊灯并未被打开,只有台灯光芒的书房,难免会显得相当昏暗,看不清父亲的脸孔,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淡淡的扫在地毯上,孤零零的,没有可以依偎的另一只影子。
‘什么意思?’当时,自己应该就是这样询问的。
‘舍弃你自己的意识,为了容成家,无论愿意与否,都要为了容成家而活着,想要那个逆子安心放下家业,你就要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即使这样,你也愿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