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明被我脱开的那只手在我眼前死死的攥成了拳,最后终是一甩,撩袍上得车去。
晚上,李玉明并没有如他所说而来,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他如此鲜明的将自己放在了皇上的一边,又在如此微妙的时刻让自己升任,恐是会忙的让自己没有任何时间。只是他这样的锋芒毕露也令我十分为他担忧,在皇上与禽兽的战争中,他让自己站上了这风口浪尖,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
接下来的两日,我忙的是昏天黑地。
根据宫里来的要求,所有的贡绸必须分批分类的包装进献。于是我和忠叔便只好指挥着伙计们加班加点的进行分类分装。稍抽出些时间,我便抓住宫里来传话监督的公公,让他帮我恶补一点宫庭的礼仪,免的到朝上时乱了章法,闹出笑话。公公见有银子收,到也乐得与我教上一些,两天的时间就在这样的忙碌中飞快的过去了。
到了第三日,也就是八月三十日。一大早按照要求贡绸便已送进宫去点验。而我则穿戴工整在家中等着李玉明的人来接我入宫觐见。
卯时,李玉明派来的人到了,是礼部的一名小吏。在他的带领下,我与忠叔坐上马车一路赶到宫中。到时,时间是卯时一刻。
来到皇宫的禁门前,我们下了车,经过检查,又跟着小吏步行到正殿下的广场。而在这里等着皇上诏见的其他数位绸商也都已到了。
烈日当头,这夏日中的巨型广场无遮无挡的,热的像块烤板。我们这些绸商又因为要面圣一个个穿的是既多又严实,现在这一晒,本来就紧张到汗津津的脸,立刻都成了泉眼,不停的往外冒着水。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直到我觉得我的衣服几乎全都贴在了身上,手上的汗帕子也能拧出水来时,终于有公公开始传诏我们觐见了。
绸布商一个个的被叫进去,又一个个的走出来,我居然是最后一个被诏见的,白白的比别人多晒出两斤汗来。
待到终于喊我上殿时,我急急的理了一下衣袍,又用帕子狠擦了几下脸,随着公公的带领,一阶阶的步上大殿。
进了大殿,扑面一股凉风吹来,甚是舒服,但我里面的状况却让我脸上的汗出的越发的欢了。
两旁,身着朝服的大臣们一个个面目森严的站着,如同庙里摆放的罗汉让人不寒而栗。高高玉阶上的天子虽年纪尚小但也是正襟危坐。而最让我不安的则是斜坐在天子左下方的禽兽,自我入得殿门他便双眼直视着我,虽是面无表情,却森冷的厉害。
我低下头,在公公的带领下快步走向玉阶,在玉阶前向天子跪地行礼,旁边的忠叔也是跪地三呼万岁。
稍一刻,小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们俩哪一个是柳氏商号的东家?”
我抬身再一叩头,对小皇帝表示我是。
小皇帝接着说道:“朕听得李爱卿讲,你因疾不能说话了。”
我低着头点了一下,承认自己已不能言。
此时禽兽在一旁沉闷的咳了一声。
于是小皇帝又说道:“那朕便不问你过多的问题了。”
顿了一下小皇帝继续说道:“听得今年呈上的贡绸,唯你柳氏的数量最足,质地也是最好,朕十分高兴。因此朕决定奖赏你柳氏,除了所有贡绸按往年的一倍半价格与你,还将封你柳氏为‘大兴第一商’,并赐匾额一块,准许你悬与高堂,显赫门楣,流传后世。”
我稍愣了一下,急忙叩头谢恩,忠叔在旁也是嗑头如点,口呼万岁。这是一种极大的荣耀,有了这种封赐与匾额,柳氏在今后的行商中就会如同是皇亲国戚的产业般威风。因为,这种封赐和匾额,可以让柳氏走到哪里做什么生意别人都得礼让三分,它鲜明的诏示着这是有皇帝在背后撑腰的生意。
但是,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小皇帝为什么会给我们柳氏如此大的恩赏和荣耀?照常理讲,如果仅仅是因为今年我们很好的完成了贡绸的任务,那么他给我们一倍半的价格已是恩宠有嘉。如若再加上这封号和匾额就显的是过于‘关怀’了。
在我刚刚谢完恩后,小皇帝便又开了口:“朕赐你柳氏这样的恩荣,一来是因为你柳氏多年来在贡品上都有着极佳的口碑;二来是因为今次这贡绸的表现;三来吗,就是朕想让你们柳氏能为我大兴朝再尽心力。恐你柳氏多少也知道,朝庭今年之所以增加如此多的贡绸是为了睦好邻邦‘立丹国’,先帝时立丹国与我朝交恶,历来战火不断,现在他们新君继位,朕希望能借机与他们修好。但,修好归修好却也不得不提防他们,因此朕要你们柳氏以‘大兴第一商’的身份去北方的大宛国,鄂克国包括立丹国购进良马万匹,以做战马之用。……朕的意思你们可明白?”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明白,再清楚不过。当小皇帝说到立丹国时我就已经明了,小皇帝的睦好邻邦只不过是表面的糖衣,要借机做好与立丹国开战的准备才是他的目的。至于封我们柳氏为大兴第一商,其实真实的目的则是给我们些甜头,好让我们死心踏地的去做这危险万分的事,另外也多少方便我们的行动,给我们些支持。
我清楚这里面的厉害,若是平时,给再多的好处我也绝不会答应。可是,今日,在这朝堂之上,却完全由不得我说个‘不’字。
我低着头默着,做出尚未听懂的样子。想以此拖延点时间,看看能不能想个什么方法将此事推掉。
可谁知,我这里思索还未定,玉阶之上,禽兽却已然开了口:“皇上,此事臣不同意。”
小皇帝‘哦’了一声,很快的接到:“哦,皇叔为何不同意。这进战马之事朕在之前可是与皇叔商量好了的。”
我在阶下悄悄抬了眼角去看这对叔侄,这时禽兽已从他的位置上站起走到了小皇帝的龙案边。
昂着首,禽兽说道:“此事皇上是与臣商议过,但此前皇上与臣商议的只是是否要进战马,并未提及要由谁去进。所以,臣觉得此事由柳氏来办不合宜。首先,战马关乎国之利益,由平民来做本就不合宜。其次,柳氏虽经商,但柳东家从未经手过马匹,如何能分辨好坏?误了战事谁来负责?其三,这柳东家现在口不能言,如何做得如此大的买卖?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本王信不过他,皇上怎么能担保这柳东家不会泄密。其五,臣相信在朝的各位大臣也定不会同意让这样的人去。所以臣,不同意他去。”
禽兽的这一番话说的气势昂仰,下面一些大概是站在禽兽一方的大臣也开始窃窃私语,声音的大小恰到好处的能让阶上的小皇帝听见他们的不同意。
小皇帝因此半天都未作声。
我本是很高兴禽兽能站出来让我不去,但是他这样一番作为下来,我心中却很是不安。我虽不懂政治,但也觉得禽兽做的太过了些。如若我是小皇帝,也必会杀他而后快,有哪个皇帝能容忍旁边有人这样对自己指手画脚。
小皇帝持续沉默着,似乎对这样的局面一时失去了主意。而禽兽在一旁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复。下面的朝臣们一半在嘈杂,一半则在沉默。
突然一个声音冲破众人,从群臣中站了出来,打破了这对峙。
“禀皇上,臣有话要说。”
我暗暗的咬了咬下唇,是李玉明。
小皇帝压抑住自己有些兴奋的神色,快速的说道:“李爱卿请讲。”
李玉明清了清喉咙,在我身后凛然说道:“皇上,臣认为此次进马之事非柳氏而不能为。臣的理由同睿王爷一样,也有五条。其一,此次战马之事,乃隐秘之计,必须由民间来完成才可避开立丹国之探查,而放眼民间,也只有柳氏有实力完成此事。其二,柳东家虽从未经手过马匹,但经商之道不在于懂得某一物而在于心智,以柳东家此次贡绸之事看,其经商心智无人能敌,所以只要为他找寻一懂马之人,他定可完成此事。其三,柳东家口不能言,也正能帮助他更好的完成此事,因为这样便可避免一些言多必失的麻烦。其四,臣认为在大兴所有的商家中,臣最能信的过的就是柳家,因为臣的堂妹就是柳东家的家嫂,臣与柳东家相交近十年,臣可以担保柳东家绝不会泄密。其五,臣也相信,在朝的大臣们听了臣的此番话便会同意臣的看法。”
李玉明的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了保皇派的赞同,原来不说话的那一半大臣们也立时开始嗡嗡起来与原来的那些吵成一团。
一时间朝堂上一片混乱不堪。
……
第四十六章:朝堂对峙
我跪在玉阶下听着满耳的吵窃之声,心底开始不断的向外冒着凉气。不明白到底是禽兽和李玉明将我带入了这政治的深渊,还是我将他们逼入了敌对的死角。
李玉明的这一番话,完全是对着禽兽去的。他见招拆招的将禽兽不同意的理由全都反驳为必去的优势。禽兽扇动自己的党羽,李玉明就利用皇上的心腹。他们如此针锋相对,仿佛是要一定分出个胜负来。但,我清楚的知道,如此下去其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
此刻朝上的对峙不再是一边倒的形式,而是变成了势均力敌。禽兽盯着李玉明的眼隐隐发着血光。
而李玉明却是毫不畏惧的更进了一步,继续说道:“皇上,臣还有一策可保此次进马之事无虞。”
小皇帝立刻喜道:“爱卿但说无妨。”
李玉明说道:“此次贡绸之事皇上本就是交由礼部负责,所以臣愿请命为使臣,亲自护送贡绸至立丹国,与柳氏一明一暗操作战马之事。这样不仅可以相互照应,也可相机监督,以免除睿王爷的诸多疑虑。所以臣请皇上恩准。”
小皇帝听完不禁赞道,“此策甚好,此策甚好。”
说着小皇帝转头望向禽兽,“皇叔,你看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么?”
禽兽目光一直盯向我身后的李玉明,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知道在此种形势之下,他如若想说出不同意,必要有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否则将很难堵住这朝上的悠悠之口。可依现在的状况,我实在想不出他能找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见禽兽不开口,小皇帝又问了一遍,“皇叔,你还有什么担心的么?”
不能再不开口了,禽兽的眼睛一闪,从牙缝中慢慢的蹦出:“李大人,若是如你所言,战马之事依旧办不成或是出了什么闪失,这责任由谁来负?莫不是你的想法就是,成了,功你来领。败了,过就由这个什么柳东家来担吧。”
禽兽的这一问果然十分犀利,也让我的心底不由得泛出一丝甜。他这一问故然是在反将李玉明一军,但我相信更多的也是在为我的安危考虑。在这样凶险的军国大事中,我这样的一个无名小辈,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李玉明显然是未考虑到这一层,哑了片刻后才答道:“回睿王殿下的话,此事若有半点差池,责任全部由李玉明一人来承担,绝不拖累于柳东家。到时要杀要剐全凭睿王殿下。”
“哼,这个恐怕你做不了主吧?”禽兽轻哼了一声,向小皇帝问道:“皇上,李大人的这个说法你可同意?”
小皇帝犹豫着看向李玉明,片刻,想是得到了回应,遂点头道:“朕同意。”
这时禽兽向殿侧看了一眼,高喊道:“来人,上笔墨纸砚,让李大人当朝立下军令状。”
我跪着,听到身后响起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一刻,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李玉明写好的军令状上了玉阶。
禽兽接过,细细的看了一遍,递于小皇帝,“那么就请皇上朱批一下,以示同意吧。”
小皇帝接过军令状放于御案上,略看了一下,执笔朱批再递还与禽兽。
禽兽将小皇帝朱批过的军令状折好放于袖内,眼睛向我这边一扫,说道:“既然皇上与李大人都认为此计可行,那臣也无话可说。不过为保险计,臣将派数位好手随行监督与柳东家,以确保此事的安全。”
说着,他向小皇帝略一行礼,“皇上,臣突感身体不适,此事既定,就先请退朝了。”
说罢转身下了玉阶从我身侧快步而去。
……
接下来的时间,朝堂上的气氛陡然变了味道,虽没有了刚才那股浓重的火药味,但却更显的让人难受。
小皇帝憋着气般的铁青着脸色草草宣布了我们要在下月十五出发,半年内购得良马万匹回来,便甩袖退朝。紧接着李玉明便被他诏进了内殿。随后其他的朝臣们也个个私语不断的快速退去。
我和忠叔一直跪到大殿上没有人了才犹豫着站了起来。可刚走没两步,就让一个公公给喊了回去。原来小皇帝赐给我们的匾额还没有给我们。
谢过公公,抬了匾额,我和忠叔这才得以步出皇宫。
回去的路上忠叔怀里抱着匾额,表情异常严肃的向我问道:“少爷,那个睿王爷是不是就是咱们在路上救的那位公子?”
我一愣,随继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于是忠叔说道:“一进朝门我就看着像他,还果然是。不过话说回来少爷,别看这个什么王爷在路上骗了咱们,但今天在朝上却是明里暗里的没少帮我们。反到是李玉明那小子,他安的是什么心?怎么生生的要把少爷您往火里推呢?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做这样的事有多凶险吗?”
静默的看着忠叔,扯嘴笑了笑,将脸扭向一边。我十分庆幸自己现在口不能言,可以不必回答忠叔这样的问题,不然要我怎么说呢?
我不相信李玉明会故意害我。他只是坚决的选择了站在禽兽的对立面。禽兽最后一个问题时他的犹豫,说明了他在站出来反驳禽兽前,并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会对我造成的伤害。但当时话已出口,箭在弦上他已来不及更改,所以他才会要负全责,会立军令状。
只是禽兽想的比他更细些,在他立了军令状之后,还让小皇帝加以朱批,予以保障。但话说回来这样的一纸空文,到最后真的能保的了谁呢?
我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小皇帝为什么会选择我们柳氏去做这件事情?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我们这次贡绸之事的表现吗?这个说法总让我觉得过于牵强。
闭上眼,将头靠上车帷,我心中快速的盘算着——不行,为了保险期间,我必须要在走之前将我娘和富贵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万一我出事了也好保得他们的平安,为柳家留下最后一点香火。可是,这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马车突然颠了一下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声音便在车外响起:“柳公子,我家主上要与您一见。”
我睁开眼,忠叔已经警觉的抬身护在了我的身侧,“少爷,好像是铁手。”
我点点头,示意忠叔掀开窗帘看一下是何情况。
忠叔刚掀开帘子的一角,铁手便又说道:“柳公子,我家主上说,若您想保得您全家的性命,就最好与他见一面。”
我想了一下,伸手将窗帘拉开望着铁手重重的点了点头。
于是铁手一提手中的马道:“那就请柳公子让车跟着我走吧。”
……
马车随着铁手一路行出城去。我看着行走的路线仿佛是要往云海寺去。果不其然,一个半时辰后我们到了云海寺的后山。当车停下来后,我便知道禽兽要见我的地方是那个温泉,也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跟着铁手一点点的向山上爬,山路不再像上次来时的那样难走,但我却觉得脚步更加沉重。到了温泉前方的那个路口,铁手停了下来,对我说道:“柳公子,您独自进去吧,我们主上在泉边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