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效用不大吧?”徐树干脆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腾地在崔浩身边坐下来。
崔浩猛地站起来,“明天你去了随意说说,和着皇上的性子就行,我到时与你再唱和几句,应是没有大问题的。我累了,请你回去吧。”
徐树也站起来,一步跨到崔浩面前,皱着眉头低头看这他,“你是不是嫌我脏?”
崔浩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才明白是昨晚自己的话伤了他。随即又想,如今自己毕竟不同于十年前,这男人虽是自己当年当宝贝一样喜欢上的,可十年后的今天,也不过是崔府找来的一名假扮道士的大夫,断不可在他身上下了太多心思。于是一笑,“不错,我就是觉得你脏!”
徐树呆了一下,随即一笑,“只有你们富贵公子去娼楼,才叫风雅,我这等乡间野农去,就是脏?”
崔浩尽力让自己不要躲闪徐树的眼睛,扬起嘴角一笑,“不错。”
原来这才是崔浩心中的真正相法?徐树虽然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到,还是有些失落。十年前,崔浩毕竟年幼,自己救了他,他对自己与众人不同也是应该,十年后他也是个成年男人,又是个官场之人,见了自己依然有些小时候的行为,时间一长,也知道如此不妥,一个权官,一个陋民,身份差别何止天上人间,与自己关系疏远也是应该,只是这“脏”字,实在是太过伤人了。
徐树心里那股气是越加的憋闷,可也无法再发泄出来,只退后一步,朝崔浩拱了拱手,“那小的还是早点告退,小爵爷身子金贵,也早点歇息。”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崔浩在后面跟了几步,发觉不妥,又停下脚步,从屋内望着徐树快步离开院子,知道自己伤了徐树,心里也有些难过,随即又忆起,方才没把皇帝要在几个寻来的仙人中比试的事告诉徐树。
崔浩这一疏忽,让第二天毫无准备的徐树看见七八个同样穿着道服的人瞪着自己时,很是吃了一惊。
第11章
徐树朝崔浩看了一眼以表示对他疏忽的不满,随即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这一瞪便让徐树发现了对手。这七八人都不足为患,倒是离这七八人不远处还站着的一个道士,才真的是个棘手的家伙。
这人身材比徐树还高大,皮肤白皙,虽然看着年岁似乎不大,却已是银白发丝,连那垂下的眉毛和胡须都是白得透明。那人没有朝自己望过来,而是半侧着身体望着天空,似乎对尘世的一切都了无兴趣。
徐树心里知道,这下麻烦大了,遇到个真货,要是弄不好,还得被揭穿。
不过徐树随即又想,若真的是求仙之人,便不该到这里来。荣华富贵,尘世纷扰,对求仙之人应是无用之粪土,既能到这里来,便是有什么放不下,即有事物放不下,那便是弱点,便有可打败的地方。也许自己仍可试试。
在那仙人旁边,还背站了个少年人,穿的衣服与崔浩十分相似,只紫色衣服上的暗纹有些不同,徐树估摸着这两人就是崔浩那死对头庾季统和他找来的东樵道长。
就这样从背面看也看不出个大概,徐树便随着崔浩的招呼到了自己的席上坐下。
没等多久,就听见太监们传皇帝到了。徐树和其他仙人一起跪倒地上,恭候皇帝的驾临。
这些乡间的道士人哪里见过皇帝的这种阵仗,等那玉辇把皇帝送进房里的时候,谁不是吓得浑身打颤,连那东樵道士都吞了吞口水,就这野铃医徐树一点没反应,还不停地用眼角打量着皇帝。
老实说徐树对这个皇帝有些失望。那些圣旨、那些歌功颂德的文章把当今圣上吹捧得是天上人间的。可如今所见的,不过是个肥胖衰败的中年男人。
徐树认真看了看,皇帝左脸颊的眼睛下有一颗黑色的大痣,右脸太阳穴处有一处暗色的斑点,颧骨发红,而肤色暗黄,眼皮肿胀,嘴唇肥厚,心中已是了然。
皇帝那肥胖的身子挪上自己的座位后,也不寒暄,就直截了当地开口,“众位仙人,请平身,朕今日把诸位请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各位对求仙的见解,请各位畅所欲言。”
徐树坐在最后一个位置,也不开口。这种时候,除非谁有绝对的把握,那是万万不可第一个开口的,开口便是靶子,只有被众人拿箭射中的结局。
除了那东樵道长,其他人却争先恐后开了口。徐树听了听,不外出两个观点:第一类吹嘘自己练丹的技艺,第二类吹嘘自己修持的技艺的,可虽然这两类大肆炫耀自己的技艺,却没有讲到根本。
待他们说得差不多,已过去了两个时辰,徐树肚子都饿了,望了望东樵,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徐树暗道,这家伙不会真能餐风饮露吧?他能我可不能啊?
正想着,崔浩已上前道,“殿下,午膳时间已到,不如吃了午膳,再与众位仙人论道?”
皇帝听得正在兴头上,挥挥手,“把午膳摆到这里来,众位仙人讲得实在精彩,朕要边吃边听。”
徐树垂下头,暗道,怪不得呢。
眼下就只剩下徐树和东樵道长还未开口,徐树看了看东樵,这人根本就是谁都不理,整个一个神游天外的样子,徐树又转头看了看崔浩,崔浩小小地点了一下头,徐树整理了一下衣服,离座面朝皇帝跪到了前面的地上。
“殿下,草民徐树,字静木,是个修行的道士,平常也会点医术。今日被崔侍郎带来,是想将自己对道学的所学所悟献与殿下。浅陋寡识,还让殿下见笑了。”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说你说。”
“天下道术,总归出自《老子》、《庄子》,炼丹修持不过是其细枝末节,若是源头不清、方位未明,修行勤奋而谬误更巨。”
皇帝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方才几位对炼丹、修持可谓各有己见各有心得,可他们忘了一件事,那便是为何修仙,修仙为了何事?”
皇帝一笑,“还需要问吗?那自然是成仙!”
徐树心中一笑,皇帝上钩了,“殿下觉得何谓成仙?”
皇帝一沉吟,开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
徐树朝皇帝磕了一个头,“殿下英明!此为《齐物论》内的描述,那草民敢问一句,为何仙人能到此种境界?”
皇帝道,“得道。”
徐树再磕了一个头,“何谓道?”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徐树又磕了一个头,“殿下所言极是。广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那如何得道呢?”
皇帝道:“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无思虑营营,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汝形,形乃长生。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身可以不老也。”
徐树再次磕头,“殿下英明!对道已了解透彻了,可草民却要说,知易行难,殿下却未能用心去得道。”
皇帝扬起眉毛,“哦?请徐仙人告知。”
“若要得道,便需无劳形,无摇精,无思虑营营,可殿下即为社稷之主,便需为天下劳费心力,若否,则是尸位素食。”
崔浩听见这几句话,心里知道要坏事了,开始用力朝徐树递眼色,徐树根本不予理会,又开口道,“求仙中最重顺道两字。殿下贵为天子,这岂非不是大道对殿下的安排?殿下若要求仙,不为社稷思虑,岂非是逆道而行?”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挤出一个笑容,“徐先生请继续。”
徐树又道,“既然大道寓求殿下为天下着想,殿下自该奉天承运,以社稷平安为求道之途,而不必考虑丹药及修持。悼帝自登基便潜心求仙,而国不治,最终与北人分黄河而治,失我疆土;哀帝中年求仙,不过岁年,便夭亡,国之大乱,北人趁势南犯。此皆为逆天之行,难有善终,更谈何得道成仙……”
崔浩从后面看见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右手指轻轻地抖了起来,一大步跨到前面,道,“殿下身子不适,改日请诸位仙人再议仙事。”说完疾步扶住皇帝,皇帝正好一头歪了下去,满头大汗,浑身抖个不停。
皇帝抓住崔浩的手,摇头,“崔爱卿,别叫御医,别叫御医。”
徐树从地上站起来,猛得奔过去,周围的太监阻拦不及,让他给冲到了皇帝身边。
崔后低头看了看,掏出一根毫针,道,“不碍事,急火攻心而已。”说完更不等别人阻拦,一针扎到皇帝右手小手指内侧指甲盖旁的肉里,另一针扎到左手的同样位置,还用力挤左手的小手指,让那针口流出更多的鲜血。
没等到再挤右手的鲜血,徐树已经被众人按到了地上。
被侍卫拖走的过程中,徐树还在呼喊:“殿下,为社稷即是顺天,顺天即是得道,得道即能成仙。殿下是天子,得道之路非常理可明……”
作者有话要说:普及一个小知识吧,徐树扎的位置,就是手少阴经心经的少冲穴,也是这根经络的井穴,或者叫源头,对治疗本经引起的急诊、昏厥十分见效。
有点类似于大家都知道的,中暑昏迷后按人中能尽快苏醒一样。
第12章
徐树被丢进宫中牢房的时候,崔浩已经在地上磕了十个头。
皇帝已经从刚才的激动和惊吓中恢复了过来,手指的鲜血也已经止住了,至于那难以忍受的让他颤抖的头痛,也比以前更快的消失了。
但崔浩并不知道皇帝在愤怒之中是否注意到了这点,他磕下第十一个头,哀求道:“殿下,选入徐道人是臣的失策,让殿下受惊了,臣罪该万死!徐道人是乡野之人,不懂宫中规矩,说话做事缺了分寸,恳请殿下让这仙人自生自灭,勿为这等人伤神伤身。”
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庾季统扯了扯嘴角,道:“崔侍郎,你这就在说笑了。天下之大,谁不知道殿下是千金之躯,别说御医,连宫嫔娘娘们都知道不能让殿下有丝毫皮肉之伤,你这徐道人倒厉害,上来就是两针,直接让殿下的金贵之血都滴在了地上,按宫制,这等人第二日就可在虎门问斩,你还在这里墨迹什么?”
崔浩根本就不回头,咚咚咚在地上又磕了三个响头,“殿下,没有告知徐仙人说清宫中的规矩,是臣的过失,臣愿意承担一切,请拿臣问罪,放过这徐仙人。”
庾季统低头看着崔浩,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沉默了一阵,又抬头道,“殿下,此事徐仙人虽是主犯,崔侍郎却有不可推卸之罪。今日之事在我朝前所未闻,不仅损了殿下千金之躯,也伤了我朝颜面,若不严厉处之,如何向社稷交代?如何以儆效尤?”
崔浩抬头看了庾季统一眼,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头,鲜血从那额头渗了出来,崔浩却跟没感觉一样将整个身体伏在地上,“殿下宅心仁厚,求殿下饶了徐道人一命。徐道人虽对仙术见识浅陋,可医术当今无人能敌,刚才那两针虽然唐突,伤了殿下,可殿下是否察觉,这头疼比之前消了快了些?”
庾季统眯了眯眼睛,“好呀,崔侍郎,宫中多少御医,你竟然说这半吊子的徐道人医术天下第一?我倒要……”
皇帝按了按自己的头,不胜厌烦地摆摆手,“都下去,我累了,要休息。”
崔浩跪在地上,又是几个响头,眼里几乎都要落下泪来,“殿下,求殿下,饶了徐道人……”
皇帝将脸撇开,看也不看崔浩一眼。庾季统看着崔浩冷笑一声,朝皇帝鞠躬告退了。
崔浩跟没反应一样还是伏在地上,一个老太监过来,小声道,“崔侍郎,皇上要歇息了,您还是先走吧,过几日,再来看看吧。”
崔浩抬起头来,看了看老太监,“景公公,对不住了。”说着慢慢起身,仿佛被千斤重担压着一样,蹒跚地退出了房间。
崔浩慢慢向牢房走去,还没走到大门,便被人截住了,崔浩转过头,是崔府领了宫中的行牌,可以在宫内自由走动的随身仆人崔平。
崔平拉住他,小声道,“刚才的事老爷已知道了,让您赶紧回府,别再去牢房里看那许道人了。”
崔浩摇摇头,“他要死了,我要去看看他。若不是我硬把他留了下来,他也不至于这样,是我害了他。”
那仆人更用力地拉住他,“大少爷,老爷说了,为了崔家,您必须回去,您难道想要崔家因为这许道人而惹祸上身,坠了家门声名?”
崔浩转过头,看着崔平,闭了闭眼睛,转过身随崔平走了。
回府的时候崔太傅已经在正屋等着他了,见他进来了,道,“你今日不该这样说话做事,让那庾季统也找了个好机会。不过也就是个小小的道士,我再到皇上那里疏通一下,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崔浩坐下,道,“父亲,您还记得十年前,我因为虫症而差点死掉的事吗?”
崔太傅点点头。
“那救了我的铃医,就是今天的许道人。他其实也不是道人,只是我见他医术了得,皇上近日身体越来越差,却又不愿让御医医治,我便强留下了他,想让他扮道人给皇上做些医治。只是……”
“只是没料到这徐树口无遮拦,还伤了皇上。”
崔浩沉默了,然后才抬头看着崔太傅,“父亲,看在这徐树救过我命的份上,救他一命吧。无论如何,这也是我惹下的祸,若非我当初威胁他,他还在那乡野里当自己自由自在的铃医。”
崔太傅看着他,叹了口气,“浩儿,你没发觉自己对他与众不同吗?若是别人,你只怕比我还早就与他撇清了关系。这徐树,你对他是否已离了常理?”
崔浩急忙摇头,“没有的,父亲,我只是被他救过性命,怎么也该还这情。”
崔太傅再叹一口气,“我试试吧,你在皇上面前如此为与那许道人求情,我崔府现在与他已脱不了干系了,给庾家抓住了这把柄,以后免不得被他们用这说事,你这是在拿我崔府的声名做儿戏,以后做事需得再多斟酌斟酌。”
“对不起,父亲。”
“唉,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徐树出来之前切记不可去牢中见他!”
“是,父亲。”
崔浩起身又鞠了躬才离开正屋,崔太傅看着他离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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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徐树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感觉到从石条地板寒气一阵一阵冒上来,脱掉鞋子,慢慢按压起脚趾大指拇内侧的隐白穴,并沿着脚掌内侧边缘开始按压整个足太阴脾经,防止湿气入侵自己的身体,同时慢慢开始回想刚才的一切。
徐树知道自己做错了。
皇帝毕竟不同于普通人,不是几句话就能劝过来的,他有他的面子和尊严,而这面子和尊严是整个王国里最不能被触及的,自己竟然跟傻子一样以为几句话就能劝过他来。
这下估计连命也要送了吧。
徐树想起了崔浩,当时那双漆黑的眼睛愣愣地瞪着自己,不知他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心里该是后悔莫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