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凌波池,此时静水如碧,满池月霜,寂静清冷得仿佛与世隔绝。
寒月之下,碧水之上,君宇珩,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遗世而孤立。
一袭长及地面的银白色狐裘,寒风吹拂中不时露出里面一角火红色的锦绣华服,束着羊脂美玉的嵌金玉带,头戴缀满珍珠的银冠,明明是华丽至极的衣饰,却给人一种清冷至极、恍然不若在人世的感觉。
那微微仰起对着月光的绝美脸庞,凝白得仿佛冻结了的白色玉石,看上去就象是已没有了一丝人类的温度,在深黑的夜幕中勾勒出圆润优美的轮廓。只是站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在他的周身,如潮水般弥漫着无边的浓浓悲伤,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似的。
以决绝铁腕统治着整个王朝的君宇珩,有着精致漂亮到极点的脸庞和绝世优雅的身姿,但却很奇怪地从未让人感觉到丝毫的娇弱柔媚,反而总是予人一种隐含着凌厉锋芒和夺人气势的感觉。
虽然在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冷酷、残忍或是其他什么激烈的表情,但他无疑是强大的,有时候甚至强大得有些令人心生畏惧!
简直教人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人的脸上也会露出这种脆弱和悲伤的表情,然而在清亮如水的银色月光之下,他的脆弱和悲伤暴露无疑,令人油然而生起要不顾一切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
狄霖不禁被自己这突然而起的念头惊了一下,心中又是一阵无由地烦乱,一时间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君宇珩一个人伫立在那里。
他不愿也不敢去打扰,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的君宇珩绝不会愿意见到任何人!
如果不是看到君宇珩口中似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俯下身子,象是要去够池水中的某样事物,但被繁重的衣饰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形不稳地倒向了池中,狄霖已经准备在君宇珩发现自己之前悄悄地离开了。
眼看着君宇珩整个人就要跌入到结着薄冰的池水之中,狄霖连忙飞身急掠了过去,伸手拉住了君宇珩的一只手臂,发力一带欲将他提上来。
谁知君宇珩居然用力挣扎起来,随手一挥,几乎打上了狄霖的脸。
狄霖忙一把抓住了这只乱挥的手,刚一触到,心下不禁一颤,这手冷如冰雕,君宇珩应该是在这个水清风寒的凌波池边待了不少的时间吧。
君宇珩的力气并不小,这一挥一扯,加上狄霖又一时恍神,俩人差点一起落入水中,好在狄霖反应甚快,及时用脚在曲桥的玉栏上一勾,探臂揽着君宇珩的腰翻身跃了上来,饶是这样,君宇珩的一只衣袖边亦已被水浸得湿透了。
狄霖这时才忽然发现君宇珩是有些微醉的,想必是在寿宴上喝了不少的酒。那冻得冰凉如玉的面颊上浮着浅浅的酡红,眼角眉梢间带着淡淡撩人的醉意,就连呼吸间亦是轻吐着极淡的酒香,在这寒冷的月夜里竟是出奇的好闻,醺醺然令人不禁陶醉其中。
君宇珩挣动了一下,仿佛在瞬间冷凝下来的清冷目光望了狄霖一眼,狄霖这才忽然省起,忙不迭地放开了环搂着他腰身的手臂。
君宇珩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俩人之间的距离。刚才的那一瞬之间,俩人身体的接触所带来的温暖很快散失在了周围寒冷的空气中,他忽然象是有些怕冷似的,微微瑟缩了一下。
忽然有那么一瞬,君宇珩恍恍惚惚觉得,刚才的那一个怀抱竟是如许的温暖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就曾经拥有过的,而从那掌心里传来的温暖,似乎有种可以一直传入心底让人安宁平静的力量。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这是君宇珩将狄霖留下来的真正原因,他也一直在寻求着答案,然而此刻他却是无法控制地脱口问了出来。
你究竟是谁?
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为什么你总是给我一种很熟悉、很温暖的感觉?
君宇珩用寒泉般的墨色眼眸凝注着眼前的人,眼眸中那意味不明的眼神深深的,似乎想要将狄霖看透。他的脑海中一瞬之间仿佛有无数的影子和声音纷乱地掠过,但是什么也无法抓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还想努力地去追思,但是脑中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却令他的眼前顿时一黑。
狄霖不禁有些吃惊,他从未见过君宇珩的这种神情,那种深沉已极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狂乱失控的,仿佛有什么正在汹涌喷薄而出,已将打破他一直维持的亘古沉静。
狄霖正要开口相询,忽然看到君宇珩脸容一变,连忙伸出了手,扶住了君宇珩软软倒下的身体。
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让君宇珩的脸倏地褪尽了颜色,一时间苍白如纸,大睁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迷朦无法看清,头脑中纷乱的影像和杂声令他双眉紧锁,薄唇已被咬出了深深的牙印。
君宇珩无力的身体倚在狄霖的肩上,狄霖可以感觉到这略显单薄的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得厉害,却绝不发出一丝呻吟。他刚想伸手拭去君宇珩唇上沁出的血珠,却发现君宇珩原本大睁着的双眼忽然紧紧阖起,那长而微翘的眼睫如同两片萎落的蝶羽般低垂轻覆了下来,君宇珩的身体已是一沉。
“睿王殿下……”狄霖不禁低呼了出来,他自己并不知道,此刻他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心痛、慌乱和在意。
他抱起君宇珩,飞快地冲了出去。
冷冷的月光清辉之下,有一个人从凌波池边那一大片的假山石丛中立起了身来,看着狄霖远去,深黑幽远的眼睛里闪着光。
一、风雨乱离夜
剑锋狭长,剑刃薄锐,静静地如同一泓秋水,但却流转着仿佛冰魄般的寒光,摄人心魄。
狄霖一边用软巾轻轻地擦拭着自己心爱的佩剑,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沥,已经连绵下了好几天,但这雨就象是永远也下不完似的。狄霖忍不住抬头去看了看窗外那刚至傍晚时分便已然是灰黯低沉的天空,只能徒劳地希望明天的天气会有所好转。
此处是一片方圆将近三里的庄园,位于皇都的北面,出了皇都御北门也不过八十余里,是皇都近郊的一个皇家猎场。那日寿宴之后,君宇珩离奇地病了数日,对外只说是过于劳累需要静养,病好之后就忽然起意到猎场来冬狩散心。
自从寿宴那夜之后,狄霖总是有些不自然地想要避开君宇珩,不过君宇珩却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只是简单地下了一道旨意,命简东云留守京畿,而让狄霖带领一队精锐羽林卫伴驾前来。在接到旨意的那一刻,狄霖分明看到简东云的脸上有一丝掩不住的黯然之色一闪而逝。
来了这猎场几日之后,原本早就计划要返回皇都的,谁知忽然变天,竟连日下起了瓢泼大雨,归途上满是泥泞,道路难行,因为并无紧要之事,行程也就这样一天天地拖了下来,到今天已是第四天了,但是看看天色,这雨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将要停歇下来的样子。
正出神想着,走廊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狄霖的房门外停了下来。
“狄统卫,”狄霖听出了这是君宇珩身边一个内侍的声音,“睿王殿下召您即刻到前厅去。”
狄霖应了一声,手腕翻转,“沧”地一声将剑插回了鞘中,站起身来,整整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随着那名内侍来到了前厅,却在厅门前正遇上曾子豫和韩廷轩,俩人脸上神情肃严,匆匆而出,见着狄霖只是一揖之后,连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疾步而去了。
狄霖意识到定然有事发生,连忙快步走了进去,正看到君宇珩背对着自己凝立于厅角的一个高木架前,一身素白的衣袍点尘不染,背影修长有如临风逸竹。
那厅角的高架是用古藤制成,上面敛翅栖憩着一头通体漆黑如墨、利爪似金钩的黑隼,它的个头似乎比起一般的鹰隼要小一些,但昂首立于架上,气势却是有如王者。见有人进来,倏地转过了两只隼目,视线竟是凌厉如冷电般慑人。
君宇珩正亲手用一把嵌金镶珠的纤巧银刀将一块新鲜牛肉割成一条一条,再用手指拈了喂给那黑隼。
那黑隼一条一条将肉吃尽之后,用漆黑坚硬的尖喙轻轻地在君宇珩白皙如玉的指尖上摩擦了几下,两只乌黑闪亮的隼目极有灵性地望着。
“好了,去吧。”君宇珩轻抚了抚它的黑羽,淡淡地吩咐。
但听黑隼一声长唳,振翅而起,转眼间就飞出了窗外,飞入了远天,变成了一个渐渐模糊的黑点,飞翔的速度和高度都几乎是普通鹰隼的数倍。
君宇珩在旁边的一个珐琅镶金玉盆中用香胰洗净了双手,接过内侍递来的柔软白巾擦干后,方才缓步走了过来。
狄霖上前躬身行礼。
“这里不是宫中,不必多礼了。”君宇珩在上首的黑漆描金靠背椅上坐了下来,纤长的手递过来一张薄帛。
狄霖伸手接过,就发现这张薄帛的织工极为特殊,轻薄但却异常柔韧,并不大,只有三寸长一寸宽,上面有很深的折痕,似乎之前是被折成了很小的一卷,这应该就是刚才那头黑隼所带来的讯息。
很快看完了这张薄帛上的内容,狄霖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又从头仔细地再看了一遍。
“狄卿有何想法?”君宇珩一直在注视着他,这时缓缓地开口相询。
“微臣以为,这其中似乎有些古怪。”
“哦。”
“这胡族的使团本是为了求和而来,然而竟会在归途中遭到不明截杀。”狄霖想了想,“而且上下人等无一幸免,袭击者的手段极为酷烈,但金银细软却一概未取,这绝不会是山匪强盗所为。”
“那么以狄卿所见,这又会是什么人所为呢?”君宇珩问道。
“臣乍见此讯时,就直觉或许是那个翰达尔王的几个王兄在捣鬼。”狄霖眉宇轻皱,沉吟着道,“使团被杀,翰达尔王与我朝缔结的和约想必就会破裂,这样对于他们谋叛篡位自然是极为有利的。”
“这想法的确有几分道理。”君宇珩微微颔首。
“但是臣再一想,并不对。”狄霖说完后却又摇摇头,接下去道,“那个翰达尔王既然在这个时候派使臣前来示好,说明他族内的情势已是非常危急。在这种时候,他应该不会笨到只为了一队使臣,就贸然与我朝为敌,而将自己置于腹背受敌的境地吧。”
“不错,小不忍则乱大谋。据线报称,这位翰达尔王名叫撒利耶,继位时不过十七岁,但却老辣狠毒、处事绝断,他那几个比他年长十几岁的哥哥一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君宇珩说着眼中流光一转,轻轻抿起了唇,向上弯起的唇角边浮现出一个淡如清风的笑意,“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易于冲动的笨人。”
“所以微臣想不通,这到底又会是什么人所为?这样做的真正意图又何在?”
“本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本王刚才已经派了曾子豫和韩廷轩二人,带二十名羽林卫前去事发的亭仙镇,速速将此事查明。”君宇珩缓缓站起,长身玉立,“此次来朝的使臣贺延,年纪虽轻但却是胡族的祭司,在其族中的地位非同小可,此人在我朝境内被害,无论如何,本王总要给胡族一个交代。”
“只是……”狄霖闻言不禁有些迟疑之色,“此番带来的羽林卫本就不多,这样只剩下十几名,微臣担心睿王殿下的安全。”
“这里是京畿腹地,什么人有天大的胆子敢来冒犯?”君宇珩虽只是淡然一笑,但神情间却凛凛然有着睨视天下的傲然气势,“若只是一般的宵小之辈,十几名羽林卫难道还打发不了?”
狄霖转念一想,皇庄中除了十几名羽林卫之外还有百名左右的侍卫,同时庄外另有龙骑军千骑驻扎,将整个皇庄守卫得有如铁桶一般,睿王的安全应该是无虞的。
“那微臣现在要去将庄中的布防重做调整,请容臣先行告退。”狄霖躬身道。
转身退去时,狄霖正好对上了君宇珩的目光,那样幽静清冽如泠泠冰泉的眼眸,深沉幽美而不可方物,看向自己的时候,那眼底的深处仿佛是在探寻着什么。
狄霖很快垂下了眼,快步离开了前厅。他虽然始终保持着从容自若的举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目光接触的那一刻,他的心跳突然不自禁地加快,他的心,忽然有些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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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君宇珩突然被什么惊醒了过来,从低垂的床帐向外看出去,案桌上的灯盏依然象入睡前一样静静无声地跳动着,发出微黄的光晕,白玉鼎中的沉香似乎已将燃尽,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而此刻窗外的风雨比之前更大更急,吹打在窗棂上发出轰隆隆的震响。
然而君宇珩却很清楚,将自己从沉睡中惊醒的并非是这狂风骤雨的天地之威,而是风雨中某种潜在未知的危机正在悄然接近的悚然心惊。
君宇珩刚掀开衾被坐起身来,房门就被猛地撞开,一个身穿着侍卫服饰的人闯了进来。
这个人年纪很轻,身材高大魁伟,微曲的发散披在肩上,虽是黑发黑目,但形貌却有异于中原人氏,眉毛浓丽,眼睛深邃,鼻梁高挺,极是英俊霸气的脸上带着种阴郁鸷猛的神情。
这个人身上的黑衣已然湿透,但君宇珩知道那并不是雨水,至少并不全是,因为他就在这里都可以闻到从那人身上传来的极为浓郁的血腥气息,而比这血腥味更为可怕的则是这个人周身弥漫着的猛烈杀气。
虽然无从得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完全听不到任何异样的声音,狂乱如注的风雨声已掩盖了一切,但君宇珩可以断定必然有重大的变故发生,否则不会直到现在,自己身边的侍卫竟然连一个都没有出现。
“您的侍卫不会来了,睿王殿下。”仿佛知道君宇珩在想什么,站在门口的那黑衣人突然开口,语调有些奇怪,声音倒是沉厚好听,“一共是一百一十七名,其中的那些羽林卫果真身手非凡,如若不是睿王殿下遣走了大部分的羽林卫,我们还真没有这么容易就杀到这里来呢。”
“如果本王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应该就是那号称沙漠之王的瀚达尔王吧?”君宇珩从对方的话语之中想到了什么,心下不由猛地一紧,只是脸容依然沉静如玉,没有现出丝毫的动容,“袭击使团之事,想必就是你所策划的。”
自己的计划甫一照面就被君宇珩一语道破,那人并无惊异,挺如刀锋的双眉一扬,浓眉下那双深沉如瀚海般的眼眸却是倏地亮了起来。
“在下撒利耶,见过睿王殿下。”那人单手按于胸前,微微一躬。虽说是在躬身行礼,但高大黑衣人的神情举止间却是带着种身居高位者的倨傲以及凌厉鸷猛的气势,大大方方地承认,“要知道若非将殿下身边的这些精锐之师调走,在下又怎敢轻举妄动呢?”
他口中说着,同时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浓郁的血腥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周围的空气也仿佛随着他的走近而变得凝重压抑了起来。
“只可惜,你就算杀了本王,也逃不掉的。”君宇珩却仿佛将之视为无物,缓缓地起身,自顾自地披上外衣,动作舒缓,声音淡定,“庄外有千骑龙骑军驻守,而此地距离皇城不到百里,你想要逃回大漠,怕是插翅亦难飞。”
“睿王殿下,你错了。”撒利耶缓缓地笑了,笑容之中似乎有某种意味晦暗未明,“我又怎会是为了杀你而来的呢?”
“那倒要恕本王愚钝,只不知瀚达尔王今夜又究竟是为何而来的呢?”君宇珩淡淡地问道。
“其实,你我今日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
“我第一次见到睿王殿下,是在那个寿宴之夜。”撒利耶微微眯起了闪动着摄人光芒的眼,而这神情使他象极了一头正在休憩的黑色猎豹,带着些许慵懒,而更多的则是某种潜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