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位在世人眼中只知眠花宿柳、饮酒寻欢,一向无心朝政,疏放骄狂的风流王爷,此刻竟象是完全变成了另
外一个人似的。尽管之前与端王府结盟合作之时,他就已经知道这个传闻中无能平庸的闲散王爷其实是深藏不露
,绝非池中之物。但此刻亲眼看到端王那不加任何掩饰的真实一面,当真是龙章凤姿,气宇非凡,一时间心中也
不由得深深惊憾不已。
“世臣见过端王殿下。”宁世臣上前缓缓一礼,尽管此刻心中思潮纷沓如涌,但表面上却是丝毫也未曾显现出来
,仍然是带着那种温文无害的笑容。而在这几乎已成为他的保护面具的笑容之下,从来无人能够窥知他的心中所
想。
他看到君宇琤动作优雅地放下手中所执的卷宗,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而当君宇琤的两道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
在这一瞬间,他竟然生出了一种已被这目光完全看透了的感觉,这对于久已习惯于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掩藏在不动
声色之中的宁世臣来说,这种感觉可以说是陌生的,也是极为可怕的,不由得微微一凛。
宁世臣忽然发现,此刻的端王,那双眼眸之中何尝还有丝毫素日寻芳花间的醉意微醺,而是异常的明亮,仿佛在
其中深藏着一柄绝世的名剑,剑已出鞘,锋锐深邃,竟是深不可测,以自己多年的经验与阅历,在这样的目光之
下竟也似乎无所遁形。
“宁先生,你可愿为本王效力?”君宇琤一瞬不瞬地望着宁世臣,问道。
他的语声仍然极其平淡而且舒缓,然而这语声之中却是满含着绝对的自信、强势还有无法忽略的霸气。
宁世臣不禁微微一窒,之前他也曾设想过应该如何周旋,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君宇琤根本什么也不说,而是一开口
就将一个如此尖锐的问题直接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事实上,在那六名杀手将他逼至静僻污秽的死巷之中,在突然间意识到苏幕远已视自己为无用废弃的棋子而要随
意处理的那一刻起,宁世臣就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十数年来的忠心追随和不遗余力的付出,却是连最基本的信任也未曾换来,苏幕远甚至
连一个当面辩解的机会都不愿给自己。纵然无奈,却也不得不直面自己身为棋子的悲哀,无论是怎样的自负清傲
、自视甚高,亦不过是枚被人利用、任人摆布的棋子而已,而一枚棋子又如何能够逃得过最终被牺牲、被舍弃的
下场?
冷眼看着这个表面上繁盛如锦的皇都,其中的权力争斗从来就未曾停止过,而且愈演愈烈。现如今,似乎已是快
要到了图穷而匕见的那一刻,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时候,任何一点细微的行差踏错,结果就有可能会比死更加的
痛苦。
只是,他早已身在其中,除了继续走下去,根本无法摆脱。
且不说苏幕远对于自己已是必欲除去而后快,另一方面自己一旦离了苏家的庇护,可以想象得到,他这个在多年
的权力旋涡之中作孽无数,已染了满手血腥之人,只怕是在这皇都之中走不出两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几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这种时候只有选择真正的强者和胜利的一方,才是在权力的夹缝之中挣扎求生之道
。
纷乱的思潮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已是沉淀平定了下来,宁世臣郑重地双膝跪地,缓缓地道,“是,在下愿为端王殿
下略尽棉薄之力,任凭殿下差遣驱使。”
“何言差遣驱使?本王如今有一事正需宁先生大力相助。”君宇琤微微一笑,仿佛这一切早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
他从桌上整齐的一摞卷宗之中捡出了几本,并且示意宁世臣上前。
宁世臣走上前来,只看了一眼,纵然他一向都能极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不禁悚然动容。一方面自是因为这
其中所涉及的内容极为惊人,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君宇琤竟然将如此机密重要的文件给自己观看而震惊不已,不觉
抬眼看向君宇琤。
“本王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君宇琤象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淡淡地说了一句。
宁世臣心下一阵慨然,面上却也不动声色。从这当中就可以窥见几分,君宇琤对人处事上有着成大事者的自信与
傲然的气魄,当然他也很清楚,君宇琤是不会轻易给人欺骗背叛的的机会的,而且胆敢欺骗背叛他的下场不用说
一定是凄惨无比的。
宁世臣快速地将那几本卷宗翻看了一遍,阖上之后,面色凝重,静默不语。
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想象不出端王的势力竟已渗入苏家如许之深而且如许之广,简直可说是了如指掌,显然并
非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早有所图。在这几本卷宗之中记载了这些年来苏家如何官商勾结,大肆敛财收归己用;
还有如何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贪污善款中饱私囊;以及私开铜山锻铸兵械,更有私自招募兵勇欲行不轨的行为;
里面甚至还包括了插手干预后宫等事件。这些都是极为隐秘之事,甚至有些连他也只是略微窥知一鳞半爪,但这
上面却是记载详尽,而且证据确凿。
如果说之前多少是因为已被逼至绝境无路可去,才不得不投靠依附于端王的话,现在他才算是真正的深切体会到
端王的强大和可怕之处。他也终于知道了端王之所以需要自己的原因,这些东西再加上自己这个苏家曾经的亲信
,就凭这些已足以令整个苏家永无翻身的余地。
过了良久,宁世臣方才启口:“端王殿下有何差遣,请直说就是。”
“本王若是要你置苏家于死地,你可会有所不忍?”君宇琤仿佛饶有兴致地看着宁世臣,微微笑道。
“世臣自信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未做出过对苏家不忠不利之事。”宁世臣的唇边又慢慢地浮现出那种温文无害
的笑容,而且在渐渐地扩大,“此番是苏家负我,而不是我负苏家。”
君宇琤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个男人果然够冷酷够无情,也的确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仅非常聪明而且非常实
际。这样的人绝不会拘泥于世俗的礼仪道德甚至是道义,而是靠着本能,在自身的欲望驱使之下,尊崇、追随着
利益和权力,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不过,若是端王殿下想要一举置苏家于万劫不复,其实有一个更直接更简单的方法。”宁世臣沉吟着,忽然道
。
“哦,宁先生请说。”在这一刻,宁世臣分明是看到了君宇琤深沉眼中倏忽闪过的光芒,随即又消失无迹了,他
看不懂这光芒之中的含义。
“当今皇上。”宁世臣顿了顿,慢慢地吐出了这四个字,只不过这每一个字都是重逾千斤。
君宇琤的脸容没有丝毫变化,并无任何的震惊或是不悦之色。但是宁世臣确信,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分明
已是猜出了自己要说什么。
所以宁世臣甘冒大不韪而说出这句话,其实是带有一些试探的意味的。他不相信以端王的心思慎密,又怎会想不
到整个苏家实际上就是维系在小皇帝一人的身上。小皇帝存在一日,苏家才有可能获取最大的利益。若是除掉小
皇帝,不仅可以立即将摄政王君宇珩推上风口浪尖,更可以一举摧毁整个苏家。
“不要试图来探知本王的意图,你只需做好本王吩咐的事情就可以了。”君宇琤的容色平静依然,不过语声之中
已是多了几分可以感觉得到的深具危险的气息,这是警告也是劝诫。
“是。”宁世臣立即答道,他知道有很多东西都是自己不能去随意碰触的,他当然也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本王给你三天的时间,将这些材料整理好,本王会派人协助于你,可有问题?”君宇琤问道。
宁世臣想了一想,道:“决不有负王爷的重托。”
看着宁世臣缓缓地退了出去,君宇琤却久久地坐在桌边,一动未动。
窗外夜静如水,明月似镜。
他的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清清冷冷的身影,那身影总是清冷如水、寂寞如月。
三日之后,我将为你送上一份意外的大礼。
到那时,不知你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还会如同往常一样,眼中仍然没有我的存在呢?
七、背道相驰远
曾子豫离开了端王在郊外的别院,便一路紧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他抬头去看了看天色,只见在那片深黯高远的天幕之中,一轮又大又亮的圆月正高悬于中天,遥遥地听那远处传
来的隐约更声,知道夜已是极深了。
这个时候家中的上下人等肯定都早已经是安眠高卧,他此时若是堂而皇之地由正门而入的话,只怕是会惊动了一
向年迈病弱、稍有动静便会被惊醒而无法入眠的外祖父。
当下曾子豫也不再多想,而是沿着高大的院墙转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留神细听之后,发现里面并无动静,就轻
轻一跃翻过了墙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中,以他的武功当然不怕会被护院的庄丁发觉。
此刻的曾国公府已被浓浓夜色掩去了平日里的肃穆庄严,一处处的亭园楼阁在月光的辉映之下只是隐约露出影影
绰绰的大致轮廓,偌大的府第四下里都是静悄悄的。
曾子豫注意到了正堂前的飞檐下高悬着两排充满了喜庆之意的大红灯笼,那是今天早起时外祖父亲自令人挂上的
。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时候当自己说有要事外出不能回来吃晚饭,外祖父只是说了一句,“既是职责使然,你就去吧
,只是万事要小心。”虽然外祖父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细心的他还是能看得出外祖父苍老脸容之上很快闪过的
一丝失望之色。
外祖父有三子一女,但都不幸早逝,所遗儿女也都天各一方,如今在外祖父膝前的就只得他一人而已,老人家原
是想着在这中秋之夜能与孙儿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以示团圆之意。
面对着老人因为失望而在一瞬间似乎显得又苍老了几分的脸容,曾子豫心下不由一酸,但到底还是硬起了心肠,
快步不顾而去。
而这时候再想想,外祖父也算是叱咤一生,晚年时却是不得儿孙满堂承欢膝下,颇觉凄凉。也不知道在这个家家
团圆的日子里,他老人家是如何独自一个人渡过的,心境又是何等的悲凉。
想到自己父母双亡,从小由外祖父抚养长大,外祖父对自己虽然一向要求严格,但却也是关爱有加。想到这里,
曾子豫不禁深恨自己的不孝,站在那里好一阵都没有动,心中难过至极。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地挪动脚步
向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了过去。
刚要随手推开自己卧房的门,曾子豫心中却是不由得一凛,因为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感觉到了屋里有一个极轻
的呼吸,这呼吸声绵长而沉缓,显然此人身具的武功不弱。
曾子豫心念微动之际,甚至比他的思想更快的,久经训练的身体已是迅速反应了过来,向后疾退,同时一掌已是
挟劲击出。
而黑暗之中那人也是一掌拍出。
只听“呯”地一声,两掌相击,曾子豫顿时只觉得气血翻腾,胸口一阵说不出的剧痛,向后又退出了几大步,整
个人方才站定下来,却是喉头一甜,若非强忍住,一口鲜血几乎已是喷了出来。
他的武功本是极高,只是前些时日伤在了韩廷轩的截玉掌之下,伤势本已是不轻,偏偏又为了掩饰伤势,他不仅
喝酒过量,而且还又强行使用药物逆转血脉,使他的内伤愈发加剧,这段日子又是到处奔波劳累未能好好休息,
内伤其实一直都没有痊愈。今日又与那玄暗六魔一场力拼,更是伤上加伤,此时的他几乎已可说是强弩之末,根
本就不是黑暗之中那人的对手。
只不过,就在刚才那两掌相交的时候,他却是很奇怪地有种感觉,似乎对方并未使出全力,而且中途竟还收回了
几成功力,倒象是并不欲伤到自己似的。
曾子豫实在猜不透这个潜入自己房中的人究竟是敌是友,又究竟是何用意。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静静地凝立于黑暗之中,慢慢地调整着自己有些紊乱不定的呼吸。只是胸中的气血仍然翻腾着,剧痛难忍,刚
才的那一掌引发了他强压下去的伤势,他清楚自己伤得着实不轻,此时的自己全靠一口气撑着,根本就已是全无
反击之力。
这边曾子豫正在紧张地思索着对策,忽然间眼前陡地一亮,却是那人点起了桌上的烛火。
满室顿时亮了起来,在烛光跳跃之中,那个人的面容也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怎么……是你?”曾子豫看着带着朗朗笑容站在自己面前的韩廷轩,不觉大为意外,轻轻地皱起了眉头,“你
怎么会在我的卧房里?”
“我晌午过后到宫里去找过你,他们告诉我你今天不当值。”跳跃的烛光一闪一闪地,照在韩廷轩棱角分明的俊
朗脸容之上,却生出了几分明灭不定的感觉,“所以我就到你家来了,谁知你偏又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只当你很
快就会回来的,怎么知道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那为什么连灯也不点一个?”想到刚才那一掌中满含着的试探以及这番话语之中的言下之意,曾子豫的语声中
突然多了些不悦,还有一些尖锐,“黑灯瞎火的又想吓人不成?”
“是曾老国公非要留我一起用饭,反正我父亲人也不在皇都,我就留下来了。他老人家今天的兴致颇高,叫我陪
着多喝了几杯。”韩廷轩扬起眉,嘿嘿地一笑,“然后我在你房中等你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连灯什么时候
熄了都不知道。”
曾子豫这时候也闻到了韩廷轩身上传来的浓浓酒味,知道外祖父并非象自己想象当中那样孤单一人,心下不由得
一宽。再想到以韩廷轩那爽朗外向的性子,有他在的地方定然是热闹非凡,外祖父今晚想必是被他逗得很是开心
,要不然也不会破戒喝起了酒来。
这样想着,曾子豫刚才心中的那些不悦已是少了许多,不过虽是如此,却也不想去理会他,而是径自地从韩廷轩
的身边走了过去,从桌上拿起个瓷壶,倒了杯凉茶正要喝。
“茶冷了,你身上有伤,喝了对身子不好。”韩廷轩伸过手来,一下子就从曾子豫的手中将杯盏夺了过去。
“你来找我有事吗?”曾子豫倒也没有生恼,心知他说得不错,当下也就不再坚持,只淡淡地道,“夜深了,我
要睡了,你也该走了。”
“我只是想来和你告别。”韩廷轩说着,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因为灯光的缘故还是什么其它的原因
,他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黯然不清,“我明天就要走了,这一次大概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嗯,那你要多保重。”看到一向豪爽开朗的韩廷轩露出了这样的黯然神情,还用这样低低的语声幽幽地说话,
曾子豫一开始莫名而起的火气此刻忽然间又莫名地消退了下去,只不过说完了这句客套话之后,却又不知道该再
说些什么,就这样生生地顿在了那里。
“这个我知道,放心,我会保重的。”韩廷轩的情绪却是来得快又去得快,他扬了扬剑眉,又满脸阳光地对着曾
子豫笑笑。
曾子豫站在那里,一时间无语。
韩廷轩将桌上的烛火剔亮,又走过去拉了一下曾子豫,道:“来,走之前我先帮你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