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夏安就已经开始整理新的礼单,分门别类,然后分送给一等的小厮抄写,在整理好,送入不同的库房。
整理库房的活计并不累,平常没什么人送礼,也不需要送礼,有时一天只要擦洗擦洗书架便可。一等小厮负责抄写和给主事打下手,主事是阿堵院最忙的人,他们是第二忙。
主事在忙什么,夏安不知道,也无心去想,他目前是没有力气和心思去多做猜想了。整理库房不忙,可是何管事总逮他,吩咐他算一大堆的账本。夏安有心在这里做好,也愿意在何管事面前露露脸,慢慢地将自己清算一本旧纪事册的时间缩到了半个时辰,这样的成绩让何管事关上房门偷乐了很久,然后开门给夏安布置更难更复杂的事情。
夜凉如水,树影摇曳。
夏安推开窗吹风,他一连几日算账算的头都大了,何管事还不肯放过他,拿了几本书画的评估价的册子让他熟记。
火盆上煮的茶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夏安将何管事屋里的火盆要了来,仲夏不需要取暖,但夏安喜欢吃茶,能有个火自己煮热茶喝,比去一院要热茶方便许多。
不得不吃浓茶来提神醒脑,夏安苦笑,他不该为想让何管事重视他而尽显本事,结果搞得何管事越来越喜欢挑战他的能力底线。
出了地牢已经有一个月,夏安未走出阿堵院一步。近来这几日脑袋疼,算起账来有些吃力,除了何管事吩咐下来的事情有难度,大可以归功于这个胡思乱想的脑子。
不知四婢如今换到谁的身边伺候,小金在做什么,“神医”是不是还赖在四婢的身上不肯下来,御医给放出地牢了没有,王爷……有没有找他?
当日夏安没让何管事去通知王爷,那一刻他脑子里想的是,他就这么不见了,王爷会作出什么反应,是随即忘于脑后,还是会派人找一下。
就为了这么一个念头,夏安推掉了何管事的好意。可到后来,发现自己越发纠结于这个念头,为了这个念头在床上辗转难眠时,又后悔的欲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来,还如此深刻。他想,大概是因为王爷对他很坏,是生平遇到的对他最坏的人了,鞭他的小腿留下了病根,踢他的肚子踢走了半条命,打他的脑门至今还有个指甲盖大小的浅痕,断他的手骨养了三个月。真是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被折磨一通。
可王爷又是对他极好的,虽称不上最好,却让夏安心里跟吃了不知道是毒药还是补药似的,七上八下的时刻惦记。给他送书看打发时间,换干净舒适的牢房给他,抱着他看大夫,别扭的拿硬安在他头上的恩赏抵错,让御医住到牢房守着他,派四个丫鬟照顾他,抱来“神医”欺负他……
夏安拍拍脑袋,真是的,又想多了,月已当空,再不用功看书,晚上是别想睡了。明个就去求求何管事,让他往王爷的院子跑一趟吧,不管王爷是否派人找过他,他受了王爷的恩惠,总该去说一声的。
36、不意误解
第二日卯时,夏安先去一院打水洗漱,陪着几个早来的二等小厮说话,顺便监督着三等小厮的洒扫事宜,但并不与他们多说话。
阿堵院等级十分严明,二等小厮绝对瞧不上三等小厮,同理,一等小厮可以对二等小厮指手画脚,斥责错处。夏安有一次擦拭书架,不小心将水溅在一本礼单上,被一个叫鸿瑞的一等小厮骂了半日,还罚他晚上不许吃饭。
夏安初来乍到,挨了罚就老实的饿着。青柏吃完饭,看夏安真的饿着肚子,就取笑他太过老实,又没人盯着他。不过青柏为人不错,又回去给他拿了两个冷馒头,在三院的火盆上烧着吃。
昨晚不是何管事值班,早上到辰时多才会从住的院子过来。今天却在卯时三刻就推开阿堵院的大门,进来就沉声吩咐几个人速去请三个主事过来。有几个早到的一等小厮围住何管事打听事宜,却被何管事随口派了几个伙计,连饭都不能吃,就去干活了。只有鸿瑞还在何管事身边立着。
何管事看见夏安站在东面屋门口,便招手叫他过来:“你是内院出来的,比我们这里谁都熟悉内院的路。你陪着鸿瑞往熙碧院跑一趟吧。”夏安进来的时日不短了,能力人品也都摸透了,是个可靠的,也该让他跟着学一学院里一等的大小事了。
对于何管事的安排,鸿瑞非常不乐意,他自己手底下是有两个二等的在伺候,何必非要挑别的人给他带路,再者,他往内院也跑过几趟了,还愁找不到路么。
夏安倒是没那么多想法,他猜到何管事是他要跟着长长见识,心里当然愿意。何管事既敢放他出去,就说明王府对逃跑的犯人的搜捕已经过去了。这是个天大的好事,说不定过几日,何管事就能真正把他讨到阿堵院来。比起以前待过的地方,这里更能给他希望。
捧着一个紫木匣子,看规格,是王府妾室所用。夏安跟在鸿瑞身后,低头走着。穿过华门,里面就是内院了。
“熙碧院在哪个方向?”鸿瑞趾高气昂地问。
夏安一愣,蓦地想起他是被派来指路的,但他其实对内院说不上有多熟悉,要知道,他为了逃避与王爷出门必遇的厄运,整日躲在房里舍不得出来。当时只想着出来走走,竟忘了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路。
“那个,熙碧院奴才不太熟。”
“什么?”鸿瑞刚要发火,夏安马上跑起来,拦住身边一个看起来像是低等身份的婢女,问道:“姐姐,我们是外院的小厮,能告诉我们熙碧院大致在哪里么?”
“熙碧院你都不知道,里头可住着熙侧妃呢?”那婢子甚是瞧不上夏安见识短,但又喜欢夏安肤白貌美,还是给夏安指了路:“王妃娘娘的岚汐院你知道么,就在岚汐院的旁边。”
侧妃?夏安呆了一呆。王爷什么时候迎了位侧妃进府,他怎么不知道。不可能在飘香院的时候,小金那张大嗓门一定会说与他听。那便是在地牢了,可能小金几天才过来一趟,没有说到这事。原来王爷新得了侧妃,所以那时很忙。
“多谢姐姐,岚汐院的路我识得的。”夏安强笑着回答。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脚步也虚浮起来。
沿着通往岚汐院的甬道走了一会,夏安眼尖看到一条比正道略窄的道路尽头,有一座漂亮宏伟的院子,气势不输岚汐院。
“在这边。”夏安叫住还往前走的鸿瑞。鸿瑞总瞧他不顺眼,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个一等的小厮。
“哼,数你嗓门大呢,给我懂点规矩。”鸿瑞呵斥道。
夏安低头,乖顺地跟在后面。鸿瑞都走出老远了,他不叫的大声些,怎么能听得见?
熙碧院住的是女主子,没有正经的门房。但外面的院子总是会有几个眼尖伶俐的小丫头在。鸿瑞只到过内院的华嬴院和两位公子的院落,此时找不到门房,一时便有些不知所措。
夏安有心示好,便低着与他说道:“可以叫院子里的丫鬟给通报。”那些丫头若看到是哪个主子,早就奔上来招呼了。这是看他俩不够脸,所以懒得应付。
谁知那鸿瑞是个小心眼善嫉妒的人,夏安这个善意的举动,落在他眼里,就有炫耀的味道。他半月前,无意见何管事拿了主事制成的礼单指导夏安,心下便生出一股恨意和惧意,何管事是不是有心指导夏安成为下一个主事呢,人自然是要帮自己亲戚的,而且听何管事说的话,夏安的才能居然不输他们这几个一等的。
阿堵院的各个职位的数目都是有规定的,三个主事只能少不能多。刘主事算账算的特别快,而且从不出差错,孙主管早就瞧上了刘主事,等过了年就要将刘主事调走,到份例房当管事。
腾出的主事之位,到二月末王爷寿辰之前,肯定还是要添上的。在现在的几个一等小厮内,鸿瑞算是拔尖的,所以他不能允许有人半路从天而降坏了他的好事。
鸿瑞狠狠瞪了夏安一眼,高了嗓音骂道:“闭嘴,主子院前你也敢乱说话。”
夏安恼他的不知趣,低了头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在熙碧院门口干站着,终于有个穿着淡紫色百褶裙的丫鬟看不过眼,跑过来赶人:“二位,在院门口站着做什么,待会万一王爷来了,冲撞了可怎么办?”
那丫鬟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厌恶提到王爷,夏安心里更加不舒服,却突然念想着不知能不能在这里撞见王爷?
鸿瑞只远远见过王爷一面,当下有些害怕,说话也没平时流利:“姐、姐姐,我们是制礼单院的,奉命拿写好的礼单给熙侧妃过目。”
“这样啊,等着,我去通报。”那丫鬟快速往正房报信去了。
鸿瑞想要进到院子里,刚迈步,就听夏安悠悠说道:“男子是不能进到女主子的院里的,咱们还是在外面等吧。”
“就你懂得多。”鸿瑞剐了夏安一眼。夏安已经懒得跟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计较了。
通报的丫鬟很快笑容满面的回来,从他们手里接过单子,又小跑着送进去。这次约莫过了一刻钟才出来,拿单子还给鸿瑞,笑道:“我们娘娘说了,你们院里的何主管办事细致的很,这份银狐大氅送的很知心。这是给何管事的赏赐。”她错过身,有个打扮差不多的丫鬟手捧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拿红布盖了。
鸿瑞是不会亲自接过来的,这样有失他的身份,他给夏安使了个眼色,夏安上前接了。
“谢娘娘赏赐。”鸿瑞和夏安在院门口跪下来叩头。
丫鬟让开,捂嘴笑。等他们起身,才道:“跪的可太早了,瞧,你俩的赏赐还没给呢。”说完,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了两吊钱,多的那个塞给了鸿瑞,少的给了夏安。两人又要拜,被丫鬟拦住:“好了好了,娘娘也不差你们这声谢,赶紧走吧,不定啊,王爷过会子会来呢。”
这是夏安头一次领到赏钱,沉甸甸有五百文的光景,按说他现在分文没有,突然得了这意外之喜,该是偷笑很久才是。可不知为什么,总也开心不起来。
两人往回走,夏安端着漆盘。鸿瑞突然慌张说道:“我有些急,你等我会儿,我找个地方解决一下。”说完,四处张望,慌慌找地方去了。夏安其实很想提醒他哪个院子可以去求一下通融,哪个不可以涉足,但是话到嘴边就咽回去了。
有的人你对他好,他反倒怪你,那你仍对他好,就是自找不待见了。
夏安端了漆盘,站在路边等。夏日的阳光暴烈的让人睁不开眼,夏安低了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突然背后一阵疾风,他听见有人唤他“夏安”,声音嘶哑难听,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下意识的转身,看见王爷红了眼睛冲过来。
肩膀被紧紧扣着,王爷的十指好像要伸到他的肉里去。夏安吃痛,苦了脸。
“你可还好?”
被上下前后一阵检查,夏安突然心里泛上暖流,连带着肩膀也不疼了,答道:“奴才没事。”
“这段时间你去哪儿?”放心后便声音带上了质问。
夏安感觉对不住王爷,原来王爷竟是这般担心他,他却为一个荒唐的念头故意没有报平安。他自知理亏,说话就有些支支吾吾:“奴才现在在阿堵院做事,已经一个月了。”
“既然在王府,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容离问的焦急,问的愤怒。
夏安被问的有些站不住脚,想起那个念头,脸颊也跟着烧起来,他总不能说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去找我吧。夏安情急之下,答道:“忘了。”
“忘了?”容离气极反笑。夏安扭捏不安的样子加上这个回答,看在容离眼中,根本就是人家不愿意搭理你,寻到好的去处当然不会记得你了。
容离又急又气,一时失却理智,抬手发狠扇了过去。
夏安正处于羞愧和不好意思之中,低着头想着怎么跟王爷解释才好,突然一股大力道打在脸上,脑子被狠狠震了一下,声音轰鸣,视线落下黑幕,身体随之飞起,在空中滑下一个低弧,然后重重地摔下,手里的漆盘也摔散了,几块银锭子散落地上。夏安脑袋空白,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喉间一甜,本能的张口,吐出一口黏稠来。
容离打完自己也傻了。上次折断夏安的手腕,他就后悔的不行,下决心再不伤夏安一分一毫。可到关键时刻,他又管不住自己。
这一个月他发了疯似的在找夏安,京外也找了,都没有夏安的消息,手下回报,只说是人跑了,可他一个奴才,无权无势的,怎么可能跑的这样没有痕迹。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有人害他,有么有人助他。
容离心里十分害怕夏安被人害了,王府里脏成什么样子,他待了这么多年,哪里能不清楚,夏安那样的容貌,王妃又是发着妒心去的,焉能有好。
他一直在找,尽管手下都已经不抱希望,还有几个大胆的劝他要以大事为重,都被他拿鞭子抽死了。那时,在他的心中,还有什么事会比找夏安更大。
今天和王妃一同入宫请安回来,走着走着,不经意扫了一个背影,很像,真的很像。他向前迈的脚便有些发颤,他克制着激动,保持着一贯的懒散对王妃说道:“本王去瞧瞧熙儿,你回岚汐院吧。本王从这条近路抄过去。”
耐着性子等王妃带着一帮子人行完礼,他冷静甚至有些慢的往身侧的这个小道上走,越走惧意便越疯长的厉害,生怕那不是。
结果是,结果你心心念念的人跟你说“忘了”你。
容离见夏安吐了血,也顾不得再自责与生气,拔脚要去瞧夏安。可偏在这时候,身后传来王妃迟疑的声音:“王爷,您在做什么?”
容离止住脚,深吸一口气,回头时已带上笑颜,只是手背在身后攥的死紧。他笑问:“环儿怎么还没走?”环儿是王妃尹氏的闺名,现在二人关系更上一层,容离叫的自然就亲切了。
“妾身听说熙儿妹妹又咳嗽了,便想着陪王爷一同去瞧瞧妹妹。”尹氏端庄地回答完王爷的问题,眼神便锁住了路旁跌躺着的小厮,这条路上没有其他人。
容离正想着如何解释能让王妃不去注意夏安,这时,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看穿着,分明是外院一等的小厮,跑过来先哎呀叫了声,然后看到王府的两大主子,脸色一白,跪下行礼。
容离故意去问:“哪个院里不懂事的奴才,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鸿瑞颤音道:“回王爷的话,奴才在阿堵院里办事。今天奉命去给熙侧妃娘娘送礼单,回来的路上犯了三急,便离开了会儿。不知夏安犯了什么事,惹主子不开心,可不关奴才的事啊。”鸿瑞因为恐惧被连累,话说的都不知其意。
“没什么,只是碍了本王的路,赏了一巴掌而已。”容离淡淡解释道。回头又去拉王妃的手,关切道:“她不过一个侧妃,哪里能劳动你亲自去看。”正室特意去瞧妾室,确实不大对规矩。
“无妨,妹妹生病了嘛,妾身也是担心的很。王爷素来宠爱妹妹,她病了,王爷可不是要心疼,王爷心疼,妾身,妾身……”尹氏到底说不下去,不好意思地扭过身子。
容离大笑,拉着尹氏回了甬道,边走便笑道:“得了,咱们还是回岚汐院吧。再宠爱她也只是个妾室,何况,本王最喜欢的是环儿你啊。”
几句话,尹氏无心再追究一个挡路被扇巴掌的奴才,乖乖的跟王爷走了。
鸿瑞等人群走的不见踪影了,才抹抹汗,捡起散落的银子,也不去扶夏安,自己往回走。
夏安其实在王妃开口说话的时候,便清醒了不少,渐渐地耳鸣散去,身体的痛感愈发清晰。他闭着眼装死,是因为他不知道起身后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