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下——苏慕童

作者:苏慕童  录入:03-24

第二十一章:关于轻尘(三)

若隐若现的另一个世界,褪去了虚幻而神秘的面纱,然后以最真实的面目显现在面前。幼龄时曾遇到过的不知所以的事物,都有了与之相对应的名称,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到最后也见怪不怪了。

那个术师,将平生所学悉数教于轻尘,轻尘髓慧心智,悟性极高,无论怎样高深复杂的法术,归夜光教了一遍,就烂熟于心,融会贯通,且能举一反三。

归先生所居的落霞山,轻尘也不知处于何地界之上,山遮重雾,路径荒绝,静幽疏无人声,遗世独立于世之末端。两人居半山中一所孤宅内,往来只有鸟兽踪迹,山风飒飒。

山妖精怪,何其之多,正好用来练习巩固法术。

正如人有善恶之分,妖也分好坏,那些作恶多端的,就算取其性命也不为过,只一味清修的良善之妖,留着也不足为患。

归先生如是说。

不过,就算是坏到骨头里的妖,轻尘也只是除了他的妖力,再放虎归山去了。他不想让手上沾染鲜血,纵然那些本质坏透的妖物身死亦不足惜。

那个孩子水晶一样透明干净,沾满鲜血的自己,只会离他愈来愈远,他不想。

山上遍植梨树,无论冬夏,不辨寒暑,日日都是花期。玉树琼葩堆雪,满山飞香,风流恣意。轻尘初到时,山风正肆意,风过处,梨花纷纷,携香入怀,冷清月白雪飘飘摇摇,迷离了双眼,半阖半开间,瞥见一大一小两只纸鸢飞舞于空,尾羽轻摆,游龙翩跹。依稀还可以听到孩童的嬉闹声,清泠泠的声音,入耳是莫名的熟悉,又是很久远的陌生,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似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风退去时,恢复了清明的视线,前方的那一方天空,流云慢移,晴空碧洗。

何来纸鸢?便怔然地望着,若说是一时恍了神,误了眼,偏偏看得真切。

归夜光见他半天不跟上,停下来等他,花雨纷洒,那人白衣洒洒然长身玉立,昂昂然如孤峰之耸,行在崎岖山路,如履平地,风姿不减丝毫。

摇了摇头,困扰着的情绪便又退回到深远的未知之地去了。

千树梨花雪,飒沓飘飞之际,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结束了一天的练习,坐在孤院之前,溪水之侧,清冷的白月光洒落一地的琉璃碎玉,一树梨花一溪月,溪水潺潺,山风袅袅,流水叮叮泠泠响在青石上,拔动着心弦,奏一曲万水千山远路迷,忆君迢迢隔青天,长相忆。黯然了双眸,仰首只望着天。

星子几点,在树隙间闪烁,晶晶亮如子萧的眼眸,镶嵌在他夜的心空,在夜深无人诉之时,静静将自己凝视,如飞的思绪都静了下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归夜光踱了过来,在轻尘身边坐下,月华落在他身上,一层一层的渲染,他所居之地,片刻间,莹亮如白昼,他人也像月华一样周身浅白色的轻光,恍如夕雾,若天人之姿,一时风华无二。

轻尘不动声色向一旁的暗色里挪动,有些情绪,他不愿显露在光亮里,只想自己一个人感受。

归夜光遥望着天,汉玉白砌成的玉颜清清冷冷,嘴角虽啜着一丝笑,眼底却是深刻的寂寞。

“一星升起,一星已坠入地平面,同居一方天幕,彼此永无相见之期。”轻得像风中流烟的梨花白,然后是微不可闻的叹息。“比起来,这样的距离才是永远不能跨越的遥远吧。”仍是望着天,低低地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轻尘说的。

语气里的落寞,不言自知。归先生也有什么放不下的人么?

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有月光的夜色里,隐隐作痛。故作的风清云淡,只是欲盖弥彰的力不从心。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溪边的两个人,两份不同的心事,便只余沉默。

归夜光说,蓝眸是身体内灵力的象征,像他母亲所说的不祥之人,会带来灾难,无稽之言罢了。

那样,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沟壑就不存在了吧,那样,是否,就可以在他的身边。这样想着,那孩子水玉色的澄澈眼眸顷刻又从触目可及的地方,含着浓浓的笑意,浅浅地投了过来。

会等我么?

轻尘离开落霞山时,距他初次踏上这山,中间已经隔了十年时光。

昔日少年稚嫩的清亮容颜,成长为现今俊美无俦的丰神雅姿。

临别时归夜光叮嘱他,去往碧落城,替他去拜访一位相交多年的故人,名字却是没有说,只说以一只通体流光的玉佩为辨识,那不是大海捞针么。归夜光看他讶然,又说一切但凭造化,如能遇上,便替他传上一句话,若寻不到,就如此做罢。虽是风清云淡的语气,眼眸深处的企望无从隐藏。如此渴望相见,又为何不亲去相访呢。

终是没有问。

辞别了归先生下山,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本来需尊师意赶往碧落城,抬步时,却是西泠村的方向。

马不停蹄,向心底最深处的期望奔驰而去,时至六月半,不出意外的话,子萧应是跟着清浅叔叔来采药了吧。

步入村口时,有些踟蹰,呼之欲出的想念鼓噪,心脏乱跳毫无章法,却放缓了脚步,近乡情怯,如果他不在此地,如果他忘了自己。怎么说,都已经十年了呢。

决定先去祭拜母亲,这十年来,不能为她添一捧新土,烧一叠纸钞,果然是有够不孝的。忆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不免又有些伤怀,那个女子在世时,从未有过好脸色,却仍是对她想念。

离原先居住的小屋一步一步近了,本以为会随着自己的离开而废弃的,近观似有人烟。屋前屋后种植的向日葵,是流泻一地的六月暖阳,一张张灿烂而浓烈的笑脸,在风中向他轻点着头,身姿轻曼,呈欢迎之势。原来住在这屋子里的人,也是喜欢着向日葵呢,便生出些许好感。

想起多年前种下的向日葵没来得及让子萧看到,就被毁掉,如今这般炽烈而绚烂的向日葵,若他在身边,一定会欢喜吧。

抬眸处,阳光遍洒的花海里,一抹浅绿色的身影,夺去了他全部的注目。

子萧?

童年的他,时常穿着浅绿衣衫,举手投足,跃动奔跑之间,淡若绿烟,亭亭若荷。

少年本是背对着轻尘,与花海溶为一体。似乎是感知到身后炙热目光的凝视,转过身来,水玉色的明澈双眼,直直地望进轻尘的心里去了。少年似突然受到震动,哗地一下站了起来,怀里一只酣睡正浓的猫嘟囔着动了动。

起先似初醒般的朦胧恍惚,然后是醍醐灌顶的清醒,欢喜染上了那双通透明睁的双眼,下一刻,便急急地奔了过来,怀里的猫被惊醒,喵呜一声跳出少年怀抱,空中一个华丽翻身,轻盈落在地面,跑远了。

轻尘站在原地,看着绿云一样的少年向自己奔来,一时间,大脑空白了一片,只傻傻地站着,心心念念的人,近在眼前,却不敢去触碰,害怕这只是自己的梦,因太过想念,而出生的绚丽迷幻的美梦。眼睛却不敢眨一下,害怕阖闭之间,那人就消失不见。

少年扑到他怀里,伸出双手紧紧地环上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急奔而来的冲击力度,突如其来的重量,无法再保持身体的平衡,轻尘只来得及抱紧怀中人,一个趔趄,两人便一起跌到地上去,落在厚厚的草地上便不觉得太疼,又生出些庆幸,幸而他刚好是跌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身上传至鼻端的清凉薄荷味道,混合着被压在身下折断的青草浓郁绿汁味道,清新好闻。

只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剧烈的心跳声充盈整个胸膛,一声一声,满世界的浓装重彩悉数淡去,眼前只余那人如笔墨丹青渲染的氤氲容颜,他怎样的眉眼,怎样的春暖花开,葳蕤了一整个世界,任年华流离,只向他看。

有些微凉的柔软双手覆上了眼睛,恍恍惚惚中,回到十四年前,那孩子的一双小手,将自己从近乎绝望的深渊里拯救出来,此刻才算真真正正地将心落入胸腔,觉得踏实了。所有十年来从不断绝的想念,幻化为今次重逢的喜悦,情不自禁,从眼睛里流泻而出,涌出的液体打湿轻颤的羽睫,在少年的掌心中泅染,水色漫天。

轻尘拥着怀中人,那样的力道,似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用力,合二为一,再也不要被分开。

“你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子萧仍是埋首在他怀里,双肩轻轻抽动,眼泪没入他的衣衫,开出一朵一朵沾衣欲湿的杏花雨,“你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少年含糊不清地说着,雨势愈发大了,滂沱而下,“你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子萧讲不出别的话,只一句句地重复着这一句,控诉着他的中途背弃。

子萧手心里一掌清冷月光,轻尘拉下他的手,扶着他坐起,少年仍是抽咽不已,眼里是江南连绵不休的雨季,点点滴滴润凉的雨浸透轻尘的心,低下头,轻吻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眸,唇下的双眼仍在颤抖,雨滴抖落,咸咸地落入唇中,双手按压下的双肩,仍在颤动,抽咽声在温柔的亲吻中,渐渐地听不到了。

“不会再离开了。”双唇相接时,滑过舌尖的一句话,轻轻的,重重的,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以后不会再离开了。”

“我有种向日葵呢。”轻尘的温言安抚中,子萧的情绪有些缓和了。他的性格一直是小时候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忘掉不愉快的事情,此时笑靥生动,剪水秋瞳,朗若曙星,“我想轻尘回来的时候,看到流火灿然的向日葵,一定会很开心吧。”他不再叫小哥哥了,称呼上的改变,是随着对这个人的认知而转变,此时、也许是更早以前,子萧的心里,已经把轻尘看作是这一生要一起共度的爱人,所以就唤了他的名字。

小时候的轻尘如同生长在黑暗里的向阳花,暗无天光,只与冰冷为伍,那个孩子一如葵花明洁烂灿,从自己身边经过,分给了自己一些光与暖,才能有以后可言。这时便知道,为何独独一面就无法放下,因为从一开始,就把他视做自己全部的光与暖。

子萧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爹爹走了……三年前……”又伸手欲遮轻尘的眼。

他这个奇怪的习惯,从初遇伊始,持续到现在,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在他看起来,轻尘那双,任何事物都会在其面前失去色彩的瑰丽蓝眸,不应该看到眼泪,亦不应该流泪,于是每一次轻尘会哭的时候,每一次自己想哭的时候,就将手覆上那双眼睛。

轻尘捉住那双快触到他脸颊的手,子萧纤细苍白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那离别之时,系上的平安绳,仍是吻在玉白手腕上,已经有些褪色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等了轻尘十年……”子萧喃喃地说着,“我只剩下轻尘你了……”十七岁少年的干净眼眸里,或多或少流露出一些对于未来的不确定,这些年的等待,是因为这个人值得他去等待,除了他之外,世上任何事物都不需要加以青眼,而一旦等到了,便又害怕世事无常,而后失去所有的赖以取暖的相依相偎。

轻尘决定用自己的余生来回应,子萧对他的所有期待。

许他一世白首,永不见弃,所谓的天长地久,不过是,与他在一起。

第二十二章:关于轻尘(四)

葵花向日长倾,新染鹅黄色未乾,熙熙攘攘抖落一地明灿笑声。岁月静美,沙漏无声,子萧斜依着轻尘,无意识地捻起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有一天,我死掉的话,轻尘就把我葬在葵花田里,那样的话,只要你想起我,满世界就都是笑容呢。”少年仰头迎向轻尘醉人的眸光,认真地说着。“那样轻尘就不会觉得伤心,我就很安心了。”

少年的面容动人,只是那个“死”字却如一把利刃将心一刀一刀切割,尽管非常明白那是无可避免的最终归途,归先生也曾说过:步步近死地。

像父亲、母亲,被死亡胁迫,就那样离他远去,他们的曾经除了自己记得的那一点还存在着,其余的,已经被死亡完全抹杀,然后是再也无法触及的永远。那铭记所带来的死之哀伤,使身如坠寒渊,遍体生冷,若是有一天这世上没有他,不,就算是想像也不行,那样失去的痛苦,他不愿也不想去体会。

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断断不能一人独活,必定会陪着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是在他身边,无论最后要去的是什么地方,都会陪着他。

他一个人,会害怕啊。

六月的柔和阳光,洒落一身,感知不到丝毫暖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说不出任何言语,侧过身,只紧紧地抱着少年,借以此对抗无以复加的巨大痛感。

子萧的颈窝处无声无息侵湿了一片,轻尘竟是在哭,一时间有些慌了。他不知道,为何只是一句话而已,却惹起他这么大的反应。

“子萧,不要死。”那一刻,轻尘仿佛变成十年前将双手覆上他双眼上恐惶的七岁孩童,子萧则成了那个能够给予安慰的十岁孩子了。

子萧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不死,不死,我们在一起。我们一起好好的活着。“望着兀自热闹喧嚣的向日葵,声音像葵花一瓣一瓣轻轻飘落,”嗯,当我们牙齿掉忘,头发花白,老得走也走不动的时候,你除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除了你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们还种着向日葵,天气晴好的日子就安静地坐在一起晒太阳,看着向日葵微笑,将过往一一细数,多好啊,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些年。感觉时间差不多到了,就相互扶着,躺到床上去,你抱着我,我握着你的手,再最后一次的倾听、凝视,然后闭上眼睛,说‘好,一起走吧。’两个人就走到黄泉路去了,我们不会觉得遗憾,因为活着的时候都有好好地在一起。就算走在黑黑的黄泉路上,只要是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不会害怕。一直走啊,走到孟婆面前去,她也许是个有些古怪的怪婆婆,大惊小怪地说着,‘喂,你们两个手牵着手,怎么喝汤呢,快些把手放开,快快喝了汤,好赶去投胎。’我们相视一笑,抬手打翻了汤碗,在她的目瞪口呆下,跑去奈何桥,纵身跳下去,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那样,下一辈子,循着手掌那一丝温度,还能找得到彼此,你没有忘记我,我还记得你,我们还在一起。”

子萧的声音轻得像梦境,一字一字如梦中散落的星光,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缥缈,已然沉浸在他想像中的画面中去了,嘴角还啜着一丝绮梦般美丽的笑。

轻尘抬起头,眼前的人那双雾气朦朦的翦水秋瞳,盈盈含着笑意,凝望着他,仍是孩子气十足的模样,他的天真,他的美好,是自己多么想珍惜的所有。

来世什么的,毕竟过于遥远虚幻,能安然活好当下,就已经很是幸运了。

就一直在一起吧,直到……直到他厌恶了自己为至。

会有那一天么。

两人的发丝在子萧纤长苍白的手指间细密地缠织在一起。

一朝结发,一世不离。

在西泠村停留了三天时间,便要赶往碧落城去了,三年前何清浅辞世后,何子萧留在此地,守了空城,种下遍地等待,待一场归期未有期的归来,一时说走,也颇有些不舍。轻尘说,等完成了归先生所交待的事情,就仍回到西泠村,相伴度过余下人生。得了他的保证,子萧便觉得快乐了。

向日葵仍是欢欢喜喜地,仰着硕大的花盘,对着太阳笑个不停。不知回来时,它们仍在么。

十天之后,到达碧落城。正值黄昏时分,落霞染得一城金光灿然,沐浴在暮色霞光里,路上行人也是一身金灿,

一城的繁华,却遮不住头顶卷浪翻涌的黑云密布。

归夜光在城里有一处宅院,轻尘问过了路,带子萧赶去,报了名号,前来开门的福伯就忙不迭去迎进去了。福伯是打小起便跟着归夜光的家人,归夜光经年不来,每月月初,枕下就凭空多出一包银钱,维系着宅中生计,每日里他伺弄着花,打扫个庭院,过得也算悠闲,只是常年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寥,今日见有客上门,甚觉欣喜。

推书 20234-03-23 :一攻天下(穿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