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就要敲门,被白晓乐抓住胳膊拦下,我瞥过脑袋看他,“干嘛?”
都四点多了,他们早该睡了。
合着您这意思咱们俩今儿个就窝在门口一宿?
白晓乐脱下我给他的外套放在我手上,“就在这儿吧,离天亮不远了,看看雪也挺好。”
说着就拉过院子里一张破旧的小凳儿坐上去。
我乐出声儿来,您别给再给人坐塌咯。
我用余光感受到白晓乐这会儿正在看着我,他探出手接一把雪,开口说,不知道这雪能不能再大点儿,足够打雪仗的量。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摸出一根烟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心里一阵发酸。
我觉着看到他回来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这会儿居然大脑净是空白,我心里痛骂我自己。懦夫。
……你为什么大过年跟人打架?
我笑嘻嘻。哪儿还明文规定大过年不让干架了?
他依旧很认真。为什么?
看人不爽,就打了呗。我支支吾吾的。
白晓乐静静的听着,脸上表情很平静,“你这爱迁怒别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一针见血,我一下像给人戳中痛处一样,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不想让别人发现自身的弱点。
我毫不迟疑的驳他一句,语气中带着不耐烦,“谁他妈爱迁怒别人?!”
他说,那好,我换个说法,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大过年一身伤回来,娄叔叔他们谁都不会高兴。乌黑的眼珠很专注,柔软眼神万分微妙。
我在心底冷笑,你直接说你心疼会死?
雪越下越小,北京城白茫茫一片,外面没有冷气,我觉得自己迟早要活活给冻死在这院子里,我又问白晓乐刚才那个问题,“乐儿,烟花好看么?”
他点点头,还成。
我用脚尖踩灭一个烟头,鞋底在地面反复摩擦着,磨着磨着神情都飘忽起来,“我记得那会儿中考前,我跟学校操场放了场烟花。”
他沉默了一下,只嗯了一声儿。
“你偷偷趴走廊上看,还给我发现了。”
他突然笑,嗯,那时听到操场很吵,又正好没有老师看自修,就出去看了看。
“那会儿我还在想会不会临了了还得给学校记上一处分,幸好逃过一劫,否则估计那初中毕业证儿都拿不到。”我转过脑袋看白晓乐,见他两只爪子给冻得直打抖,不过脑子的,只凭借下意识就蹲到他面前拉过他两只手哈起暖气来,呼出的白气中看他湿漉漉一双眼盯着我,直想缩回双手,有些害怕的样子。
他是真的害怕我了。
我动作停顿了一下,心酸得一瞬间要忘记呼吸,深吸一口气,哑声开口,声音早给冻得变了声儿,“我不干嘛,你手都冰了,我给你暖暖。别给冻出冻疮了,你那年冻疮到了五月手才好起来,多麻烦啊。”
白晓乐微微歪着小脑袋盯着我眼珠子看,像要确定我这番话的真实度,后来大概想到我没有禽兽到跟自家门口冰天雪地里犯起动物,才把缩回去的手又耷拉下来任我捧着给他暖。
他的血液一向不太好,皮肤常年都冰凉凉的,这会儿更是被这天气冻得一点儿温度没有,我握着他两只爪子来回搓着,问他可不可以进家里去,别跟外边儿挨冻了。
他不回答,我抬头看见屁孩子已经快要睡着,迷迷糊糊的脸蛋被冻得通红,埋在我很久以前送给他的围巾里,话音都含糊,“不进去。”
我猜测这已经算梦话了。
我把他手贴上我脸上,“为什么啊?”
“……看雪……和涛涛。”再歪歪头,睡沉了一些,脑袋向后仰着,靠着破旧不堪的小木椅。
我“噢”了一声,心又被揪了,眼眶一热,眼泪流进他掌心。
“外边那么冷,你要上哪儿去啊?”我突然问,用余光打量在一边穿着衣服的白晓乐,随意调换着收音机的频率,嘈杂的声音充斥整个房间。
他说,要上于烁公司。
“……操。”
他转过脑袋看我,问我怎么了。
没事儿。我摊开掌心看手里那半截天线无力的叹口气。把收音机弄坏了。
我试探的问他,不敢表现得太情绪化,“你去他公司那儿干嘛啊?”
他说答应了于烁要去他们公司帮忙,也算给自己累计一些社会经验。
我心头不爽,所以乐得很难看,看着手里刚给掰断的半截天线,估摸着怎么安都安不回了,就这么给废了,装出开玩笑的口吻,冲他说,“那于烁他给不给你发钱啊?”
我不要钱。
不是你傻啊。
我就是想试试,他给我一个锻炼的机会,我就不该要钱。白晓乐目光很平和,神情始终淡淡的。
大过年的就去?
今天都初九了,上班的人春假都结束了。
我站起来,往他嘴里塞一个焦圈儿,“那成吧,走吧,我载你去。”
“嚯,这雪积的,忒厚了也。”我一拍后座儿的雪块,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棉垫子绑上去。
白晓乐显然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我扬起脑袋,得意洋洋的眉眼,得瑟劲儿就快溢出来,“今儿早上给你弄得,这样你冬天坐车,就不会给冻着了。坐上去试试。”
“挺软的。”
“是吧,那就坐稳了您。目的地跟哪儿啊?”
“椿树街道那边儿。”
我一噔腿儿,小破车跟胡同儿里四平八稳的走起来,“那还挺近啊,我到时候再接你回来呗。”
白晓乐说不用了,于烁可以开车送他回来。
我说不出话,二八老式自行车和红旗轿车是有一定区别的。我也不知道心里边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怪怪的,说不上难受还是什么,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但我感觉到,答案它终究破土而出。
二八车停在于烁公司门前,白晓乐递给我一张纸条儿,“这是我那个分间儿的号码,家里有事再打给我。”
眼睛有些茫然的睁了睁,我乐出声儿来,得,合着你一义务临时工都能有分间儿啦,电话都知道了,昨儿个就来了吧。
他不说话,只把纸条塞进我掌心里。
我还想再跟他说些什么,就听到于烁沉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在喊白晓乐,晓乐晓乐得喊得很自然,倒是我,听得浑身都不自在。
于烁踩着雪走过来,一步步敲进我耳朵里,像随时做好作战准备一样傻兮兮。于烁给白晓乐拍去了头发上堆的一点点雪,看到了我,礼貌的点点头,又冲白晓乐说,“不是让你打车或者坐公车过来么?让小娄载过来又累着他,你自己还要挨冻着。”
我瞥过脑袋舔舔嘴唇,深吸口气,指甲戳进掌心,告诉自己要忍,再谁跟前儿丢份都好,莫名不想在气势风度上输眼前这于烁一筹。
我笑,眯着眼睛徐徐道,“没事儿,反正我放假,在家闲着也没什么可干的,送乐儿过来是应该的。”
“要不要进我公司坐坐?”
我腿一跨,稳稳当当坐上车座儿,笑得痞里痞气,“这就不必了,下回吧。回见。”单车轮转起来,强迫自己个儿别再回头看那俩人并着肩走远的场面。
我花了一整天,漫无目的的骑着一破二八围成我的大宣武转啊转的,转的自个儿都晕乎,临了儿骑到隆福寺买了两份炸糕儿。
老板看见我有些惊奇,“怎么,这回不是一份了?小娄你饭量见长啊,越吃越多了还。”
我咧嘴笑,哪能啊。
老板一脸了然于心,拖了半天儿‘噢’的长音,“买给别人的对吧?成!小娄也大了,会追姑娘了。你还特地跑那么远给她买这个,那姑娘有福气。”
我把两袋装好的炸糕儿挂上车龙头,“不是姑娘,是我等的人回来了。”
等啊等,以后迟早有一天天荒地老,都等不回来那一个睫毛忽闪忽闪的屁孩子,可终究得老天宠爱,有人回来,在出现某个谁生活里,虽然那人冲谁说,“我不要喜欢你了”也说了不想再终日夹缠不清,虽然那人不一定再会和谁一块儿来吃最爱吃的奶油炸糕儿,在一树桃花下满嘴奶油乐呵呵。
可能买给他,直到他不乐意吃这玩意儿为止。
我把二八车放在一颗树边靠着,车锁都没上,抽完一包中南海,天儿完全暗下来,冬天的北京日子短,黑夜极其漫长。
可我仍旧没有等到白晓乐。
一包烟随手扔到地上,我跟马路牙子上蹲着,街边混子样估计不怎么好看,不是失业青年就是待业青年的样儿。
魂不守舍等一个人,天荒地老的时限。空虚在昏黄路灯下暴露得更加清楚,自己都不忍心看。
白晓乐出现在我视线里时并不是一个人。于烁在他身边。
他们走得很近,有说有笑,白晓乐像是在说什么好笑的话给于烁听,说完还挺自得其乐的比划起来。
这样的白晓乐,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白晓乐不属于我。
我在北京的冬天里一下觉得特别冷,像是有人给我从头泼下一盆冷水,彻骨的凉意刺入寸寸皮肤,疼啊痛的全都麻木。
我想上前叫他,可一下被于烁一个动作惊得愣住了神。
激灵一下,手耷拉在身体两侧,慢慢握成拳状。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直直地冲上了头顶,眼前都有些花,胸中翻涌的暴躁的邪气,远不仅仅是愤怒那么简单,拳头握得咯咯响,不可置信的盯着前方的那两人,整个人一下阴冷起来。
于烁在吻他,他妈的于烁在吻我的白晓乐!!
一时间,好像万种情绪都失去了所有控制。
大脑,心脏,身体统统失去了平衡,眼眶突然的酸疼,我气得浑身直抖。
在白晓乐猛力推开于烁的下一刻,我飞奔到他跟前儿,一拳头朝于烁脸上挥了过去。
“你他妈居然敢吻他!!!你妈的!!!找死不是这么找的!!”嘴上犯糙,我一双眼气得血红,血丝全涌上来,气得泪水都汹涌而出,眼前都模糊,我把眼睛甩到一边,不管不顾跪倒地上揪起那人风衣领子,再下一拳头挥到于烁脸上时,被他反揍了狠狠一拳,在右眼上,疼得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捂着眼后退,腿都站不稳。白晓乐在一旁慌了,大声吼,“你们没病吧!”他冲过来制止我,“娄以涛你住手!立马儿停手!”
他帮于烁。
我和于烁之间,白晓乐选择帮于烁。
我很委屈,心脏痛得直抽,都要连带着抽出一瘫血来,吼出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已经爆发的愤怒,用力推开白晓乐,指着他嚎,“你他妈又是帮别人!怎么你次次都帮别人!!”
嫉恨多过满腔委屈。
于烁喘着粗气,揪着我又往我右眼上揍。
我操!
我气得在心里狂笑出声儿,这人他妈太实在了!
偏要给我揍出一对称的来!
我火气勃然,蹭地蹿起来,继续杀气腾腾地回揍,眼前的景象是晃动的,世界都很恍惚。
我从没想过娄以涛人生里会有这么一天,狼狈不堪,在大街上公然和人干架,还是为了一男的。
到了后来我跟于烁都打累了,都瘫坐在地上死死盯着对方狼狈模样冷笑。
白晓乐冷声开口,“打够了?”
我哼一声儿,没够。
白晓乐话语里除了嘲讽听不出别的情绪,“不够接着打,我知道娄以涛你纯爷们儿。”我知道他这会儿对我很失望。
我跟他眼里还是那个除了蛮劲儿一无是处的人。
我真的委屈,我巴不得现在搂着白晓乐嚎啕大哭一顿,我想告诉他我难受,心脏那儿特痛,痛得快要死过去,我看见别人吻他,我就真快疯了,真快要吐血了,所有情绪都崩落一地。
全身都痛不可当,特别是胸腔内,仿佛所有的鲜血汩汩在外流。
于烁声音仍旧很冷静,他问我,干嘛要打他?
我一下觉得这人万分可笑,合着跟我打了半天,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打的他。
因为你吻他。
于烁冷哼一声,这干你什么事儿?
我想了半天找不着词儿,只下意识说,我是他哥。
这理由抛出来,啊,谁要信,谁信谁头号儿傻逼。
你是他哥这事儿你也管不着吧?这是我跟晓乐之间的事。
你跟他之间能有个屁事儿!
这晓乐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他要乐意他能推开你,你他妈能别那么不要脸么!
于烁很不解,来劲儿了,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倒是很好奇,晓乐他乐不乐意跟我在一起,又有你这个半点儿血缘关系没有的哥哥什么事?”
我词穷,但仍旧愤怒,站起来刚要说话就被白晓乐拉开,他冲于烁点点脑袋,“于哥,今天不好意思,我哥他脾气不大好,改天一定再好好跟你道歉,我先带他回去了。”
车胎没气了,白晓乐给我推着车,一路没说话。
我觉着我整个人都乱了,感觉到有些很不对劲儿的东西在心里滋生出来,快要抑制不住了,几次想开口都被自己思绪打乱。
我搂住白晓乐,他挣扎。
“别动,就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两手垂下去,我轻轻蹭着他耳侧头发,呜咽出声,野兽受伤过后的哀鸣一般,“别答应,别答应……求你……别答应他。”我觉得整个人就跟被挖了心一样的疼起来。
第四十七章
我想看他是怎样的表情,移开脑袋就看见在视线模糊的夜晚里,白晓乐的脸被月光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华,很好看。
我紧紧抱着他,让白晓乐在我怀里寸步难移。我整个人就跟被什么砸到了一样,身体都抽搐起来,大脑全是止不住痛的空白,眨了眨眼睛,努力克制着,用尽全力克制着,呼吸呼吸,可心里仍旧被揪得生疼。
我觉得很丢份,伸手捂着嘴,呜呜声还是不停从嘴里泄出来,想赶紧把满脸眼泪擦掉,可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靠,算了,反正最近跟他面前,也算是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完了。就干脆不再要脸。
白晓乐也并没有躲,毫不挣扎任我圈着,路灯在很远得地方,微弱的光打在他身上,他扬起脸问我,你哭什么?
语气中的疏离像是一把刚刚磨好的尖刀,狠狠扎进我胸膛里,血液汩汩在流。
我骺着身体弯脖子,我哽咽着说我难受。
白晓乐看着我的眼睛,双眼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他突然笑了,那笑容显得苦兮兮的。
他说你跟人干架上瘾了是吧,见一个打一个。语气很疲倦。
“那是丫操行太混蛋!该揍!”我想起来就气,连沉下来,血红一双眼忿忿,横行霸道的臭流氓打小儿有着嗜血的残忍。
白晓乐忽然闭起眼睛,声音很轻,语气里云淡风轻,“他不过是吻了我,又没做什么杀人越货的事,你也不至于那么激动。”
我抱着白晓乐的动作僵了一下,遍体生寒,前一刻能抱着他的好情绪一时间就荡然无存,全数夭折断尽,他居然敢这么说!!
什么叫不过是吻了他?
他怎么能说的那么轻松?
他那仿佛满不在乎的劲儿,一下子扎的我浑身粉泛血光,疼得血粼粼。
这一刻我有满腔的愤怒,心肺都要被气炸,被他的话刺激得头皮阵阵发麻,可此时一切情绪在白晓乐跟前儿都失去了发作的勇气,只用湿漉漉一张泪脸去蹭着,头重重的埋在他脸侧,“……你别这么说。”声音沙哑得把我自己都吓到。
白晓乐听了我话,身体突然挣扎起来,想要挣脱我的怀抱,带了点儿拼命想躲开的厌恶,我疯了一样的抱他,死死搂着他腰把他扣进怀里不让他躲,语气间都是要崩溃的哭腔,“乐儿,我没想干嘛,你就让我抱抱,我难受,我痛得快他妈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