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澡堂子的塑料拖鞋买完冰霜回来,掀开澡堂分间的帘子,一瞬间愤怒到几近痉挛,脑袋钝痛。
白晓乐站在池子边,已经穿好衣服,可有个人揪着他,他在挣扎,也还手,看上去像个小野兽。
那个赤身裸体的人在干嘛,他在对白晓乐干嘛?!!一看起来四十好几的人,油光满面,跟水池子边儿上揪着白晓乐不放手,准备上下其手的样子。
操他妈臭不要脸的。
我的四肢像是一时给人点着,爆发起来,燃起愤怒的火焰,烧着我自己。
“他妈你敢动他!你居然敢动他!”
视线定在眼前一小老爷们儿手里的啤酒瓶上,不管不顾走过去操起那酒瓶就往那丫头上砸过去。
第五章
抬手扔掉半截儿玻璃瓶,我拉住白晓乐的手,把他拖到身后好好儿藏着,眼神盯着眼前那臭流氓诧异又愤怒的模样,丝毫不躲闪。
南城的孩子谁不是被吓大的,毫不惧怕。
绿色儿的玻璃瓶跟他脑袋上碎开来,一块块掉在地上,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还连带着一张包装纸,上书,五星啤酒,很多年后,那玩意儿叫燕京啤酒。
白晓乐手心出汗,紧紧抓着我,距离太近,让他的下巴不得不贴在我肩上,我听见他在我耳边问话,话音却冷静,他问我,涛涛,怎么收拾。
我心里突然软一下,白晓乐这称呼听起来再舒服不过,背着手捏捏他软软的掌心,用气声安抚,没事儿。
那臭流氓一副傻逼样,半天没反应过来,摸一把头顶的鲜红,掌心摊开,仔细瞅上一眼,就要爆发。冲我大声嚷嚷,操得嘞,你丫干嘛呢。
我一扯嘴角,打牙缝里挤出俩字儿,言简意赅,直接了当,“揍你。”
“我他妈招你惹你了。”
我看他那架势就像要开揍,孩子总是狡猾,总想着末路逢生,凡事给自己留后路,不要脸儿不要面儿,只要护自己和身后的人周全,悄悄退一步,紧握起白晓乐的手。冷笑一声,用力一嗓子,“您说人话不办人事儿啊,这操性不就他妈给人揍的么。”
“嘿我就操了!屁大孩子跟我谈操性,我今儿就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你。”臭流氓一抹脸上的血迹,高高举起胳膊就要扇下来。反应机灵,指尖刮一下白晓乐掌心,这时总默契,在澡堂子众人目光下飞跑起来,大步子迈着,一路狂奔。
如此无惧,这是头一回,大无畏的勇敢被激出来,这是为了你。
我一脑子空白,跑过几个街口也不知道,直到回望身后谁也没有,才停住步子,重重靠上一堵墙。“操,跑得我气儿都喘不过来了。”白晓乐蹲在地上,呼吸几下,试图让呼吸平稳下来,我掌心就这么压下去,揉乱他发梢,“没事吧你?”
白晓乐抬眼瞅我,眼神有点无辜,指指自己肚子,“不大舒服。”
我被他那水汪汪的眼神看得有点儿晕,起了涟漪,心神都荡漾,蹲到他跟前儿,伸出手抚上他肚子,“胃疼?”
白晓乐摇头,直说不知道,就是不大好受。
我琢磨着说今晚你都没吃什么啊,是不是刚才跑太快了。
“大概吧。”
我一拧眉,“真事儿,麻烦那么多。”抱怨着,手却运动起来,慢慢揉着白晓乐肚子。
白晓乐样子有点别扭,想要推拒,给我瞪一眼,“干嘛啊,大姑娘啊,摸不得啊。你不好受我给揉揉,待会儿就会好些了。”
白晓乐也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扬扬后脑勺在墙上蹭蹭,跟我说,涛涛,月亮出来了。
手上仍然轻柔动作,我瞥一眼云上,乌云真正散去,月亮明晃晃。“明儿个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嗯。”
扯七扯八扯了一圈儿,白晓乐终究还是问我,你刚才干嘛那样?乌黑眼睛紧盯不放。
臭小孩终归是臭小孩,装傻充愣是本能,我眼神飞到远处,“哪样儿?”
“你这样冲动,该有多危险。”最烦他这劲儿,救了他还要同我上纲上线,是要气死谁。
我有些不快,流里流气的质问,“干嘛,又要开始教育我了?”
白晓乐一看被误会,急忙摇脑袋,斟酌着言语,好听的话不乐意说,脸皮薄,好半天儿才扔出一句让我满意的,“我是怕你出事。”
笑意绷不住,小骄傲也绷不出,“北京爷们儿从不干没把握的事儿。”
白晓乐是个坏孩子,戳穿我,不给人留一点份儿,面无表情的分析,“嗯,有退路总能有把握。”
给坏孩子气乐,“那我要怎么样?不跑,跟他干上那么一架,最好我跟那臭丫挺的谁都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抬起手打一下白晓乐脑袋,力道不重,“我英雄救美你不感谢就算了,还那么多废话。”
白晓乐脸青一下,低声咕哝什么英雄救美,为某个字耿耿于怀。
我咧着嘴笑,好,不是英雄救美,美救英雄成了吧,扬扬眉,不要脸不要脸,我说我最美,你是小英雄,我刚才救了你,小英雄你感动么?
白晓乐不回答,抿抿嘴巴站起身来,“肚子好啦。”迈着步子往回家的方向走,我跟在身后,死乞白赖的继续追问他是否感动,将二皮脸的精神发扬光大。
那天走进胡同儿,快到了家,我才听见白晓乐开口,话音柔软也真挚,“娄以涛,谢谢。”那天我才在街灯下看清,他的酒窝不对称,右边深左边浅,之后多少年都记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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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日日相处里,摔碎隔阂,对盘儿了些,就成了瓷器。虽然我俩都清楚,爱好,性格,没一点儿是存在同步的,我说东他说西,就这么坐一块儿瞎扯,从学校扯到家里,居然也能玩儿到一块儿,全北京都要惊奇。
一个粉笔头砸过去,越过俩组,落到第四组一个傻逼的头上。
说他傻逼人就冒起泡儿,抬起沉睡的脑袋,十四岁懵懂的脸蛋,四处乱看,脑袋都要被转晕,愤怒的毛儿翘起来,迎风飘扬,“谁!谁!谁砸的我!”揉着沾着石灰粉的脸愤怒不已。
我两腿搭在桌儿上,还跟桌面特不文明地翘起二郎腿,始作俑者老实应声,举起手来,做坏事也高调。“你大爷我!”
义愤填膺义愤填膺,张一舟发出怒吼,“娄以涛我招你惹你了?!”
写着板书的英语老师回过头来,瞪着我和张一舟,说着听不懂的鸟语来规劝我俩安静听课,回头是岸。
张一舟很委屈,“老师娄以涛可劲儿那粉笔头砸我。”
我也很委屈,“我可就砸了俩。”我也只有俩,一根掰成两段儿,全废丫身上。
英语老师用木制的教鞭一打讲台,用鸟语训斥起来,听得我头都疼,委实扛不住鸟语的轰炸,“老师,咱能说国语么?”
她接下来的一串儿流利标准的鸟语告诉我,显然不能。
我很苦恼,张一舟也很苦恼,他嚎问,你发什么疯要砸我。
“我今儿早上放桌儿上那份豆汁儿烧饼是你吃干净的么?”
张一舟点头。
“嘿你丫怎么回事儿啊!那是你能吃的么!”
张一舟有点迷茫,“阿裴说那是隔壁班暗恋我的姑娘送给我的,放错桌儿了。”
“我呸,还隔壁班儿暗恋你的姑娘,打哪儿来的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就你这样儿,还有人暗恋?阿裴说的话是能信的么,那是我给人买的!!”想起白晓乐今儿早没东西吃八成会饿着心里就不大好受,刚想出去给他再买来一份,可无奈,上课铃打响,只得老实跟教室待着,他也只能老实受饿。
张一舟八卦的笑笑,“给谁的,五班那阳婷?”
我眯起眼,想起白晓乐那张呆愣愣的脸蛋,不自觉乐出来,“给小情儿的。”
第六章
少年时期有着两个美好的幻想。当那么一阵儿南城混子,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吊儿郎当,一堆坏心眼儿,闹乱子,卖嘴,可真要说起来,绝不干坏事儿,比起谁都靠谱。抽屉里堆着姑娘送的情书,翻开来看全是肉麻兮兮感人肺腑的情诗,东一句西一句,皆摘自当地名刊——《北京晚报》文艺副刊。
所以当我接过班里文艺委员卓艺递过来的粉色信封时,不是不兴奋的,眼里闪着小星星,虽说我对卓艺除了画的板报万分难看之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更别提好感了,所以兴奋不过来源于个性里致命的弱点,虚荣。
卓艺很矜持,抬着下巴笑,左手叠右手,看我也不脸红。
北京人就爱凑热闹,我在班里那群小老爷们儿的起哄下就要拆开信封,正是满肚子坏水儿的时候,琢磨着该如何犯坏,要不要念出来,正琢磨着就被卓艺一声叫停。
我有点儿疑惑,“怎么了?”
卓艺眼神不忿,指着我就说,“你拆来干什么?!”
我好像有那么点儿明白了,“噢,你不好意思,那我回家看?”
“这不是给你的。”
姑娘一句话就跟一道雷劈下来似的。看客们“嗐”了一声就偷笑着散了,不敢当面儿看我笑话,拳头捏得喀啦,在眉毛一跳中小愤怒扬起来,信封边角被我捏皱。这回丢份儿丢大了吧。
“那你是给谁的?”
卓艺憋了半天儿才扔出一个名字,更是如同炸雷一般。“你能帮我给白晓乐么?好像看你和他挺瓷实的。”
眼角一耷拉,眯起眼睛,目光凶恶,说掉脸就掉脸,“谁跟他瓷?”白晓乐你还真招蜂引蝶啊,“你不会自个去啊。”
卓艺说,我不认识他啊,他能理我么。
我把那粉色的信封扔桌儿上,这信封真是怎么看怎么难看,“这忙我不帮。”拉红线这种没溜儿的事儿从来不适合我去干,更何况其中一方是白晓乐,更是不乐意。
“你不帮的话我就告诉刘老师你连续一礼拜没交作业了,刚才英语课还扰乱纪律。”
我表情抽搐一下,脸唰地拉长,人有杀手锏,我有什么办法,得,认栽吧。
于是乎我夹着尾巴灰溜溜的,拿着信就向白晓乐他们班走过去,卓艺那姑娘就跟我大爷似的,环着俩胳膊倚着墙,不怕蹭一身灰,死死盯着我,说就要看我给出去才算完事。
这年头,姑娘都凶猛。
白晓乐挨窗坐,我敲了敲玻璃窗,他没听见,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写着试卷,没法儿,我只好跑到他们班门口冲里边儿叫唤,“瓷~白晓乐。”
白晓乐盯着我手里那信封,满脸疑惑,愣愣的,“什么东西?”
我流露出不爽的神色,“给你的,情书。”
白晓乐脸一红,呆呆的指指我再指指他自己,“你……哥你没事吧?”
屁孩子想歪了,误会了我,我一拍他脑袋,想什么呢,我给你写情书啊?笑着说可能么。
白晓乐也笑,爪子一伸,拿过那封信。
“不许看,撕了。”
“啊?”白晓乐拿着信封犹豫一下,“这不好吧。”
“那你想怎么的啊,你打算跟人姑娘处对象?不怕我告你妈听啊。”
屁孩子摇脑袋,不处对象啊,这不是时候,纯洁无邪得我想乐,一揉他脑袋,就直说你自己个儿说的啊,别让我瞅见哪天你也学人玩儿早恋,迟早告你妈听。
白晓乐眨巴两下眼睛,“那你呢?”
都要走了,听他这话才顿住步子,转头一乐,我什么我,我干嘛,我要陪你耍单儿?
老实巴交的乖孩子从不是我的风格,流氓式人格儿跟心里边儿根深蒂固,花儿都要开出来。
白晓乐眼神黯下去,两手有些无措的垂着,“就是说你会……会……”半天儿都说不出那个词儿,我心地善良,给他街上话儿,“跟人处朋友。”
白晓乐点头,“你会?”
有什么会不会的,爱一个人是本能,压根儿不需要学。
“失望了?我做不到你那么老实,我是什么人我以为你早该看明白。”眯起眼说这样的话,痞气招摇又荡漾,“告儿我爸去啊~”其实量他不会这么做。
白晓乐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一句,“你会喜欢怎样的女孩子?”
“这个可说不准,其实喜欢不喜欢哪有那么复杂,不该又什么界定,看对眼儿了,那就是了。”
白晓乐噢了一声,把信封收进校服口袋,“我写卷子去了。”说着也不看我,走回座儿。
我也不挽留,跟教室门口儿喊上一句,“放学跟楼下等你,不许跟昨儿似的磨蹭半天儿啊。”
不自觉再看上一眼,窗明几净,透过窗户看见白晓乐干净青涩的侧脸,校服领子没有别好,翘得乱七八糟,圆珠笔的按钮按在右脸颊上,一戳一戳,歪着脑袋想题目,乌黑眼睛眨啊眨,闪闪亮晶晶,认真少年最可爱。
一回到班上,就被卓艺穷追不舍,“白晓乐怎么说的。”
勾起一个冷笑,把语文书翻开盖在脸上,墨香让人陶醉,椅子往后一靠,抵着后桌儿,坐得舒坦,“白晓乐同学说让你乘早断了这个念头。”臭流氓扯谎绝不脸红心虚,瞎说八道绝对张口就来。
推着我的二八寸破车,打一个饱嗝,刚才吃得太饱,揉揉肚子,再走几步就看到要找的人。
单车放到一边,坐上另一个空着的秋千晃荡起来,也不看他,“月亮都出来了,有个人还不知道要回家呢。”
白晓乐两腿笔直的垂着,秋千也晃不起来。
“不晃啊,不晃有什么意思啊,就这么傻坐着,你也能从下午坐到现在?”语气佯装轻松,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就当我压根没看见月光下屁孩子情绪沮丧,黑夜再黑掩不住红肿双眼。不问他为什么难过,这个时候小孩子也会下意识懂事起来,我不问你,等你想说了,就乖乖聆听。
我走到白晓乐身后,抓住两边的绳子晃起来,也不高,他抓得不牢,我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给我摔出去,受了伤。
夜晚很安静,银白月光洒在身上,两个孩子都不说话,难得的沉默,心里慢慢宁静,只有秋千吱吱呀呀晃动的摩擦声响。
白晓乐缩起脑袋,好半天冒出一句,“涛涛,我饿了。”
“饿了咱回家。”
“不要回家。”想想又说,“先不要回家,眼睛肿了,给人看见,该多丢人。”白晓乐哼着几个单音旋律,不成曲调,天晓得他在唱什么,哼完继续开口,“我今天放学没等你,从后门走了。”
说到这个就来气,我和单车都跟楼下等了他半小时!等到花都谢掉,天都黑掉,等不来屁孩子,带着小失落一人跨上单车,车龙头不再挂着两个书包,腰侧没有一双手搂着,还真不习惯。
“我去看我爸了。”
我一愣,这是白晓乐头一回和我提他以前的家庭。
“他在海淀一个小区的地下室住着,很潮湿,环境很差,他说一个月租金不贵。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我上次见他还不是这样,我知道,是给人打的。”白晓乐脸上很平静,睫毛湿漉漉,一眨眼睛,眼泪滑下来,表情仍没有波澜,哀伤到麻木,看得我心抽抽,“我妈跟他离婚就是因为我爸好赌,本来外地人在北京就辛苦,房租越涨越高,工资还总被拖欠……我爸还总拿生活费去赌,家里没钱了,就去借,借了还总还不上,以前就有人来家里闹。”他哽咽一下,“可是……可是以前明明不打人的啊。”他肩膀抖起来,有呜呜声,颠沛流离的样子,像是没了支点,全世界都不见。我看得有些慌,两手张开从背后环住白晓乐,下巴抵在他肩上,“乖,乐乐,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