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谁,无人知晓。
狮子岭上,兜率寺外,十数孩童正做贼似的逃下山去,手里各自抓着抱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跑得远了才相顾大笑
。
其中一个孩子道:“智德和尚会不会骂我们呀?”
另一个道:“不会的!老和尚心好,最舍不得打骂小孩子了!”
“痴愚和尚也很好!更不会打啦!”
“咦,风筝上还写了字?”
“管他!我爹还没教我那些字怎么念呢!”
“咱们偷这些风筝就行了,把这些护符也偷来干什么?”
“哎谁知道老和尚怎么把它们放在一起了呀?要偷就赶紧全抓出来了呗!”
“那难道丢了啊?”
“……不用丢!瞧我的!”
狮子岭下多了几家茶肆,让近年不断增多的香客歇歇脚。
一个衣着普通长相普通的年轻人迈入茶肆。
前脚刚迈进去,便与从茶肆中走出来的另一人撞在一处。
这人年纪也轻,一眼看去就能知道不是什么大风大浪的性子,就像个教书十年的才气先生,或是个行医十年的高超
大夫。
苏不弃。
而苏不弃看着迎面撞来的这个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小会儿面前并不熟悉的笑脸,忽压低声音笑道:“……
见过和尚了?”
对面的年轻人便笑得更是窝心了,道:“嗯。吃鱼的和老住持智德和尚很投缘,智德和尚三年前便收他在寺里住下
了。”
苏不弃点点头。
他和年轻人对视,再没有话语,没有握手拥抱,甚至没有多年不见的嘘寒问暖,只有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温暖胸怀的
重逢喜悦。
苏不弃道:“三年前怎么回事,听说你的发带还留在桃林外的梅枝上。若不是半月前接到你飞书一封,连我都真以
为……你原是那么喜欢桃花的……”
年轻人挠挠头挤了下眼睛:“哦,那个是我幸运……本来是想进去看桃花的,却在桃林外看见了那株老梅,便突然
想起说过要带楚一风去看一大片桃花。我就把发带接下来系在上面留个记号,想着下回再来,然后就走了……”
苏不弃吸了口气道:“我只要那个踏进火雷阵的倒霉鬼不是你就好。”
年轻人嘿嘿笑道:“其实我下山的时候就听见有野猪在叫……”
苏不弃微笑点头,重重一拍赵丹容的肩:“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年轻人也重重一点头。
两人擦肩而过。
会不会再相见,谁也不知道。
如此便可。缘分未尽,自会继续。
这就是苏不弃的想法。
而苏不弃迈出茶肆,并未离开,而是转了个弯,走近邻近的另一家小酒馆。
酒馆二楼楼台上,斜倚栏杆看向天边的碧衣男子生得甚是俊俏,面带些微酒晕。
领子依然很高,环绕颈项。
一见之下,任谁都会以为自己是被从碧色的云里洒下的红霞迷惑了眼。
朱连碧没有回头。他听见苏不弃的脚步声停在身边,继续看向天边夕阳道:“见到他了?”
苏不弃道:“嗯。看来阿丹过得不坏。至少易容术很有进步。”
朱连碧笑道:“那你可以放心了。”
苏不弃微笑:“嗯。”
两人一道看天。
落日拖着晚霞轰烈远去,点燃一片天地的辉煌。
朱连碧忽然指着晚霞之中的一处道:“看!那是什么?”
赵丹容迈入茶肆,左右环顾。
他一向喜欢靠窗的位置,可是今日似乎人多了些,靠窗的都被占去了,
赵丹容也不管不顾,径自坐到其中只有一个人的桌边。
那人头戴蓑笠,正点了一桌的菜独自享用,忽见有人坐到对面,不由愣了愣,微抬头看了赵丹容一眼,见是个生人
,便又沉默着低头,继续吃饭。
赵丹容也没仔细去看对面人的长相。何况对面人只微抬头看了那么一眼,赵丹容来不及看清蓑笠下的那张脸。
他只知道,对面是个江湖人。
真正的江湖人通常喜欢独来独往,不爱管闲事,这就方便赵丹容死皮赖脸占位置了。
赵丹容着小二点了几个菜,不一会儿便上来了。
赵丹容吃了几口花生米,见对面人独享满桌佳肴,又连吃饭都戴着蓑笠,还一直沉默不语,心中颇有些想逗耍人的
意思,还未及开口,忽见五彩颜色在眼前一晃而过。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青的、橙的。
一晃而过后,还是五彩颜色。
那是天空的倒影。
赵丹容抬头一瞧。
窗外夕阳正辉煌。
数不清的风筝正张开五颜六色的翅膀,自茶肆上空掠过,伴着孩子们奔跑欢笑的声音:“放起来几只啦?”
“才三十几吧,都绑在树上了!”
“那还有六十只呢!”
“一定要全放上天去!”
“哈哈哈……”
酒楼上,朱连碧与苏不弃一同看着那五彩缤纷翱翔天际。
苏不弃道:“我将阿丹约来此地,你也假借名目引他来到此地,然后呢。”
“阿丹过得不错,黄明也离开仙逸宫娶了吴月染,儿子都会叫爹了。他也该挺好的吧。建清园之役,他也不顾自己
身体能否承受,便用了十成功力,差些真去给阎王爷倒茶了。这三年能全凭己意到处走走看看,放下心机休养身体
,对他而言是大好事……”朱连碧道:“你呢。你能放下阿丹吗。”
苏不弃道:“对我来说,这样便好。一切顺其自然,阿丹对我来说依旧重要,我对阿丹来说亦同样。这便足够。”
朱连碧沉默。
苏不弃道:“记得么,我曾问过你,你认为缘分是什么。”
朱连碧顿了顿,忽失笑道:“……‘大概就是在错身而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不相干的人后,还能相认止步,相视而
笑,相拥而泣,相怒厮杀,或者继续错身而过。’”
苏不弃的轻笑声在风中很是好听:“嗯。记得便好了。”
而此刻的赵丹容正仰头看向那些风筝,忽觉莫名熟悉。
定睛一看,每只风筝上还绑着一枚方方薄薄的纸片,怎么看怎么像寺里才有的护符。
赵丹容睁大眼睛。他不知道那些风筝和护符是怎么到了那些孩子们手中的。
可他想起了那九十九枚护符和九十九只风筝。
每一枚护符上都写着一个名字,每一只风筝上都写着另一个名字。
如今一道飞向高空。
赵丹容看着看着,无声笑了。
赵丹容的发很黑,衣很净,眸很淡,笑很浅。
略带沧桑,却全无落魄。
此刻那双漂亮淡然的眸子在静雅中带着些璀璨,璀璨中透出些隐忍,隐忍中飘出些飒爽,飒爽中流出些寂寞。
对面人也被那五彩流光吸引得抬起头,不经意看见了赵丹容此刻的笑容。
他忽然浑身一僵。
好半晌,赵丹容终于收回目光,垂眸盯着眼前一碟花生米呆呆笑了一声,才同样不经意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道灼灼目光。
蓑笠下的脸是清俊的,但拆开来看,其实一点惊艳的地方都没有。下巴比赵丹容长一些,皮肤比赵丹容白一些,睫
毛比赵丹容长却淡一些,人比赵丹容清癯些。
但是整个儿拼起来,就是叫人看着舒坦,看着儒雅,看着俊气,看着喜欢。
赵丹容睁大眼睛,惊得连呼吸都被堵在了喉头那么一小块地方,不敢置信。
他如坠梦中,直到对面人缓缓伸出一只手,覆在了赵丹容的手背上。
一道让赵丹容心脏紧缩的声音便自那张水红色的唇中传出来:“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赵丹容愣愣听着。
楚一风勾起唇角继续道:“黄鳝和狗肉一起吃,顶多拉肚子。”
话落,赵丹容如被针扎,刷地站起来!
右手却被楚一风死死按在原处,动弹不得!
赵丹容挣脱不了,吓得寒毛直竖!!
而楚一风的那双眼,正微笑得迷离迷恋迷醉如同一场叫人弥足深陷的迷。
赵丹容忽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蓦地想起平生做的唯一一首诗。
——流年梦断浮生歇,西风惊楼阙。舞袖作别忘尘烟,相逢如初见。
念毕,丹容回头仰面大喊一声:“……天、哪~~~~~~~~~~!!!”
就让一切,重新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