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看着麒贤,目中现出一丝茫然。
曲灵烟的车马也在城郊送行的人群里。
孤零零的大车在人群里十分显眼。
赶来送行的百姓们认得威烈王府的标志,纷纷站在离马车很远的地方。
家人出征的百姓爷娘相扶,追着将士们走了一里又一里,哭泣和叮咛一路不绝。
而曲灵烟的马车并未跟着军队走,只是停在路边,远远地看着。渐渐的就被大军行进扬起的黄尘湮没。
自始至终,麒贤都没有看马车一眼。
人生有太多的惊喜交集。
林笑那天从极端的疲惫和伤感中等来了白鼎臣带的医官,那队医官竟然是孔澄带领的,还有不少是麒泰亲自主持考试
选定的医官士,每个人都业务熟练,他们一来,林笑的压力顿时减轻,当下由孔澄选出几个特别擅长培训医官的教员出
来,专门负责培训新的医官士。而别的人立刻都投入到工作中,一半在灾民聚居点主持控疫可,另一半奔赴武阳城内
主持各种工作。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分配到了各自的岗位,整个治疫工作当时就开始有效运作起来。
林笑这时才松了口气,每天还是早出晚归,甚至干脆和医官们一起住在灾民点。
白鼎臣这些日子两头奔波,不是在灾民点和众人忙碌,就是和百里青锋一起视察江岸,搜集各种情报资料。
百里青锋做出一副大方的姿态,任白鼎臣观察各种设施和军队的布防,似乎根本没有提防过他一样。
而百里旌风又开始装病弱,这些日子连面都没露过。
白鼎臣求见了好几次都遭到了婉拒。
“殿下见过百里老族长了?”白鼎臣看着林笑,笑咪咪地问道。
“啊!”林笑彼时正在洗手,刚做了个漫长的手术,挖掉了一个灾民腿上的烂疮。“第一天到的时候见过了。”
白鼎臣看着林笑额头上的汗珠,忍不住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林笑:“擦擦汗吧!”他这些日子亲眼见到林笑日夜忙碌,几
乎是不眠不休地在救死扶伤,不由也对林笑有了些改观。刚才那个患者抬进来的时候小腿肚烂的都见了骨头,又是苍
蝇又是蛆地,恶心的味道中人欲呕,连抬他进来的灾民都现出无法忍受之色。
可是林笑却毫无嫌恶之色,做了一个长达三个时辰的手术,把那些恶疮全部挖除,随即上药包扎。
连孔澄等医官都跑来看林笑得手术,一个个现出无比钦佩之色。
白鼎臣越看越是钦佩,心中也有些乱。
“殿下认为百里老族长的病情严重么?”白鼎臣追问了一句。
“严重与否,端看个人情况。”林笑淡淡说。“有时候小病也能死人,大屠杀的尸体里也会爬出活人。”
白鼎臣默然,品着林笑的话不语。
“白大人,您打算何时动身去疫区?”林笑看着白鼎臣,慢慢问道。
“啊,此时正是兵荒马乱的时节,处处都不稳妥,所以我打算先在上邺停留一段日子,过了这阵等一切都安定了再出发
。”白鼎臣摇着扇子,笑了笑。
“不早点走,只怕就走不了了。”林笑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白鼎臣一楞神,目光闪动,现出一丝喜色。
曲灵烟坐在马车里。
刚才,她目送着麒贤出城。
他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和她记忆中的麒贤一模一样。
那个下关城下黑甲重铠杀人如麻的将军,那个面无表情举手便将一个城市变成死城的元帅,那个把活生生的东门草扯
成碎块的疯子……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过。
曾经他对她动了情,于是温柔,于是和善,于是深情款款。可是当他发觉自己被欺骗了,就立刻恢复了冷酷无情的模样
。
就像刚才,他看到了她的马车,却没有看她一眼。
就那么走过去。
而那个据说最近一直和他在一起的黑牡丹,仅仅是出现在人丛中,可他立刻就抬起头,找到了那个女人,深情地注视着
她,就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宝,就像看着一朵雪山上的莲花,那样热切而深沉,就像当初,他第一次向曲灵烟坦陈心迹的
时候那种真挚和热烈。
曲灵烟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她伤害了一个男人,只因为他爱她。
从此这个男人对她将只剩下恨意。
或许对于他来说,没有亲手杀她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多么可笑又可悲。
她忽然想起以前她的母亲曾经感叹过:我们总是只能伤害那些爱我们的人。
因为爱我们的人才在乎我们,而不爱我们的人,我们的任何举动都不会触及他们分毫。他们既不会为我们伤心,也不
会为我们动容。
现在,曲灵烟却有了一丝复杂的感受。
她本来是仇视麒贤的,恨不得他早些死掉。
可当他义无反顾地宣布爱上她的时候,她心里的冰似乎就开始融化。到他宽容了她不是完璧之身,真诚地说要好好过
日子的时候,曲灵烟一瞬间觉得,他很可怜。
而现在,他终于对她不在乎了,她才发现,自己开始感到深深的难过。
人的感情,过于复杂。
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马车停在东城隍巷的巷子口。
太子的车驾早已等在那儿。
走进院子的时候,曲灵烟绊了脚一下,差点跌倒。
大军用了三天穿过大昊边境,进入萧地。
第一个目标是“琼城”。
这座城在一天前刚刚宣布支持屠龙关内的“萧国正统”,现在城头又插上了旧萧国的烈火飞凤旗。
麒贤的二十万人马一出现,整座琼城就立刻四门紧闭。琼城的守将迅速登上城头,看着城外的大军扬起的尘土,脸色
也渐渐灰如土色。
二十万大军没有安营扎寨,而是立刻呈包围之势,将琼城围了个铁桶一般。
麒贤坐在马上,升起帅旗。
对传令官淡淡地吩咐:“告诉城上守将,给他一刻钟工夫,战,或者降。降,绑了城中撺掇支持萧乾逆军的为首者,送到
城下斩首;战,后果是屠城。”
传令官领了命令,四个士兵抬着一个巨大的沙漏,跟在传令官马后。
传令官宣布完了麒贤的意思,手一挥,士兵就开始计时,而这边所有士兵都已做好了准备,云车、攻城机、巨弩、楼车
一个个都推到阵前。
整个琼城上方的空气似乎已经凝滞,琼城守将站在城墙上,汗流浃背地看着城外的敌人。
沙漏一刻不停地漏下沙子,琼城守将脸上的汗越流越多。
一刻钟很短,可是琼城守将却觉得这一刻中对他来说像有一辈子那么久。
麒贤抬起头,看着沙漏,慢慢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就在这时,琼城的城头挂出了白旗。
接着又降下了火凤旗,升起了大昊的黑龙旗。
麒贤慢慢地把刀收回鞘中。
琼城守将在那一刻脚一软,瘫倒在城头上。
城头的士兵也都喘息着看着对面的士兵收回各种攻城设施,摘下战盔擦着头上的冷汗。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从心底
升起。
很快,一群带头拥护萧国复辟的世家贵族被绑到城下,麒贤懒洋洋地坐在马上,看着刀斧手们把那些人分成两批利落
地斩首。
那些头颅被挂上城门时,麒贤收复了第一座反叛的城市。
两天之内,这座城市换了两次旗帜。
百姓们围官着吊在城门上的头颅,指点着说那是某某贵族。
麒贤坐在城中最高的楼上,喝了一口镇得十分爽口的薄荷酒。
前面不会如此顺利。
他知道。
越往前去,遇到的抵抗会越多。
琼城守将跪在麒贤面前,他尿了裤子。
麒贤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黄芳彦。”守将垂下头,低声说。这一刻,他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耻。
“不要低头。”麒贤用马鞭抬起他的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不要为今日而羞耻。你将被城中几十万百姓感谢
。你救了他们的命。”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避免了无辜的流血的人,要为自己骄傲。黄芳彦,你是个英雄。记住
这一天,你救了一城百姓和你自己的命。”
眼泪从黄芳彦眼中涌出,他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活到八十四岁。
临死之前她对儿孙说:“我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向六王爷投降。而我做的最失败的事是在六王爷面前尿了
裤子。”
但是没有人笑话他。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他尿裤子的时候,他也是个英雄。
第九十一章血沃中原肥劲土(上)
“龙麒贤收复了七座城,没费一兵一卒!”东门戟狠狠地把战报扔在地上。“那些没骨头的软蛋!刚被吓唬吓唬一个
个就都投降了!”转头看着地上的战报,一脚踏上去,“最可恨的就是甘荔和渔州,刚听说龙麒贤大军收复琼城,一个
个的就自己吓尿缞了,妈的,人家都没到呢就自己投降了,什么玩艺!”
萧乾默然,从地上捡起战报,放在案上,淡淡说:“他们地处边境,没有支援,琼城本是最大的一镇,若是琼城未降,那几
个城还能坚守一下,至少可以指望彼此应援,可是琼城首先降了大昊,像甘荔和渔州这种小城,守兵不过千人,百姓不
过几万,城既不坚,人心又散,怎么可能坚守?再说,这几个城池本就是随风倒的骑墙派,哪边势大往哪边投靠。就算是
被龙麒贤收复了,也不过是暂时的。我们真正的精锐都在峡江沿岸,龙麒贤接下来就要开赴墨陵郡,墨陵守将乃是段
大可,不光是一员沙场老将,又是我的师叔,龙麒贤那一套想要对付墨陵,就没那么容易了!只要段师叔坚持住,龙麒贤
出兵的锐气就被消折了,到时候久攻不下,定然会拖垮整个大昊的士气!”
东门戟点头,随即站在沙盘前,沉吟着,“现在三叔的部队在沿江,进退皆宜,而双鲤的西南军自顾不暇,桐城的许攸和
陈泰这几日忙着加固工事,暂时也不可能出动,现在我们占领的地盘是四个郡,三十二座大城,百里家族还在观望,没
有出动的意思,龙麒贤现在是打算从墨陵郡开刀,我们现在的战略应当是保住墨陵、攻下双鲤、除掉桐城这个钉子!
”目光闪动,“若是有百里家的水军,不出半年,我大萧即可复国!可惜……”
“丞相现在就在上邺,只要丞相能说动百里旌风那个老狐狸,我们有了七成复国之望,其实,若是百里家族能量不想帮
,那么我们也能有六成希望获得胜利!”萧乾说。“只是百里老狐狸和那帮百里家的小狐狸现在不知道打什么算盘,
我担心他们打的是渔翁得利的如意算盘,那我们就惨了!”
“百里家!”东门戟狠狠一捶沙盘的木沿,“就是他们这帮混蛋把萧国卖了!”
萧乾仰起头看着大门,静静说:“阿戟,我们需要时间。若是再给我们一年时间,我们的胜算能更大一点,可是现在,若
是墨陵守不住,我们的一切都会化成泡影。”
“所以我们现在的防守重点是墨陵,所有的优势兵力以及可调拨至墨陵的部队,要全线压上!守卫墨陵!”东门戟目光
闪动,看着沙盘,指着墨陵附近的三处城池说:“原垸、当酴、象城,共有十三万人,加上墨陵原本的十五万大军,定可
将龙麒贤的二十万军队包了饺子!”
“命令墨陵放弃外围城镇,迁移百姓之墨陵城,重点防守郡府附近的城镇,将原垸、当酴、象城守军撤至沙城与仁宇,
构成第一道防御!”萧乾看着沙盘,沉着地说。
与此同时,麒贤也和一众将领围着沙盘,麒贤得表情很凝重。一个作战参谋正在分析屠龙关逆军可能有的反应。众将
都在认真地听,随后各抒己见,补充各种可能性。
就在他们争论萧乾和东门戟会不会放弃墨陵附近的城池,专门固守墨陵时,麒贤的视线却落在了双鲤和桐城上。
“殿下,以我们的推断,墨陵必有一场大仗要打,墨陵乃是萧乾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盾牌,墨陵若是失守,整个萧国复
辟势力都会因此垮塌,而他们在墨陵附近的兵力又高于我们。所以有恃无恐,在这里,他们会全力争取机会拖延我军
进攻速度,给他们创造喘息的机会!”淳于敕第一个向麒贤进言。
麒贤盯着沙盘,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马鞭一指,指着沙盘上的原垸、当酴还有象城,说:“他们所能指望的
不过是这三个城内的十三万守军,他们能做的,不过是让这十三万人做肉盾,成为墨陵的第一道防线,据我推断,他们
会将外围城市放弃,专心守卫墨陵中心的几座城!所以,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打乱他们的部署,趁他们还没有完
成第一道防线的时候,把这十三万人消灭在路上!”目中现出杀气,一指双鲤和桐城,淡淡道:“而且他们兵力不足,现
在就是防守西南军都已经力不从心了,只要西南军给他们捣捣乱,进攻几次,那么他们能对墨陵所做的支援就有限了!
”麒贤眯起眼睛,忽然问道:“百里青锋他们的粮草已经送到西南大营了么?”
“报告王爷,第一批一万五千石粮草已经送抵双鲤,最迟明日午时第二批粮草便可送到!”
“好!”麒贤面上现出一丝笑意,眼睛看着沙盘,手撑在木沿上,颇有兴味地综观着全局,“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
有让东路军、西路军、西北路军和南路军进攻吗?就是因为,还不到时候,而现在,就到时候了!”马鞭一指沙盘,“谁
来说说,萧乾他们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人少!”淳于敕说。
“没有支援!”畲锦立刻也跟着说。
“除了依靠屠龙关险峻,他们没有任何优势!”骠骑将军杨玉骢也说。
“但是他们熟悉沿江情况,很多势力都是他们的!”参谋将军向楠立刻说。“绝对不可盲目低估敌人,西南军就是低
估了他们才吃了这次亏!”
向楠是向冲的堂伯,这番话说得自然深得人心。
“你们说得都没错。”麒贤笑了,“屠龙关内逆军最大的弱点就是人少,所以我们只要消灭一个敌人,他们的力量就
减弱一分,而他们最大的不幸其实并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现在三面被围,除了龙驭峰山脉和峡江水域,他们根本没有任
何倚仗!现在他们就是一团包子馅,而我们现在各路大军就是包子皮,只要一起推进,屠龙关的形势就会全面告急!”
面上现出冷笑:“而且最悲惨的还是他们这堆包子馅里面还被插进了西南军这把刀!只要西南军守住双鲤,桐城乃是
扼制峡江沟通江夏等郡的咽喉位置!只要陈泰许攸还在桐城一天,我们就占据绝对的优势!”看着众将,绝然道:“众
将听令!”
所有人皆一凛,一齐肃立,目注麒贤。
“立刻传令淳于敬、卢淦,立刻分两路进攻江夏郡、迟城,务必全军压上,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传令西路军陈孟起、
端木令丰,即刻出兵攻打贵霖郡!传令南路军严嘉、徐牧、车迟延,立刻进攻鲤陵郡!传令西北路军杜昌安、端木杞,
马上向龙驭关增兵,三日后发动攻势!”
“是!”众参将立刻接了命令开始奔忙。
麒贤目光一下子转到淳于敕脸上:“舅父,您为左帅,现在便带领五万人马速往象城,务必将象城守军消灭在此!”马
鞭一指象城和仁宇之间的通道,“此处有一龙庆峡,正好埋伏!”
“是!老将接令!”
“杨玉骢!”
“末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