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了,谢谢先生。”
这几日,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马尔钦的改变。原本僵硬的线条柔和了些,说话时眼中也有了些暖意,不像过去那样冰冷。变得更平易近人了。
夜半,有一丝淡淡的魔法波动荡了开去。马尔钦警觉地睁眼,看到原本在守夜的人一声不响地栽倒在地,昏睡过去。而波动传来的地方,赫然是车队中央的主车内。
主车车门被轻轻打开,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向四周看了看。
“妮露?”马尔钦不由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大哥哥?”妮露被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失措,“为什么……你还醒着?我明明……”
“你明明把安眠的药物混在风魔法中让整队的人都睡着了吧?我不明白,妮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妮露低下头,眼中浮起淡淡的水雾,“只是……想吹吹风而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大哥哥,求你别再让我快回车里,别说什么身体承受不了,我只有这么小小的一个愿望……而已。”
马尔钦沉默。终日只能与药相伴,不见天日,连吹风都成为奢望的生活,他无法想像。虽然同样担心那孱弱的身体禁不住风吹日晒,但他无法拒绝那种目光。“仅此一次。”他说。
那夜天气很好,星辰仿佛诸神遗留的光屑般洒满天空,饱满的银月发出清冷的光辉。万里无云。马尔钦背靠着主车车轮坐着,妮露缩在他的怀里。
“冷吗,妮露?”
“不……咳咳!”
“还说不冷。”马尔钦伸手拽出车里的毯子,将妮露包起来。
“大哥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睡着呢?”妮露仰起脸问。
“我有斗气护身,药或者毒等只要是通过空气传播的都对我没用。你难道希望我也睡过去吗?”马尔钦宠溺地摸着她微卷的长发。越来越难以自拔,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小惠趴在他的腿上,看星星,听故事。
完全……陷进去了。
“不,不是。”妮露有些腼腆,“大哥哥醒着,真是太好了。”
“是吗。”马尔钦绽开一抹微笑。
“笑了,笑了!”妮露开心地笑起来,“果然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如果你喜欢这样,那我就一直笑下去吧。马尔钦下定决心。“妮露,要不要听故事?”
“嗯!我还从来没有听过故事呢!”妮露湛蓝色的眼中满是期待。
“从来没有听过的话……那就从最基本的讲起吧。”马尔钦想了想,“这是众神创世的故事,是这个世界的起源。”
“从前,有个名叫提麦加斯的星球,那里的语言文字和这里的一样,但是在那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强,因为强大而永生不灭。有一天,那个世界中的一个有‘圣者’之名的人带着他的八个弟子来到了这个星球。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漠,没有任何生命。没有人了解圣者的想法,他想在这片荒土上建立一个完美的世界,于是就开始着手创造一切。他就是我们伟大的创世之神。”
“咦?这种事真的做得到吗?生命要怎样创造啊?”
“我们人类当然做不到,但神可以。不仅是创世神,以他的八个弟子为成员的神族也都能创造生命。因为他们使用的是提麦加斯上的‘创造力’,也就是被我们尊称为‘圣之力’的传说中的力量。据说是想造出什么,就能造出什么。”为什么过去……没有想到?那日空中血色的身影,会不会是……提麦加斯人?他绝不可能是神族之一,那么……他究竟来这个世界想要做什么?
“大哥哥?”妮露看出马尔钦的心不在焉,出声叫他,“后来呢,创世神后来怎么样?
“后来……”马尔钦回神,专心地讲出故事的结尾,“把现在所有的一切创造完以后没多久,创造神就离开了这里,出去游历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不过他的八个弟子都留在了这个星球上。也许对他来说,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他的那些弟子都不重要吧……”
“怎么这样啊……”妮露失望地低下头。
“不要那么难过,起码现在的统治神大人很贤明,人们都生活得不错啊。”马尔钦安慰她。
“嗯。”她点点头,把毯子裹得更紧一点,“大哥哥……想不想听一下……我的事?”
“只要是你想说的,我都会听。”
“从出生开始,我就是个只会生病的孩子。”妮露的声音很沉,是不属于小孩子的语气,就像刚认识时那样,成熟到令人心疼,“我不能和别人一起玩耍,不能让父母开心。虽然他们在我面前都强撑着笑脸,但我知道他们都很难过。我想,就算身体不好也能给父母帮上一点忙吧,所以我拼命地练习魔法,拼命地了解人情世故和社交技巧,在前几年已经能够帮父亲谈成生意,也可以同魔兽稍作周旋了。慢慢的,谁都不认为我是个孩子,连我自己也是这样。可是在大哥哥你出现的时候,我却不自觉地改变了,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变成本来的自己,那个只是孩子的自己。”
“妮露……辛苦你了。”马尔钦不知道这时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荣誉,尊敬什么的,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然后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一样,吹吹夜风,在阳光下奔跑。”她趴在马尔钦胸前,轻轻地抽泣,“我也……只想要这些……而已。”
多年来竖起的坚固心防在这眼泪中刹那间土崩瓦解。复仇不过是活下去的理由,眼前的女孩与妹妹重叠,怀中有令人怀念的温度。其实也许自己只是想找个亲人,找个可以呆下去的地方。
“对不起……让你看到我丢人的样子了。”妮露用手背擦擦眼睛,抬起头来,“刚才那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答应我不要说出去,好吗?”
“嗯。”
放下心来又困又累的妮露没多久就睡着了。马尔钦轻轻地把她抱回车上,又加了层被子。迷迷糊糊中妮露发出模糊的呓语:“大哥哥……要是有个像你这样的人能陪我玩……逗我笑……那该有多好啊……”
长长的一夜过去,马尔钦没有睡着。
如果说马尔钦前些日子的改变让人意外的话,那他这几天的变化能用脱胎换骨来形容,让人只想自扇耳光来确认自己是否清醒。明明是个沉稳冷静,不苟言笑到近乎阴沉的少年,在某一天的早晨却突然变成了阳光开朗的类型,大大的笑容亮到刺眼的程度。他轻快地在各个帐篷间游走,主动向每个人打招呼,帮忙收拾东西,料理早餐,说实话,让人受惊不轻。
对于这个突然而且巨大的变化,妮露没说什么,只是开心地笑着,仿佛原本就应该如此一样。一有时间两人就谈天说地,总是能很快传出愉快的笑声。终于周围人也都习以为常了,毕竟现在这个样子可比原来讨人喜欢多了,年轻人嘛,有活力才正常。
只有马尔钦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根本还没有改变,依旧是一片阴冷潮湿的沼泽,深不见底。但有了这快乐的外衣的话,总有一天也会改变一些吧。
转眼间加入车队已有两个多月,魔兽攻击的不再频繁,下一个城镇马上就要到了。
“妮露,如果有一天你的病好了,你想做什么?”有一次马尔钦这样问她。
妮露却突然安静下来。良久,她扯起一个根本不算是笑容的笑:“大哥哥……不要让我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知是什么原因,到达城镇的当天妮露便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前几天精神明明还不错。躺在旅店的床上,她苍白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温度高得吓人却连一滴汗都不出。
安德森管家去买药了,只有马尔钦一人守在妮露的身边。
“爸爸……”妮露在昏迷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妈妈……安德森……”声音低了下去,但清晰了不少,非常轻柔:“……大哥哥。”
记忆突然间倒转,五年前小惠开心地叫:“哥哥,哥哥,答应教我扎风筝的,不许反悔哟!”“小惠最喜欢哥哥了。”“哥哥会保护我吧?”记忆中断了,那一日的惨剧他还没有勇气去面对。接着是几日前,妮露的眼泪:“我只是……想吹吹风。”“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只是这样……而已。”“大哥哥……不要让我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为什么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帮她治病?明明做得到的。只要渡给她一些自身的元气她就一定会康复,身体也会好起来的。不过是要牺牲几年的修炼而已。
复仇重要,还是救她重要?还用说吗,她现在就在眼前啊。
轻轻从被中拿出妮露的小手,缓缓将气送了过去。自身的元气一过,热度便明显退了下去。她脸上的潮红慢慢退了下去,呼吸也平稳下来,不多时便真正进入了安稳的睡眠。
这样做大概会让她幸福吧。由衷的微笑浮上了嘴角,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毫无征兆地,体内的力量狂躁起来,肆意翻搅,这是失控的前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不行,绝不能在这里爆发,绝不能让这里的一切消失!
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粉碎的声音。
赶在失控之前跳出窗口,安德森正好买药回来。“小姐,你醒了……”剩下的声音淹没在了风声之中。已经不能留在这里了。是梦太美,让自己忘记现实了吗?我是怪物啊!是个无药可救的怪物啊!就算偶尔做一个异常甜美的梦,也只是梦罢了,终会破碎。
一路狂奔到森林之中,冷汗淋漓而下。有眼泪吗?不知道,早已什么都分辨不出,像一头绝望的野兽只想向天咆哮。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凄怆的叫喊回荡在森林当中,有黑色的雾气弥漫开来,所到之处一切灰飞烟灭。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什么都不曾拥有。究竟要让希望破灭多少次才能真正懂得?究竟要让心撕裂多少次才能真正明白?根本连拥有的资格都不曾有过。
依旧是独自一人从昏迷中醒来,背着“霸天”继续走下去。以笑脸迎人,那个开朗的表象如同坚固的防护罩一样紧锁住内心,锁住那片漆黑的无底深渊。
此后又是两年,没有与任何人结伴而行,一直孑然一身。再没有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坚固的心防连缝隙都不曾有一个。
因为听说西多卡约城将要举行比武,于是便过来看一下。看看自己的实力在人类中究竟算是个什么水平。到城里的时候已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报名处却依旧人山人海。
一抹绿出现在视野中,似曾相识。好像在几年前见过这个人。青绿色的长发,同色的双眸,胸前的黑色十字架。不过,也许是记错了吧,他的表情明明是那么和煦,像春风般不给人任何压迫感,随和而温柔。
马尔钦立在路中央看着对方向这边走过来。
也许我真的是永远都得不到教训吧。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让我再挣扎一次吧。不知是对那模糊的记忆在意,还是单纯被那抹绿所吸引,他作出了这种决定。如果在失败的话,就不会再抱有任何幻想任何希望了,再也不让自己失去而受伤。只是到时,恐怕也再保不住自己身为人类的最后部分了。
拥有绿色头发的魔法师不知在想什么,像是没有发现前面有人一样笔直地走过来,甚至在最后一头撞了上来。
好像听到了命运之轮转动的声音,真像是造物主开的天大的玩笑。
水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