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银色的子弹献给你——秀香穗里

总之先把这问题解决掉，撑到电玩展结束后，再去拜访水嶋吧。泽村打定主意后，不但自告奋勇参加试玩组，也常为了那些熬夜赶工到天亮而面露疲色的同事们，一马当先地出去跑腿买东西。

距离电玩展只剩一星期的那天晚上，他为了要到附近日本料理店去替疲惫到极点的小组成员们拿特制便当，便暂时放下手边的试玩。

「泽村先生……」

此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叫唤声，回过头一看，发现有个手拿资料，一脸困惑的程式设计师伫立在他面前。

他记得这个人是被派来共同寻找BUG的新人程式设计师。

「怎么了？」

「呃，就是……在这边有点不方便说……」

「那我们去逃生梯那边讲吧。」

看到那个人紧张地四处张望的样子，泽村便开口提议。如果在那里，他们的交谈就不会被人看到。

到底有什么事呢？到今天已经连续加班四天了，应该是累到只想回家吧。就连泽村自己，也有三天没回去了。不过他早就料到这种情形，事先带来了数日份的换洗衣物，要洗澡就到附近的三温暖随便凑合。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好好睡一觉。毕竟像现在这样睡在并排的椅子上，或累到干脆直接倒地就睡，也让他快要受不了了。

「你们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吗？」

会想跟程式一窍不通的自己讲的，应该是限定在某些范围的事。小组内的人跟别人起摩擦时，跟游戏开发保持一定距离的他，常是很多人吐苦水的对象。就算事实上掌握实际指挥权的是伊藤或水嶋，也很难对这两人抱怨。这个时候，扮演润滑剂角色的泽村就会适时介入，缓和对峙的紧张气氛，让人际关系不再恶化下去。

「就是……」

和濑木一样去年才刚进公司的这个程式设计师总是支支吾吾，进不了正题。但泽村又怕要是催他快说，会把他吓到，只好耐心地等待对方先开口，甚至还在心中对濑木不把自己当前辈看的厚脸皮，无关紧要的暗自佩服起来。

泽村的感染力，也渗透进开发小组。眼前的新人想必也是闻风而来的吧。会想跑来跟大自己六岁，还是不同部门的自己商谈，绝对需要一定程度的勇气。

「请您看看这个。」当泽村正猜想对方大概也是跟某人发生摩擦时，这个新人突然递出手上的资料。

「我对程式可是完全不懂喔。」

「啊……说得也是。不，我不是要说这个，就是……事实上，我好像已经找到BUG了。」

「真的吗！」

新人虽然被有点不敢置信而不禁大喊的泽村给吓得肩膀瞬间颤抖一下，不过还是用很清楚的音调回答。

「是的，我想应该是找到了，不过……」

「怎么了？既然发现了BUG，就应该赶快去跟水嶋先生报告才对啊。」新人有些畏畏缩缩的态度，让泽村也开始焦虑起来。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水嶋先生说……」

新人咬着嘴唇，就这样低头不语好一会儿。

等到大概三分钟后，他才终于又抬起头来，说出让有些不耐烦的泽村也感到震惊的事实。

「这程式——是木内先生写的。」

「木内……先生？」

泽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连声音也有些错愕。

木内是开发小组中的副程式设计师——对了，他还是水嶋的同学。想到这里，欢迎会那晚的记忆，又在泽村脑中变得鲜明起来。

跟水嶋同年的木内，似乎非常憎恨这个在业界处于顶尖地位的男人。

曾用充满偏执的语气说出「真羡慕能靠名气赚钱的人啊」的木内，该不会真的故意在程式里写进BUG吧？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任凭泽村想破头，却怎么也想不透。木内也是同一个小组的成员。身为程式设计师的他，竟自己做出会让游戏发表会，甚至连带游戏发售也会延迟的事，到底是有何居心？

「这是真的吗？你有证据能证明那是木内先生写的吗？」

「证据……我是没有，不过我有看到。有次刚好只有我跟木内先生在时，我清楚记得撞见他在程式中，写进非指定的语法。他没有特别说明，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不过要是我早点察觉的话，就不会……」

「不，还不算太迟。」

泽村头脑迅速恢复冷静，用充满信心的声音又重复说了几次「你放心吧」。

当然，他对木内非常生气，不过既然找到了BUG，只要早点报告并处理，要赶上电玩展是绝对没问题的。

「到电玩展还有一个星期，绝对赶得上的。请你千万不要泄气。」

他鼓励地拍了拍新人肩膀，让对方也松了口气。

「接下来由我去报告吧。你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交给我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

跟新人一起回到走廊上，目送他回开发室后，泽村旋即转身。

先去向水嶋报告。再来打电话请对方外送便当，然后抓木内来逼出真相。木内虽是比自己早几年进公司的前辈，不过现在可管不了这么多了，总之不问个清楚绝不甘心。

当越烧越旺的满腔怒火，驱使他快步在走廊上前进时，突然在转角处一头撞上了人。

「抱歉。」泽村连忙抬起头来，却赫然发现那个被他迎头撞上的人，正满脸不悦地站在眼前。

是木内。

泽村一时心慌地咬着嘴唇。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他，就算想冷静问话，也控制不了怒火中烧的情绪。

一开始就直接了当地问，这男人真的会老实承认吗？手上并没掌握多少证据的泽村，开始思考要怎么开口。只要木内用一句「我不知道」装蒜，他也奈何不了。毕竟他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木内将引起BUG的语法写进程式里的，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那个新人程式设计师的蒸词而已。

「你走路小心一点。」

泽村望着不耐烦咋了下舌就要从他身边经过的木内侧脸，决心要孤注一掷。

「木内先生，我们找到BUG了。」

「你说什么！」

「是你干的吧？」泽村不给错愕的木内丝毫喘息的机会，立刻接着抢话。「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有证据能证明是我做的吗？」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我这里有你写的一部分程式。」

「哦，是这样吗？那又能证明什么？难道那上面有我的签名吗？」

木内的斜眼透着不快，但泽村却故意直直瞪着他。正如木内所言，他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程式就是木内写的。

不过，他却对这个猜测很有自信。

在欢迎会当晚，木内曾对水嶋死缠烂打紧咬不放。虽然他不清楚这两人以前有什么过节，但这男人的确很嫉妒水嶋的才华没错。

「要追究是谁做的不但很花时间，而且你八成也会找藉口脱身吧。不过我想知道的并不是那个，而是你为什么明明身为同一组的成员，却要故意做这种事的原因。如果游戏发售延迟的话，整个开发小组都有责任的……」

泽村定睛凝视着暗自狞笑的木内。

「所以我才说讨厌年轻人嘛，不知道对前辈讲话的方式。整个小组都有责任？你别傻了，到时要善后擦屁股的，只有水嶋一个人啦。」

木内露出轻薄的笑容，靠向墙壁。

「对于畅销制作人水嶋来说，这种小问题应该不算什么才对。越晚发售说不定越能哄抬身价，身为宣传的你也能将这化为转机炒热话题吧？我不就是为了要帮那家伙打响知名度而工作的吗？」

「又是老调重弹了吗？我记得之前也问过你，你就这么讨厌成为机器中的一个齿轮吗？」

「嗯，当然讨厌。尤其是要帮助那种什么苦也不用吃，就能一路平步青云的家伙，我更是敬谢不敏。我不希望这间公司发行水嶋的游戏。既然都能畅销的话，那干脆到别家公司不就好了，为什么我非要在他底下做事不可呢？泽村，你也是这样吧。不管你多么努力宣传，最后出名的还不是只有水嶋一个。」

木内的话，的确也有几分道理。水嶋这次开拓新境界的作品，到时势必会引来话题，至于他们这些人的名字，却只能在游戏结束后的工作人员名单上闪个一两秒而已。在水嶋底下做事的他们，是无法得到掌声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什么都不知道的你……大学的时候，我跟他是同一个电玩同好会的成员。他从那时候就是负责游戏的策划，跟我们一起做一个游戏。也因为如此，他毕业时想雇用他的公司，两支手都算不完。至于我跟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像水嶋一样打响名号。我一直都在他底下写程式支援他，可是却没人因为这样而多看我一眼。我靠自己的努力进了Knight System，用我的方式奋斗到现在……光是大学时的这件事就够叫人生气的了，凭什么现在还要我帮水嶋做事？」

看到表情复杂的泽村，木内又追加了一句：「泽村，你应该也觉得不公平吧？」

不公平这个词，渐渐渗透到他的意识里，这种只计较名声能不能赚钱的小心眼，自己其实也有。一开始他不也看不起这么乏味的游戏吗？只拘泥于表面的假象，完全没去了解内在本质的木内和自己，是同一种人。

在大学时代跟水嶋一起做过游戏的木内不受游戏公司青睐一事如果属实，那他会感到愤怒也是在所难免的。可是，这就是现实。这个业界注重的是个性，而木内就差在没有突出的性格。再说如果没有像木内和他这样的人在底下支撑的话，像水嶋这般人的构想也终究会落入上楼阁的下场。

名利双收虽然很棒，但随之而来的批评也不会少。没有一款游戏能做到让全部玩家都满意，水嶋这次的作品自然也潜藏同样的危险，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路线，或许最后会让水嶋重重摔一跤也说不定。

水嶋说过，就算要承担风险，他也想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观。而泽村想支持的，也就是有着如此想法的水嶋。

如果能更早点发觉这一点，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了。不过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木内这件事。

他不能原谅把水嶋的努力污蔑成沽名钓誉，甚至还故意扯后退的木内。

「同样身为游戏的创作者，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创作者？能被这样叫的，只有像水嶋那种到处吃得开的家伙，哪像我们只是用过即丢的工作人员。」

用过即丢这个词，像刀一般深深刺中泽村的心。

自己也跟这家伙一样！泽村怀抱着这厌恶感，愤怒地眯起双眼，食指朝木内一弯。

「木内先生，你衬衫那里弄脏了。」

趁这愚蠢男人上当低头查看的空档，泽村一把拽住木内的胸口，往他脸上就是狠狠地一记拳头。

「……你这家伙！」

撞到墙壁的木内，才刚脸色狰狞地吼向泽村，下一刻小腿胫骨却又挨上一记凌厉的侧踢，让他整个人痛得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这个连揍他都嫌浪费力气的卑劣男人，脸色一片惨白。就算在游戏中对各种暴力表现习以为常的人，也很少能完全承受得了真实的疼痛吧。之前嘴巴上还说得很了不起，这会儿身体却吓得不停颤抖，一看就知道是个小人。

就算同样都是心术不正，他却无法容忍木内因一己之私而妨碍整个游戏开发的行为。以前像这样有摩擦的时候，他总是会设法先调整自己的步调，跟对方混输以趁虚而入，但对木内就另当别论了，光痛打一顿还不够，他还要彻底给他来个震撼教育。

「水嶋先生能成为顶尖制作人的原因，是你这种只会无聊抱怨的人一辈子都不会了解的……那个人的作品，你都是在看哪里？如果你还看不透的话，现在就马上辞职别再干游戏人了。」

发觉这个焦虑是从思念水嶋的心情中发端的泽村，抓起四肢跪倒在地上的木内，咬紧嘴唇。

他没有要做报仇这种过时行为的打算。可是每想起那个对工作如此全心投入的男人，他就无法克制激动的情绪。

只有水嶋，能让以往总是恣意妄为满不在乎的自己的胸口，被如此高涨的情绪给压得喘不过气。

「……那个游戏我玩得很高兴。在实际玩之前，我对那游戏只有乏味无聊的印象，就跟你一样，不愿成为帮水嶋先生制作游戏的助力——唉，木内先生，到你这种年纪的家伙，就不能坦率地承认比自己更有才华的人吗？只因为不甘心就妨碍别人，那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吧？」

泽村对这个满口狡辩的男人冷冷一笑。这时的他，倒觉得木内还，满惨的。木内这种人，就像在舞台后方不甘心咬着手指的黑子一样卑躬屈膝，只会对身处在灯光和华丽布景中的演员又妒又羡，却不知为何没看到前台的人在获得荣耀的同时，也会受到台下观众毫不留情的批评。

「就算机会找上门，你也只会让机会白白溜走。像水嶋先生他们那些上位者，才不会像你一样满嘴牢骚满脑子偏见。他可不是光靠小聪明和好运气就能成为一个创作者的……什么前辈嘛。都已经三十一了，却还是只在地上四处乱爬的垃圾，就别再自以为是地说教了。连这点才能都没有，却也不想成为齿轮？我最看不惯像你这样的人了。」

「你……居然敢这么说……」

泽村又往前踏出一步，将脸凑近连木内凌乱的呼吸都能感觉到的程度。

「我就好心告诉你这个前辈吧。你既不能成为像水嶋先生那样的创作人，也不能成为在背后支持的齿轮，只配当个无能的人。你就一辈子为了自己的低俗而叹息吧。」

泽村不知节制的话，看来似乎命中木内的要害。看到这男人靠在墙边，双眼逐渐失去光彩，就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泽村调整歪掉的领带，才走出几步，就面色凝重地停下脚步。

就在附近的开发室门口是开着的，有某个人正往这里张望。这么近的距离，不管是他痛殴木内的场面，或是两人之间的对话，自然也是一览无遗。

「你看到了？」泽村小声问向这个摆着一张扑克脸走近的男人，却得不到回应，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仿佛在探求什么似的眼眸，种种情感目不暇给地飞快换着色彩，就像在拼命对他传达着某种心意一样。

「水嶋……」

在他开口前，水嶋用动作阻止了他，最后才低声喃喃说了句「赶快回去工作」，就关上了门。

在距离电玩展只剩两天的夜晚，泽村站在步道上仰望水嶋的公寓。一入夜就下起的大雨，让西装的衣摆都湿透了。再加上被横向风挂起的雨所打湿的头发跟脸颊，更显出自己撑伞有多无谓。

最后紧要关头时终于发现BUG而欢欣鼓舞的水嶋小组，就这样一鼓作气进入α版的后制阶段。好不容易克服难关的亢奋，感染了每位小组成员，搞得气氛像在半庙会一样热闹，连看在他这个旁观者眼中，也跟着高兴起来。

现在全体人员一定正在公司里，为最后的试玩而奋斗吧。他也吩咐濑木去叫了特制幕之内便当的外送。

在这段期间内，可说是不眠不休率领整个团队寻找BUG的水嶋，今天休假一天，在自己家里再次检查发表会要用的讲稿。

他明天上班时，就要进行游戏的最后总检查。到了后天，就是电玩秀登场的日子了。等这几天的展示结束后，又要回到往常忙碌的日子，为了正式发售的完整版而继续奋斗。

木内昨天突然递出辞呈的消息，虽然对小组内部造成不小的打击，但对于即将到来的电玩展的热情，减缓这份冲击，让他们能继续工作下去。

既无法成为领导的杠杆中心，也不愿屈就于当一个齿轮的人，也只配走上这样的结局。木内本人是不会念旧的个性，辞呈就写上最常见的理由——「基于个人因素考量」，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这样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