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了解爹吗?”凌向云一边走一边问:“这是要去哪?”
“反正不是去微服出巡。”
“今天不是休假吗?你还去皇宫?”
凌剑天微微回头道:“总得去看一看。”
“皇上都出去了,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让你放弃休息?”凌向云咕哝着,也懒得再理他就走开了。他不知道,虽然过去的十年中,凌剑天都只是每天远远望着纹炎,除了召见,与其相处的时间算起来并不是太多,但起码,天天都能看见,除了那次来京城之前中了萧永成的埋伏让纹炎先走了,其余的,凌剑天还真没和纹炎分开过这么久,就算以往替他出去攻城掠寨,顶多也就离开纹炎个三五天。说不想念,那是假的。而寄托这思念的,就只有他生活的地方,现在,那地方就是皇宫。
凌剑天走在宽敞的殿阁外,仰天望着碧蓝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浮云。这个时候,那家伙在干什么呢?虽然口头上绝对是恭恭敬敬,一口一个“教主”,一口一个“皇上”的,但暗地里,却给那人冠上了“那家伙”的称谓。因为他知道,身边带了那么些人,他的教主一定是在花天酒地,哪怕,现在只是早上。
卢枫一定早为他打点好一切,恭候他出门逛街,还美其名曰“体察民情”。而出门前,他一定吃着东方鹤飘为他准备的早点。由于他白天不喜出门,卢枫说不定雇人抬了八抬的大轿抬着他,自己则拿扇子给他扇着风,护法之中必有一位被怂恿无奈,举着华盖。而江世尧,必定晃着他的扇子,将一路看到的感受拿来和纹炎一路高谈阔论。至于那个寒意越,鬼知道他会在干什么。
凌剑天虽然猜得十有八九,但终究是不在现场,不晓得纹炎现在正在游船上看风景,岸上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生怕错过了这个惊世大美人的风采。其实在上路之前,凌剑天就已经提醒过他:“这次出门记得易容,把自己弄丑一点,免得麻烦。”
纹炎笑道:“哈!你怕本皇应付不了那些登徒子吗?”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狗眼不配看你。”凌剑天说得很平静,外加有些欠揍,但纹炎却笑得很开心:“好,我答应你。”但是他把自己弄得比卢枫还稀松平常,下面的人可不同意了:“主人,您是主,我等是仆,哪有主人比仆人难看的?”于是只好借圣护法之手,用法术暂时变换了发色和容貌,比起原先,自是逊色许多,但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升斗小民,却以为看见了多大个美人似的,纷纷驻足围观,加上江世尧也是儒雅洒脱的模样,拿着青毫碧扇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再说东方鹤飘,清秀脱俗,又是一副神仙般的景致,以至于最后,因为推推搡搡,不少人失足,成了游泳大赛了。
起初是几个闲得没事干到处溜达的世家子弟看见了他们,有人就回去又叫上自己玩乐的伙伴来看这个奇景,因为这么多有钱少爷聚在一起着实少见,小商贩们一时好奇就过来看个究竟,结果看的人越多,吸引的人也越多,纷纷丢下手头的活前来看热闹,硬是给围成了好几层。
纹炎看着河里游泳的人们,不觉玩兴大发——带出来这些人,除了卢枫可以开开玩笑,剩下的都不行,东方鹤飘是宝贝一样的人,不能把他弄哭什么的,寒意越又难以理解自己的意图,护法和右相嘛,都是一本正经的,要是剑天和岚熙在就好了——可惜剑天不肯来,岚熙已经死了,那就戏弄戏弄这些不相干的人,又有何妨?
他抽过卢枫手里的扇子,潇洒一挥,单腿跨到船沿,说:“谁最先游到那边那座桥,本座就请他上来喝一杯。”
“好!好!”一大群人高声应和着,连那些没被推下水的,也纷纷扎进河里,奋力游了起来,有的是冲着纹炎去,有的是冲着接近另外两人而去,反正上去绝对不吃亏就是了!岸上还有一些女子正在打一些丈夫模样的男人,也有女子互相扭打起来的,更有丈夫冲自己娘子发火的,皆引得纹炎哈哈大笑——他很久都没有看别人乱作一团而大笑了。
虽说知道纹炎喜怒无常,但还真没见过他这样捉弄人,江世尧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将军在,恐怕又要说主上胡闹了。”
“错了,”纹炎扬了扬手指,说:“要是剑天在,会和本座一起胡闹。江先生,你信不信?”说罢,他把扇子重新丢给卢枫,自己坐回躺椅。自从登基之后,都是称江世尧为“江卿”或是“右相”,现在是微服,自然不便这么叫,纹炎便有呼起了“先生”。
第二章
江世尧有一念的呆愣,江先生——这个许久不闻的称呼,最近这些天,却又时时困扰着自己。论计谋,论手段,他认为凌剑天都未必是自己的对手,他大可以耍些花招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可是……为什么,我却不愿那么做?为什么,纹炎对我的称呼,始终像隔着一道墙?这般见外?我以为他明白的,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聪明如他,自然也知道问题的所在,自己也有责任,他从来没有明白地告诉过纹炎,纹炎又怎么可能屈尊反过来迁就他?这一点,他确实佩服凌剑天,虽然凌剑天不会像他这么“大胆”,敢算计纹炎致死,可他却敢对纹炎说出自己的爱——江世尧虽没亲耳听到,但他总认为是这样的。是,是自己要保持这距离,是自己要这样不着痕迹,而结果,他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步凌剑天当年的后尘。
他有些不满如此的平静,却仍悠然地答道:“属下不信。”
纹炎斜视他一眼,不由轻嗤——他知道他不信,因为连纹炎自己也不信——凌剑天一定会生气的,还会说他成何体统。但体统这东西看得见却摸不着,何况被捉弄的又不是纹炎,他倒不觉得有失什么体统。在京城勤于朝政那么久,难得放纵一下,想来剑天也不会太过责备吧?若说他要责备,当初怎么会同意他们出来?名义上是微服出巡,可凌剑天总不见得会傻得真以为纹炎只是出来体察民情吧?游玩自然也是其中一点。
不过江世尧那个“又”字,让纹炎重新咀嚼一遍,不由诮笑道:“江先生,这个‘又’字,好像本座经常胡闹似的。”
江世尧被抓住了错,却微微有些想笑,但终究是没笑出来,只微微颔首道:“属下失言了。”其实他所说的“又”,仅仅是因为在他担任右相之后,听凌剑天说过纹炎一次,那么现在假设是第二次,当然是“又”了。
这时,卢枫却说:“江先生不信,小人倒信。”他虽然当了侍郎,但在纹炎面前仍免不了自称“小人”,这会儿他听纹炎和江世尧的话,本能地以为江世尧实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的话能不信吗?皇上的话那自然是真理!说不信,可有些不太聪明,因此他决定投其所好。
“哦?”纹炎显出诧异的神色,“说来听听。”
澹台火盼见纹炎还当真了,不由嗤笑道:“教主,别听他胡说了。”
卢枫一脸委屈地申辩道:“澹台护法,我可没有胡说,”他说着,有鼻子有眼地比画道:“你们想啊,咱们这么久都没干见血的事了,副教主再不让教主干点损人利己的事,难道不怕憋出病来吗?为了教主的健康着想,副教主怎么着也会和教主一起捉弄人吧?”
在场的人纷纷偷偷看着纹炎的脸色,想笑又不敢笑,就怕卢枫说的不是纹炎爱听的,那他们笑,可就是卢枫的同伙了。唯独圣心池指着他,略带责备地笑道:“你呀……”
纹炎听了他的话,却不由一笑——卢枫所言虽是歪理,却正合他的心意,不愧为总管出身。他微微扬了扬手,却没发表什么意见,只唤了一声:“鹤飘。”
东方鹤飘心领神会,他早就觉得卢枫拼命给纹炎扇风的动作有些不妥了,随即就从卢枫手里抽过折扇,站到另一边,徐徐扇了起来。如同他细密柔软的发丝,撩拨着心弦,纹炎微微眯着双眼,嘴角挂着一丝满意的邪笑,透过眼缝看着河里争先恐后的景象,不由怡然自得。他看江世尧似乎暗自叹气,又暗暗发笑。
不大一会儿,已经有人游到终点了,正朝着船上的人挥着双手。随即的,几名彪形大汉浮出水面,把那人一下按到了水里!江世尧的青毫碧扇一下子停顿在眼前,显出不悦的神情,尽管那表情很淡。很快地,他的目光又迅速转移到了脚下——其他人也立刻注意到了这点,圣心池微微皱了皱眉,问:“教主,该怎么办?”
纹炎却事不关己似的躺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答道:“交给江先生。”
江世尧转过头看了看纹炎,微微闭了闭眼。为什么是我呢?他又看了看企图爬上船来的众人,已经完全不顾规则,这可如何是好?
纹炎看着自己给他留的难题,抹嘴一笑,问:“意越,你不是在炖汤吗?”
寒意越忽然被提醒,“啊”地叫了一声,急急忙忙冲到后面舱里,不大一会儿,就捧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出来。江世尧又无奈地闭了闭双眼:想不到最后还是得靠他。接着,他走过去,若无其事地伸出一条腿——
“啊!”寒意越的手一下子松开,被拌倒的身体猛地前倾,滚烫的汤水一下子向外洒开!
“教主小心!”圣心池一面喊,一面飞移过去,右手一掸,将飞向纹炎的锅子打到另一边。流冰琮微微一笑,腾空跃起,将锅子又踢了个拐弯。澹台火盼见状,侧在半空,双腿踮过锅子,锅子又飞向了卢枫,吓得他连忙躲闪,被简恒轩一剑击开。东方鹤飘见锅子又飞向自己和纹炎,一个转身,将折扇一挥,锅子被斜着拍飞。
船下浸在水里的人早被吓得面色铁青,生怕被烫到,不残废也毁容,连忙从旁边游开了。不大一会儿,看热闹的人跑了个精光,都老老实实干活去了。只有几个有钱的主,还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想要靠近他们的游船,也被四大护法一一扔远了。
寒意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圣心池用他仅剩的右手,最后将那锅汤托在手里递给东方鹤飘,满心地崇拜:“大护法,你好厉害!你们大家都好厉害!”他看纹炎瞥了自己一眼,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耳朵顿时红了起来:“都是小人不好,差点害了主人!主人,对不起!”
看着纹炎一脸心安理得的神气,江世尧虽然不赞成,可一想到自己也当了他的帮凶,不禁暗暗摇头。他总算明白,当年身为少将的凌剑天,为什么会助纣为虐,为什么会杀人不眨眼——但凡爱上他的人,迟早是要被他拖下水的。想想自己刚才,配合得是多么默契!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但是……意越——江世尧想起刚才纹炎确实是这么叫寒意越的,他马上又发现,不光是他如此,李书权也是……叫名字的,只有卢枫、圣心池他们,才是以职位称呼。这算是……什么?尊重吗?可是除了圣护法,其他三位护法以及卢枫,他似乎并不太放在眼里,有时会戏弄卢枫,有时会向简恒轩等人问罪。江世尧不知道自己是和圣心池在一个层次,还是和卢枫在一个层次,尽管他归顺之后比原先敢想了许多,以前他就很自信,现在也认为比才能自然和圣心池一个档次,但关键是——这不是在比才能。过去并不在意,可是时间久了,却越来越想听到那样一个称呼——世尧。但是,可能吗?江世尧不由暗笑自己这些天变得沉不住气,他因此也有些想回京城了。
“江先生,怎么又走神了?”纹炎笑着,将手摆了摆,对东方鹤飘说:“还是给江先生喝吧,他比本座更需要滋补呢。”
一句很平常的话,竟让江世尧冒出一身尴尬冷汗,纹炎仿佛故意戏弄他,让他不知所措地推辞道:“主上说笑了,此乃圣护法所写的配方,专门用于主上恢复元气的,属下岂敢造次。”
纹炎又笑道:“喝了几个月了,都喝腻了。身体早就恢复,和你过两招都没问题。”
“那属下冒昧,就同主上过两招。”
圣心池可不依了,甚至觉得胡闹:“江先生,使不得,教主虽然身体康复,但武功是绝不能用的。”而未等他说完,两人已经大打出手,如流星,似闪电,叫人应接不暇。二人战至半空,江世尧反过青毫碧扇,两腿一盘,指向纹炎,纹炎侧身,一脚勾住他的腰,右手还留有余地地将他打了下去——“扑”地一下,江世尧摔到了甲板上,抬头看到纹炎正一脸得意地对他说:“怎样?还是该你喝吧?”
江世尧暗自叹了一口气,以前就知道,纹炎的实力确实比自己高,若非他身体抱恙,凌剑天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江世尧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想着还是不要和纹炎耍嘴皮子,占不到便宜还白费劲,不如一般性的推辞来得有效。
正欲开口,却见纹炎身体一僵,圣心池似乎也感觉到了,立刻上前,右手扶住纹炎:“教主!”其他人见状,也一下慌了:“教主!怎么了?”“快!快扶他躺下!”卢枫急得抓耳挠腮,上窜下跳,大叫着“胡来”,东方鹤飘亦是满脸焦急的神色,紧紧抓着纹炎的手,生怕他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状况。
第三章
江世尧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甚至比师尊临死前跳地还要厉害,除此,他没这么慌过。“主上!”他双手搭住纹炎的肩,大声喊道:“你怎么了?主上!”
“你让开!”简恒轩很不客气地将他拉开,“你想害死教主吗?还是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效忠,你还想着报仇对不对!”
“我……”江世尧觉得自己百口莫辩,他从没害怕过敌人,可是,眼前这个曾经是他敌人,现在是他主人的人,却让他感到恐惧——他怕失去他,尽管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但还是害怕。
“简护法,别吵架,快为教主护住心脉!”圣心池喝断了简恒轩,四个人才聚在一起,替纹炎作法,抵抗那将纠缠他一生的诅咒。纹炎那先前被法术变幻的容貌也维持不下去,一下子恢复了原来那更为惊世的外貌。
江世尧神志恍惚地呆立在一旁,仿佛被孤立了一般,直到他听到有人说:“事已至此,还是即刻回京,我再快马赶回去叫将军过来。”江世尧像猛然惊醒似的:什么?将军?不!不能让将军知道!他要是知道我和纹炎比武,一定再也不准我接近纹炎!
他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只听到圣心池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江先生,教主的状况你应该很清楚,随着身体的好转,诅咒的力量却会越来越强,如果妄动真气,教主的心脏受不了,不到需要与敌人生死相搏的关键时刻,合我四人之力先护住教主心神,你万不可再如此。”
江世尧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以为纹炎夺位那天,还能和近卫厮杀,以为纹炎只要吃痛,还是能挺过去的,他几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圄之时,纹炎也昏睡了好几天。
游船退了租,东方鹤飘和卢枫在两旁将因心脏骤停而昏厥过去的纹炎扶上岸去,圣心池在前,其他人在后,一同来到了客栈。
将纹炎安顿在上房之后,圣心池派流冰琮快马回京通知凌剑天,江世尧还想阻止,道:“还是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