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白楼幻明明将一切了然于心,却装作一概不知的问道,言笑间又是讥诮之意。
“那是我三哥……”孤梦河的心如同被五马分尸了一般,本是良辰美景,却宛如黑云压顶,倾盆大雨浇灌全身,有苦说不出来。
这是三哥啊,那个文武双全令自己膜拜不已,响当当的人物,如今怎沦落到如此地步,孤家男儿,铁骨铮铮,哪会是这般男宠模样,孤梦河一瞬间只想拿起自己的长枪将这二人斩落刀下,连番变故生生将他打倒,空寂的夜里,听得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了无痕迹却久久不愿散去。
心碎了,心死了,是否就能在地府活下去?
“看吧,是你不听白某好言相劝……”白楼幻幽幽望了孤梦河一眼,满脸的幸灾乐祸。
“为什么我三哥没死?”孤梦河失魂落魄地问道,浑身因激动而瑟瑟发抖,仿佛吸入肺腑的气都用来发泄在自己这具残破的躯体上。
“哦?你倒是希望他死了?你总觉得死去便是大义凛然,活着便是辱节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性子如此急躁,难怪成不了大事,不过一介武夫罢了,也无法翻浪滔天,白某很后悔救你……”
“救我?明明是你吸干了我最后一口气,杀了我……”孤梦河恨极,手中的伞一时化作了长枪利刃支在地上,明明望过去是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浑身却散发着莫名的英武之气。
“我不救你……你也要死的……不过早死晚死的问题,哦,忘了说,你若活着,想必也是个瘸腿将军,看你以后如何上马带兵打仗……生还是死,你好好掂量下吧……”白楼幻的表情一瞬间难得的严肃起来,但严肃始终不是白楼幻的为人宗旨,不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往日里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嘴脸。
“你有办法救雪妃吗?”孤梦河敛起了一丝傲气,略带恳求的望着白楼幻。
“有又如何?我凭什么帮你……”白楼幻嗤笑道
“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以后我说一,你不准说二!”白楼幻“嗖”地一下抖开折扇,撩起一阵寒风。
霸道不是小王爷孤梦河的代名词吗,何时轮到白楼幻掌权发号施令了?孤梦河咬着薄唇,吐出满怀恨意的一个字:“你!”,心里狠狠想着白楼幻你真是欺人太甚,我孤梦河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
“一……”白楼幻轻轻吐出一个莫名的一字,饶有兴致的盯着孤梦河。
“一什么一……”孤梦河怒目而视,吼道。
“喂,我不是说了我说一你不准说二的嘛,我现在说一,你也跟着说,快点,赶紧的,没功夫跟你磨蹭……”白楼幻拿着扇子在孤梦河周身敲敲打打,嘴角始终挂着欠抽的笑意。
“你真的能救雪妃吗?”
“能,你快说……”白楼幻催促道。
孤梦河一时间觉得这个神秘莫测半仙半鬼的白楼幻有一种执着的幼稚,但又想着自己现在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生前那些辉煌已成往事,于现在的自己无任何益处,但于婧妍却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孰轻孰重,他不是分不出来,当下便无可奈何的回了一个字:“一……”星目中失了人间烟火气,却平添了一份地府的阴森,白楼幻这一言一语刻薄下来,将孤梦河长枪般的傲气弯折了五分。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白楼幻眨眨眼,徐徐摇起手中折扇,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信手一挥,又在描金的扇面上勾勒出一幅月下寒鸦,破庙孤影的怪图,面上依旧玩世不恭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人间的纨绔子弟,没半点正经。
“走!”刹那间物换星移,白楼幻揽着孤梦河凌空一跃,九重宫阙渐渐消逝在二人眼前,取而代之的依旧是浓重夜幕,孤梦幻感觉自己双脚离地,凭虚御风驰骋在空中,整个人轻飘飘好似握不住的流年一般,咻忽一下便落在了树林之中,密密匝匝的林中小径不知要通往何方。
第四章 画皮
天上挂着惨白惨白的月亮,二人前方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庙,荒草丛生,衰败不堪,月影斜斜照进那破庙中,门前竟恍惚有一抹人影,酥肩半露,如云青丝披散在宽大的衣袍之上,背对着二人而立,显得妖娆妩媚难辨男女,渐渐走近,却不由令人毛骨悚然,那人唇角溢出一抹鲜艳凄厉的血,眉眼上挑,修长的手上提着一张软趴趴的皮,不知是何物。
“画皮鬼,又吃了什么好东西?”白楼幻走在孤梦河前头,仿佛不为这惊悚一幕动容,像是看惯了这等奇事,孤梦河却是头一次遇见这般可怖的景象,破庙昏鸦,孤魂野鬼,不禁走得慢了些。
白楼幻鞋履踏过地上的枯枝,响起悉悉嗦嗦的响声,破庙中的人听到有人唤他,笑嘻嘻地扭过头来,一张脸被月色映得朦胧无比,却偏又因五官的棱角而渗出犀利的错觉,柳黛愁颦,明明是男子的躯体,竟生得一副女子的面容,一眼望去,妖媚横生,眸子里生出潋滟秋水,默默抬手拭去了唇角的血,那血被蹭到他的衣袖上,宛若一副寒梅傲雪的泼墨图。
“找你办点事……”白楼幻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
“哦?跟他有关?”画皮鬼眼角余光掠向孤梦河,不知何时手里多了针线,竟自顾自的缝起了手中的人皮,一针穿过去,一线又引过来,线被咬住纠缠在他皓白贝齿间,这一幕温柔地像个绣娘,缝得却是可怕的人皮,人皮上依稀可见斑驳血痕,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路人丧命在他手中,地上还扔着些血肉模糊的肠子,
孤梦河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胃液翻涌,恶心难捱,“哇”地一口掏心扯肺地吐了一地酸水,白楼幻摇首大笑,过去拍了拍孤梦河的肩膀道:“哈哈,画皮鬼生得如此美艳,你怎么对人家吐了起来,真是不给面子,当心他一怒之下拂袖离去,再也不肯帮你了……”
“帮我?”孤梦河疑道。
“对,帮你……雪妃半个月后便会临盆,那时正是歹人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这连月来雪妃虽谨慎小心以防被人迫害,但防不胜防,与其在这之前令雪妃失去胎儿,不如在雪妃临盆那一日偷龙转凤,来一招狸猫换太子,当今圣上被妖道蛊惑,自然会将雪妃当作妖孽,要么打入冷宫,要么处死,此为一石二鸟,若是单单另雪妃失去腹中胎儿,依然改变不了雪妃受宠的地位……后宫里的人精儿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白楼幻敛眸不耐烦地望着孤梦河,又想骂自己多管闲事,恐怕自己好心帮他,他也不一定会领情吧,白楼幻想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孤梦河在人间活了十九年,却如同一张白纸,胸无城府,不知道尘世险恶,只知道领兵打仗,小王爷的傲性脾气上来了,九驾马车都拉不住,他哪里会知道雪妃得宠与他三哥孤星阙成为皇帝男宠之间有剪不清理还乱的关系。
大熙王朝本来是四海升平,君正臣良的太平盛世,自从当今皇上即位以来,却频繁经历国祚动荡,皇帝虽然沉迷于炼丹长生不老,轻信道士之言,但终究是帝心难测,虽则不问朝纲,却偏能把持国政,不至令自己权利架空,对内阁官员,朝中大臣更是防备得紧,可谓炼丹治国两不误的“怪才”,自继位以来,削藩之心又盛,竟将多年戍守塞北的陵王一门拉下马来,陵王当初为表忠心,将三子孤星阙送入京城为质,岂知孤星阙生得龙章凤姿,貌可倾城,曾经的太子,当今的圣上本就风流,自不愿放过这等美人,可孤星阙乃陵王三子,跟着他父王在马背上打天下,一身浩气,岂会甘心俯首于太子脚下,二人就此结下孽缘,雪妃于婧妍与孤星阙样貌又极为相似,皇帝宠信她自然不是没有理由的,但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孤梦河又怎会知道,他一双眼睛里只看得到昔日青梅竹马的恋人沦为仇人的爱妃,只看得到曾经受人敬仰的三哥如今承欢于仇人身下,终究是少年心性,很多事情只看得一个表面。
白楼幻这般城府极深的人物早就将来龙去脉给调查的一清二楚,却偏又不肯将这一切说予孤梦河知晓,白楼幻用折扇敲打着手心,若有所思,他觉得今晚的自己,有些累了。
“死人还阳,须得代替,若要保全雪妃性命,你必须杀了另一个人来抵命!一命换一命……你做得到吗?”白楼幻冷冷砸落一句话。
“做得到吗?”孤梦河自言自语道,上阵杀敌英勇赴阵已是家常便饭,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可战场上两军对垒,为的是国恨家仇,这次杀人却要以无辜者的性命去换自己心爱人的性命,终究是不一样的。
“没关系……你可以杀一些十恶不赦的人……”白楼幻轻描淡写的说道。
“呵,我想杀的人太多,只是如今已没那个能耐了。”孤梦河蓦地阖上了双眼,折腾了一晚上又拖着这具残破的躯体,他早已身心俱疲。
“诶,我看这人确实没什么做无常鬼的天分,不如将皮剥了留于我画皮鬼好了。”画皮鬼神情专注地缝着他的人皮,微微上勾的眉眼斜睨了一眼白楼幻。
“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孤梦河沉思了许久,忆起小阎王身边那个美艳的女子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言语,那女子口中所说的画皮艳鬼难不成就是眼前之人?
白楼幻虽未说明,但画皮鬼已将后续行动猜中了个七八分,此时只是盈盈一笑,也不多言。
孤梦河看了看白楼幻,又瞥了瞥画皮鬼,只道这阴森森的二人乃是地府内的魍魍魉魉,沟壑一气,为虎作伥,也不知是否真有妙法可救雪妃性命,当下只是闭眸不语,暗暗生着闷气,半晌才嗤鼻道:“你们两个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鬼主意?呵呵,鬼想的办法便是鬼主意咯,你还瞧不起鬼魅了?”白楼幻一扇勾起孤梦河尖削的下颚,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眉眼,轻柔地抚摸着,唇角却渗出他惯有的冷笑,“你这双招子也不想要了?”
“诶……”画皮鬼忽地长叹一声,“白大人最近调教的功夫变差了吗?还是舍不得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若是舍不得的话,在下不介意来挫一挫他的锐气。”
“天快亮了,你还不走?你这皮没缝好,白天里不想出街了?半个月后还是这里,我再来找你,现在嘛,你就快滚吧!”白楼幻眸光一敛,手中折扇横扫起肆虐狂风,生生将垂在画皮鬼额上的缕缕青丝吹了个风中凌乱,露出画皮鬼光洁额头与精雕的五官。
“走……小的这就走,只是不知道这黑无常大人……哈哈哈”画皮鬼话说到一半,忽地放声大笑,望着白楼幻的目光冷森袭人,宛如昆仑山顶的冰川峭壁,刺穿人心,笑声霎时收敛,破庙内复归于一片寂静,画皮鬼广袖一挥,化为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幕渐渐亮了起来,红日氤氲其间,似要喷薄而出,日出的景色自是极美的,孤梦河恍然中有种庆幸的错觉,若是真的埋骨沙场,是否还能见到这般美丽的风景?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生生死死,又有几人可以参透?
既来之,则安之,如此简单的道理,自己偏生就不肯相信了,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不愿意放弃过往的荣耀,眼前这个没一处正经的白无常又怎能领会放眼山河,将家国保卫在身后的那种豪迈之情?
“走?”白楼幻拍了拍孤梦河的肩膀。
“去哪里?”
“杀人,勾魂……”晨光微熹,一扫地府阴霾,白楼幻撑起油纸伞,挡在孤梦河头顶,像一樽顶天立地的玉雕。
第五章 沼狱(上)
自孤梦河被带入地府之后,一切皆如梦幻泡影,时而在阴暗的冥府流连,时而马不停蹄的奔波于各处,从沉沉暗夜中的九重宫阙到荒山野岭的破庙,平日里看不见的诡异景象奔袭而来,目不暇接,然而这一切只是白楼幻挥毫一勾,折扇一挥的功夫,大千世界便变了模样,孤梦河隐隐觉得眼前这个无常勾魂使实在是不简单,自己如何能够逃得出他的法掌?
“想什么呢?”白楼幻“哗”地一下抖开折扇,眼角余光幽幽掠向油纸伞下的孤梦河,“我说你……”顿了顿旋即话锋一转道:“做好准备吧,待会儿怕吓着你!”嘴角溢出的笑容依旧散漫不经,远方晴空万里,湛蓝如洗,双方的心事却远不如蓝天这般透明。
“喂,不想魂飞魄散的话好好举着伞,马上就到沼狱了!”
“沼狱?”孤梦河听得这二字,浑身一颤,没事去那里干嘛?沼狱在大熙王朝可谓臭名昭着,乃是夜行卫下属的私狱,坊间闻听二字便如谈虎色变,说这进去的人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不死也要断送半条命,缺胳膊断腿那是家常便饭,这沼狱正如其名,“身陷泥沼,永不超生”,监狱中名目繁多的刑罚更是五花八马,无所不用其极,不断挑战受刑人的忍耐极限,这些刑罚并不是要一举将人弄死,而是不断折磨,不断施行,让受刑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最后被迫屈打成招或是供认罪行。
“去那里干嘛?”孤梦河一张俊脸掩在伞下,满面阴骛。
“杀人……有些话不要让我一再重复,人的耐心是有限的……”白楼幻咻地一下靠近孤梦河,将其头顶的乌琰伞移开半分,孤梦河猝不及防,只觉得浑身炽热,忽而又骤然寒凉,整个人似要被五马分尸一般,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一寸皮肤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魂飞魄散吧……免得我看着你心烦……”白楼幻冷冷说完又将伞重新移回到孤梦河头顶。
“让我死了倒好……”
“哼……要我说几遍你才听的懂?你现在早就死了,只是没入轮回而已……”白楼幻的语调极轻,一瞬间淹没在人潮中,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正是人间每一日的平常景象,孤梦河远远看着这一切,却无端端起了陌生的感觉,这一切触手可及,自己却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沼狱座落之处极为隐蔽,孤梦河常年戍守边塞,更是不知这臭名昭着的监牢究竟位于何处,只一路跟着白楼幻缓步踱行,一路多有崎岖,算得上九曲十八弯,二人破费周折,终于抵达了这铜墙铁壁的所在,之间厚实的墙壁密不透风,监牢外守卫森严,俨然不是寻常人等可以随意进去之处,只有一股阴沉压抑,气势凌人的压迫感,宛如一座石头垒成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次你怎么走过来了?你不是说在扇子上描绘出来便可以抵达心中所想去之处,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孤梦河皱眉疑道,不知是不是前世受伤太重,下了地府来之后总觉得浑身使不出力气,身体大不如前,明明是孔武有力的少年将军,如今却活脱脱一个孱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怨气太重,难道你未曾听闻一句话么,‘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说的便是此地,我若施法,怕是过不来,以你我二人的法力,只能这般闯进来了……再说,这沼狱可是形同十八层地狱一般的人间修罗场啊……”白楼幻说着,大摇大摆地从紧闭的大门中穿了进去,独留愕然地孤梦河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