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岚 上——孜蕾

高羽俯下了身，轻轻分开燕飞的嘴唇，用嘴对着他的嘴，一点点把药送了进去。

燕飞睁着眼睛，看着高羽。

[睫毛……好长……]

其实他并感觉不到高羽碰到他。触觉几乎完全封闭了起来。但是带着高羽体温的流质进入嘴里的时候，还是有些许的感觉。高羽用舌头把最后一点药草的残屑送进了燕飞的嘴里，用手擦了擦从燕飞嘴角流下来的汁水。

“很苦的话，喝点水好不好？”燕飞盯着自己看，他猜想是要喝些水，或者是有什么别的要求。

很苦么？其实味觉已经迟钝了。但是他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用手鞠起的水，走不上两步，便从指缝里漏光了，高羽只好又含在嘴里，送到他的嘴里。

这一回，燕飞却闭上了眼睛。

并感觉不到什么苦味，只是刚才那样唇齿间的接触，很想再来一次。看到高羽用手去捧水的时候就有些失望。水从指缝中漏掉的时候，又有些许的期待。自己很少有这样身体极不舒服的状态。就算有，也不会有人这样照顾自己。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会不自觉地纵容自己撒娇，将平时掩藏的脆弱暴露出来。

“再坐一会儿我们继续走吧？”高羽在他旁边盘腿坐下了，“发现了空着的马，他们很快会追过来的。”

燕飞没有回答。

“药草慢慢会起作用的。到了湖州就不用担心了。”

往这里走的一路，燕飞不断地回想起那次，坐在高羽门前时，高羽说的话。什么才是多余的事，高羽和自己的判断完全不同。也正是因为这样，高羽没有把自己丢在路边，而是一路扶到了这里。柳下真是个复杂的地方。呆久了，自己就开始混乱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人生观摆在眼前，迷迷糊糊走了进去，但这里对于头脑简单的自己来说，要想明白似乎有些勉强。

燕飞试着动了动手指，知觉隐隐地像是随着流淌的血液蔓延一般，渐渐传到了指尖。虽然还不十分灵活，但是却有了感觉。

稍坐了一会儿，高羽在行李里摸出了些干粮来，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燕飞。燕飞摇了摇头。

“刚才经过的地方，帮你摘些果子来吧？不吃些的话，待会儿走不动了。”干的吃不下的话，果子总是行的。高羽没再问燕飞要不要，径自吃了些干粮，就走了。一边心里想着，不快点回去的话，把他一个人放在那里不安全。

[那个家伙……]看着高羽的背影隐没在树丛里，燕飞活动了一下手臂，渐渐能抬起来了，[知道我是洑州帮会的人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会后悔今天做的事么。会后悔没有把自己扔在那里么。会憎恨自己的欺骗，就像自己憎恨他一样么。

为什么……有些害怕，想象着看到他那样的表情。

燕飞又把手放了下来。没有完全恢复，有些吃力。但是随着知觉的慢慢恢复，无意间流露的脆弱也被收敛了起来。燕飞回复到了原来的心态。

[我在想什么啊……]

现实只会践踏弱者，不会留给他任何悲悯。帮会的生活用残酷的现实教会自己，自己只有一个人。只有自己能保全自己。

动摇会让自己没有方向。帮会不是自己的归属地，但柳下军也不可能是。他燕飞哪里都不属于。

那些要动摇自己的，都是甘美的诱惑。全都要除掉。因为自己要继续生存。就算哪里都没有他的归所，就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他也活着。

但是憎恨却在不知不觉中褪了色。

[如果……在这里就杀了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会停下来。]

燕飞的手在身边摸了摸，摸到了一小颗尖锐的石子。他用手指拈起来，在手掌中掂了掂。

[因为我只有一个人。]

他捏了捏那颗石子，感觉了一下自己的手上能使多大的力。

忽然，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人声……一个人？不对……两个人。]

听到了人声，燕飞警觉地用手支着，坐直了些。回头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可以掩护的地方。他的左手摸到了放在了石头上的剑，目光复又恢复了冰冷的锐利。

[只有一半不到的力，杂兵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树丛中出现了那两个人影，渐行渐近，燕飞的眼里透露出杀气来，拇指将剑推得微微出鞘，随时准备攻击。

[怎么……又来一个！]

那两人忽然发现了坐在那里的燕飞。

“什么人！”那两人拔出剑来朝燕飞走过去，是穿着吴州兵服的人。燕飞没有作答。

[后面还有一个……]

他用眼睛估量着距离。有些勉强。体力只允许自己跳一步。一步过去，至少要放倒两个人。正当他准备动的时候，走在后面的吴州兵被猛地从后面突袭，闷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高羽……”

那第三个人是高羽。除了自己，那两人并没有发现他。

走在前面的吴州兵听到同僚被砍倒的惨叫，本能地朝旁边躲闪。高羽待要将剑横扫过去，男人一边闪身一边将小指塞到了嘴里。

[口哨！糟了！]

第一招没有放倒眼前的男人，若是让口哨响起来，他们的位置就会暴露。

[可恶！]

燕飞的位置更来不及冲过来，高羽眼看着男人鼓起腮帮，忽然眼前什么东西掠过，从侧面狠狠击中了男人的脖子。男人的那声口哨成了哑炮。他顿时表情扭曲地捂住喉咙，高羽见状箭步上前将他一刀结果。

[刚才的方向……是燕飞。]高羽松了口气。甩掉了剑上的血，插回鞘里，回头看了看燕飞。

[那是暗器的手法……为什么他会这种东西……]

“燕飞，”高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能动了？”

“啊，差不多了。”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燕飞避开了目光。

“采来的果子……”

“不用了，走吧。”燕飞打断了高羽的话，用剑支着地，站起了身。

窝火，真是窝火。

酝酿的杀意，在见到他的时候居然熄了火。明明知道不能这样下去。明明知道他的好意只是甘美的诱惑。这样窝囊的自己，有比这个更窝火的事么。

[可恶……]

他在心里唾骂着自己，一脸不爽地朝高羽走过去。脚下还有些发软，但药效在渐渐起作用，自己比刚才，又恢复了些了。

高羽朝他伸出的手，也被回绝了。

陷入了沉默。两个人不再有什么对话，朝着湖州的方向走着。

第17章：信任（下）

高羽和燕飞默默地走在林间。

“高羽，”走着走着，一直思索着什么的燕飞开口了，“在我完全恢复之前，最好多拖一点时间。”

高羽回头，等他说下去。

“如果他们从发现马的地方开始找我们的话，越往前追兵就越多。我们在刚才呆过的地方生一把火，分散他们的注意。”

“然后他们就会以那点为中心开始找，我们越走，追兵就越少。”高羽插话说。

“嗯。”

高羽点了点头，让燕飞等在原处，就迅速回到适才把那两人砍倒的地方，捡来了木柴，在石头上升起了一小堆火。高羽从行李里摸出了两件衣服，那是在叶公馆里被他们击晕的吴州兵的衣服。带上衣服以后，他把行李留在了那里，只把些干粮，和夺来的盒子藏到了身上。

没走上多久高羽又回到了分开的地方。远远望过去燕飞却不在原处。他走近了那里，轻声叫了一声，“燕飞？”

身旁“窸窣”一声草动，燕飞从树后面转了出来。先前听到了人的脚步，就先找了个地方掩护。

高羽递了一件吴州的兵服给燕飞。燕飞接过去，套在身上。

“好些了？”高羽问他。

燕飞点点头，并没有看他的脸。

药草在起先的疗效是最明显的，但是到恢复了一半的地方，作用又开始有限起来。这些高羽知道。但是他看到燕飞的脸上，却是一副痊愈了的表情。

[真是爱逞强的家伙。]

因为对自己也含有敌意，所以，可以的话，绝对不在自己面前暴露出弱的一面。虽然在吴州的时候觉得他对自己又有了些许的信任。刚才，不知怎么的，又变得抗拒起来。即使这样，高羽也相信，用自己的方式对待他，他会慢慢了解到自己的用心的。因为彼此成为了队友，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需要相互配合。作为队长的他，就算软磨硬泡，也要主动把这层隔阂给磨掉。

这些虽然是在燕飞抵触他的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但现在，高羽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疙瘩。燕飞做事有些莽撞，但在关键的细节的地方，却出奇的细心。叫自己去借棚子车掩护的事也好，还是刚才叫自己生火的事也好，如果不是个做事细致的人，却能想到这些问题，就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经验。燕飞有实战的经验，很丰富。但是他却对柳下军隐瞒了这一点。

现在的处境让高羽没有办法集中精力考虑这个问题。带着一个伤员，避开敌人的追击才是当务之急。

“有人。”燕飞压低了声音说。

高羽警觉地用余光观察着四周。他们走在林子的深处，走一步便会碰到地上丛生的蕨草，很容易发现有人。

“哟！”他们的斜前方走来几个人，穿着跟他们套上的衣服一样，是吴州兵。

[果然是从发现了马匹的方向走过来的。]

高羽也向他们点头示意。

[五个……与其开打的话不如蒙混过去。]

对方有人数的优势，实力也没有摸清，不能轻易动手。而且燕飞的毒好到了什么程度并不清楚。

“有什么发现没？”初打照面，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

“刚从这边过来，连个影子都没找到。”高羽朝自己的侧边示意了一下。

“你是哪个队的，好像没见过你嘛？”站在那堆人后面的细瘦的高个子男人，将高羽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几位大哥我倒是眼熟，”高羽避开了“哪个队”的问题，“说起来其他人哪儿去了？走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

燕飞在旁边一声不响，目光在高羽和吴州兵之间来回。高羽的表情有独特的魅力。在队里燕飞便知道，高羽的人缘很好。就算不是自己队的队员也很喜欢他。第一次见面的人，也大多对他抱有好感。这里交给他，或许自己并不需要出手。

“老大说可能是安阳人，往这片林子里派的人多，不过这鸟林子也够大的。”站在后面的那人又搭了话，踱到前面来，随手搭到高羽的肩上，“刚才见着林子后面有烟冒出来，大概都往那边去了，我们也过去看看怎么样？”

“这个……诸位大哥其实不用去那边。”高羽犹犹豫豫的表情好像是在询问自己能不能把意见说出来。

“为什么？”他们自然要这样问。

“你们觉得那两人肯定在冒烟的地方附近，还没走远？哪儿有人这么笨，知道自己被追杀了，还不把生的火灭掉的。”

“那是怎么回事？”吴州兵中的一人问。

“他们啊，肯定是逃到对面的林子里去了，这边的篝火只是个幌子而已。”

“这么回事！”勾着高羽肩膀的男人感叹了一句。

跟着他们回到篝火那边，只是走回头路而已。如果将计就计地将那群人分散了，剩下的人就能干掉。

“所以我想去对面的林子看看，你们有想去的么？”

燕飞还是站在旁边不说话。

“我去！”那高个儿的男人回头看高羽，“小弟你叫什么？”

“我姓高。”

男人环视了一眼周围的同伴。他们都识相地说，还是留在这边的林子里。男人虽然在别的地方迟钝，对于只有男人之间才聊的享乐之事，却只一眼就能心领神会。

看到大家达成了统一，高个儿的男人便揽着高羽转身准备往对面的林子走。站在一边的燕飞忽然开口了，“我也去。”

“嗯？”男人回头，表情有些不满意。燕飞并不理会，跟上了他们。

三个人朝着走出林子回到主道的方向走去。

[居然站我右边……]高羽心里盘算着。细瘦个儿的吴州兵走在他的右边。自己要抽剑的话动作太大了，反而会被先干掉。

[燕飞……他行么？]

燕飞有意识地走在那个男人的右边，和高羽两个，把他夹在了中间。他仔细听着，确认了刚才的那几个吴州兵，没有跟在他们的周围。四周也没有了别的动静。接下来只要寻找动手的机会。

[机会只有一次。]燕飞捏了捏拳头，试了试力气。只要握拳，指尖的麻木就会散去一些。

那个男人的手勾着高羽的肩，如果这个人忽然抽剑，高羽不一定来得及躲。所以自己进攻的机会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么？那可不一定。高羽忽然停下了脚步，“哎呀，好像有点憋不住了，我到旁边解决一下！”这么说着，燕飞转头，高羽和他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侧转过身，自顾自从男人的身边走开了。男人朝着他的背影看了看。

[背上没长眼睛的话，最好就别拿后背对着我！]

距离太近。燕飞见男人刚转头，猛地左腿朝后一步，一边抽剑，拦腰斩向了那个男人。

[啊……可恶！]力不从心的感觉。手上使不上全力，剑的速度也变慢了。男人听到剑出鞘的声音，本能地弯身朝远离燕飞的地方一闪，腰上被划开了道口子，鲜血顿时溅了出来。燕飞把重心移到右脚，借力左腿向前一步。同时翻转了手腕，把剑刃翻转过来，借着腰部，和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又一次朝男人劈过去。

这一次，男人可没有那么幸运。燕飞的反应过快，男人的剑只抽到一半，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血液溅在了衣服上，渗进了泥土里。

男人还剩一丝游气。燕飞赌气似的狠狠把剑捅穿了他的喉咙。

“这么用力，受的伤好了？”高羽提醒他。整个过程在高羽转过身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燕飞铁青的面色在看到他的时候，缓和了些。他抽出了腰间的巾子，擦了一下剑身，将剑送回了剑鞘里，巾子又胡乱塞回了腰间。

“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这么做么？”燕飞问他。

“你指的什么？”

“没什么。”燕飞径自向前走了。高羽有些莫名，加快了脚步跟上了他。

第18章：归属感

“喂，你说他得手了没？”那四个留下来的吴州兵，游手好闲地朝冒出了烟的地方荡过去。

“要得手要先把那个高个子干掉吧，他绝对做的出来！”

“啊……女人啊，还是女人好！我们当中也就那小子好这口。”

“不过你看那小弟皮肤多好。怎么样，我们跟上去看看吧！没准能看场好戏！”

这个建议把大家的兴趣都吊了起来。

“那小子不会反而被吃掉吧，哈哈！”一伙人哄笑起来，又掉转了头，遁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去了。

“喂喂，真的是这个方向啊？”

“你不确定的话听听声音嘛！”听了这话的几个人，对视了一下，都心领神会地咧嘴笑了。

林子里却是一片寂静。

几个人走了好一阵，没见着什么动静。高昂的兴致又有些减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