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弓刀 第二卷 上——大雅不作

第二卷：塞外雪

第38章 上谷

上谷。

夕阳如血。成群结队的乌鸦在上谷的天空中盘旋，黑色的羽翼遮天蔽日，原本极为细小的羽翼破空之声因为千万倍的汇

集在一起变得格外响亮，如风吹林叶，如暗夜鬼哭，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味道，一只黄狗哀哀叫着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跑过。说是空无一人其实并不

确切，街道上横七竖八，到处都躺的是人——死人。

有的地方尸体层层叠叠，共同的特征是失去了左耳。一名妇人的尸体就倒在路旁，致命的一刀是从背后穿心而过，她怀

里还抱着无头的婴儿，神色凄厉悲惶。

地是暗黑色的，墙壁也是暗黑色的，当鲜血洒上去时本应该是妖异的红，现在已经成了喷溅死亡的黑，宛若人间地狱。

千军万马静静矗立，除了战马偶尔的响鼻，未发出一丝声响，如同一组群雕。

卫青跃下马背，战靴敲击在石板街道上，发出空旷的脆响。他满脸凝重，走到一具尸体前，蹲下身去，伸手将那因惊恐

而圆睁的双目抹下。

“将军，当心染上病。”阿旺几步跑过来，拉住卫青的胳膊。卫青转过身来，对着阿旺摇了摇头，轻轻拉开他的手，继

续蹲下身去，将死者的双目一一合上。

阿旺见状，也和几个亲兵随他一起将附近死者的眼抹下。

队伍里有了轻微的骚动，压抑的低低咒骂声逐渐响起。

卫青转过身来，骑上马背，脸上已尽是悲怆。

“列位袍泽今日见到了上谷的惨状，但是你们知道吗？这样的惨事年年都在上演！去年是代郡，前年是右北平，之前是

马邑、是雁门。数百年来，有多少中华子民丧身在匈奴人的屠刀下，有多少这样的无辜幼儿还在襁褓便身首异处。凡此

种种，我大汉热血男儿如何忍受？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武器保家卫国，驰骋疆场建立功勋，去为我们被屠戮的同胞

报仇雪恨，用我们的强大力量去获取属于男子汉的骄傲与荣耀，让那群只知道屠戮妇孺、懦弱无能的匈奴人见识我汉军

的神威！”

卫青策马屹立，夕阳将他挺拔的身躯裁成坚毅的剪影。卫青适时一勒马缰，乌云盖雪扬踢长嘶，年青的将军挥刀直指长

天，血色光辉流过刀锋，一片萧杀。

“汉军威武，中华必胜！”

“将军威武，大汉必胜！”

呐喊声如山呼海啸，震天动地。

阿旺远离了其他人，端着碗头也不抬，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拨饭。偶尔有人从面前过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像是在跟

谁赌气一般。

巡完营刚打好饭的卫青看到的就是他恨不得把脸都埋进饭里的样子。

“怎么了？谁得罪了我家刘大哥。”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碗里的肉拨到阿旺已经只剩下粟米的碗里。

阿旺也不看他，只把肉又拨回他碗中，脸黑得象锅底“你自己多吃点吧，吃了长点力气打匈奴，也免得这些人看不起你

，说你是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小舅子才做上了将军，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卫青虽是军中统帅，却从来都是和军士们在一

口锅里吃饭，而且要等到大家都把饭吃到嘴里才最后一个吃，生活上并没有一点优待。

卫青听了一笑“这也没说错啊，如果我不是陛下的小舅子是没有机会做将军，你生什么气。再说出塞好几天了，连个匈

奴的影子也没见到，军士们心里不畅快，有点想法也正常。”

阿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好脾气，人人都可以欺负你。”

卫青叉腿坐下，大口往嘴里拨饭，像是饿了好几天一样，风卷残云般将一大碗饭塞进了肚里，完了还就着手背擦了擦嘴

，全不似平日的从容优雅。

虽然这些天来已经看惯了他这样吃相，阿旺还是忍俊不禁“你这个吃饭的样子象透了你才到平阳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挨

了几天饿，到我家打牙祭。”

卫青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就好，早吃完早干活，不然的话军士们更要觉得我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帝小舅子。”

正说着，校尉苏建拿着一卷文书走了过来。

卫青见他过来，转身进了中军帐，苏建也立刻跟了进去。

“将军，刚才收到军报，李广将军遇到了匈奴主力，全军覆没，他自己生死未卜。公孙敖将军也遇上了匈奴军队，伤亡

了七千人。”

“公孙贺将军的情况如何？”

“公孙贺将军出塞没有遇到匈奴人，现正在回师。”

听到这种情况，卫青踱到悬挂的军事地图前，以拳抵额，沉思了起来。

苏建见他不再说话，犹豫了半晌才道“将军，粮秣已经不多了，要不我们也回师？”

卫青断然摇头“不行，现在四路大军，两路惨败，一路无功而返，而今只剩下我们这一路，如果我们再就这样溜一圈就

回去，那这次军事行动就完全失败了。”

“但象这样兜兜转转找匈奴也不是办法，现在回去充其量是无功无过，如果等到粮秣一断，再遇到匈奴，那不又是个李

广将军的下场？”

“这样下去确实不行，但如果这次四路大军全盘失利，那么就只能说明出击匈奴的思路是不可行的，以后就休想再有机

会深入匈奴腹地作战了。”卫青微微合上双眼，酝酿筹划了多年的战斗以这种方式收场，他不甘心。

“匈奴人四处迁徙，要找到攻击目标太难了。反倒是敌暗我明，现在其他三路都已失利，再也没有人能够分散匈奴人的

注意力，我们已经成了人家的靶子，请将军速下决断，不可自误啊！”

“你说得很对，很对。”卫青的头脑里飞快运转着，正当苏建再次心浮气躁起来的时候，忽见卫青霍然睁开眼睛“我糊

涂了，匈奴人是四处迁徙，但他们也有不迁徙的地方。”说罢用手直指地图上的一点。苏建凑近一看，吓了一跳——龙

城。

“将军三思，龙城离我们还有七百余里，不要说沿途会遭到多少袭击，单是粮秣辎重部队就无法跟进。”苏建觉得卫青

已经疯了。

卫青的嘴角溢出一丝笑容，目光却异常冰冷，没有半点笑意“传我将令，各营将士每人随身准备四日的粮秣，食物现在

就弄熟，沿途不得停留造饭，所有粮车和多余的辎重全部丢掉，违令者军法从事。”

第39章：出塞

自从大军出征，长安城里除了朝堂以外，最紧张的就是卫府。

卫君孺一日两次往娘家跑，还拉上莲儿四处求神，最后索性带着公孙敬声搬了回来，天天等着部队的军报。

霍去病开初被刘彻带进宫里时老大不愿意，尤其是随时跟在刘彻身边让他觉得极不自在，编着理由想回家。

刘彻哪里会上他的当，任他花样百出，就是不予理睬，霍去病见没有效果，也只好每天老老实实到宣室报道。但不久之

后，霍去病就发现了其中的好处，呆在刘彻身边，接触到的军报都是最早最全面的，通过这些军报，各路大军的情况霍

去病都能一早就知道。

发现了这个好处，霍去病一反常态，整日都泡在宣室和内朝，得到消息就马上传递回家。

得知公孙贺已经回师，虽然无功，家里人还是长出了一口气，但卫青的消息却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想着李广和公孙敖

的惨败，一家老小又愁眉不展起来。卫母搬了把椅子天天坐在门外等霍去病的消息，莲儿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卫伉陪

在她身边，望穿了秋水。

霍去病走到宣室门口时，王顺给他使了个眼色。

进得殿内，只见刘彻手中拿着一份新的军报在发呆。霍去病悄悄来到刘彻身边，伸头过去想看清军报的内容。刘彻这才

回过神来“看吧，你舅舅奔袭龙城去了。”

霍去病对匈奴地图十分熟悉，一听之下大为兴奋“那不是有七百多里？舅舅好勇敢。”

刘彻笑道“那是，你舅舅有勇有谋，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嘴上虽然这么说，心中却七上八下，暗暗求上天保佑。

三路大军尽失，英勇善战威名远播的骁骑将军李广还被匈奴人俘虏了，虽然最后终得逃脱，但对于大汉来说，已经是颜

面尽失。刘彻当初下定决心远征匈奴是力排众议，现在的情况更令他万分尴尬。

“舅舅一定会胜利！”霍去病眼睛闪闪发亮。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刘彻漫不经心地问道。

“因为他是我的舅舅，不会让我丢脸的。”霍去病自信满满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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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

正是牧草青青的时节，草原上的太阳是金色的，白天十分温暖，但一到黄昏时分便刮起风来，温度骤然降低，寒意刺骨

。

为了减少暴露军事秘密的可能性，部队全速前进，只在马匹需要休息是才停下来简单休整。

卫青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人，而是马。

丢掉辎重后，马匹的负重不可避免的又增加了一些，人累了可以坚持，这些士兵在出征前就进行了适应性训练，即使在

马背上也可以睡觉。但马一旦累了就无法维持行进的速度，是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匹，在保证行军速度的同时

最大限度节约马匹的体力。

部队只带了四天的粮秣，也就是说，如果四天内到不了龙城或者奔袭龙城失败的话，就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可走。

这当然是一次巨大的冒险，但凭着卫青多年来多匈奴的了解和对战争的思考，他认为这次奔袭成功的可能性完全存在，

此时此刻，成败的关键在于如何把握好长途奔袭中的每一个细节。其中很多细节，他都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反反复复琢

磨过应对的方法，但一切毕竟都只是设想，他需要一次真正的实践来印证或是推翻这些设想。

“启禀将军，西北方向发现小股匈奴部队，约五十余人。”斥候快马来报。

“郭昌，你带三百人去将其全歼，不可留任何活口，如有逃脱，你须穷追不舍，最低限度要做到让他无法通风报信。”

说完扬臂挥动军刀“大军全速前进。”

自从开始向龙城奔袭后，卫青把斥候的数量增加了五倍，军队行进时周边二十余里范围内所发生的情况他都了解得清清

楚楚。一旦遇到小股匈奴兵，他便会分出一支部队，对其进行围歼，以确保行军方位的隐秘性，而大军则毫不停留，继

续向前推进。

“将军，抓到了几个匈奴人。”军士过来禀告。

“好，带上，马上就用得着了。”卫青轻轻一笑，用马鞭指着身旁的向导“你，过来。”

说罢将马带到了一边。向导的脸色一变，呼吸明显加重。卫青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轻握的左拳，不再说话。

光与影的明暗在左拳的转动中变幻，渐渐勾出一条微弱的分界。卫青举起拳头，扬眉望着匈奴向导笑道“兄弟大概是走

错方向了吧！”向导一见之下满面惊骇，忽然调转马头，欲夺路而逃。

卫青一动不动，等到军士把向导抓回来押到他面前时，才露出了一个浅笑“我们有新向导了，你要再乱带路，本将军就

只好换人，只是你看军队的粮秣也有限，我们不养闲人。”原来的向导只熟悉关市附近的情况，现在的向导是出塞后抓

到的，虽然扣押了他的同伴，卫青了解匈奴人性情强悍，难以驯服，是以早就防备着他。

那向导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冷视着卫青，那张无论怎么看都称得上英俊的面孔此时对他来说如同妖魔。“你知道我故意偏

离了正途，为什么不揭穿我？”

卫青哂然一笑“因为我恰恰想从西面到龙城，而现在偏离得已经差不多了。”

“你既然分得清方向，为何还有我带路？”那匈奴向导语声凄厉。

卫青用右手摩梭着左边的护腕上突起的花纹，依旧面带微笑“方向我清楚，地形却不熟悉。还有就是……我不想杀俘虏

。”

那匈奴人本已抱定必死之心，听他这么一说，生机乍现，不由愣住。卫青捕捉到他眼中那一刹那的脆弱又道“你把我们

带到，我放了你和你的同伴，这个，也给你。”说着让兵士取过一袋金子在那匈奴人面前晃了晃。“如果你不愿意带我

们去的话……就只好把这些送给刚来的朋友了。”

见匈奴人低头沉思，再没了刚才的锐气，卫青道“想好了么？我们该转向了，你再不要的话，就算放弃。”

那匈奴人半晌才跺跺脚，咬牙切齿道“就算带你们去也无妨，你们汉人象绵羊软弱无能，我大匈奴的勇士一个要消灭你

们十个。”

卫青知他已经屈服，笑着把金子丢到他手中“不要耍花样，不然我可是要拿回来的，顺便再向你借点其他东西。”

见匈奴向导回到队伍里，阿旺对着卫青吐了吐舌头“幸好又抓到了匈奴人，不然的话真麻烦。那些刚抓来的匈奴人怎么

处置？”

卫青抿起嘴，微一偏头“哪有这么好的运气恰恰现在抓到人。”

阿旺瞪大了眼指着他，半天才道“你是骗他的？”

第40章：龙城

龙城，匈奴祭天圣地。

这块深藏在莽莽草原中的神圣土地，千百年以来一直受着昆仑神的护佑与眷顾，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的宁静与安详

。春天来了几百次又走了几百次，牧草青了几百次又黄了几百次，龙城依然静静矗立，阿訇们往来穿梭在一块块大石堆

积成的神庙之间，将天神的旨意传播到整个匈奴草原。

每年的五月，匈奴大单于都会带领各部长官在这里祭祀天地、祖先、鬼神。

在没有集会的日子里，驻守龙城的只是左谷蠡王麾下的两千精骑。

巨大的石头按照既定的方位摆放着，每一块石头都有着它特定的含义。身着巫袍的阿訇们依旧进行着每日一次的祭拜。

闲散的士兵三三两两聚集在草地上，也有一小队正在进行劈砍训练。

风从草原上静静吹来，凉嗖嗖的。

旺单无聊地坐在大石头上发呆，除了练兵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发呆。只因左谷蠡王伊稚邪刻意结交一些部落，

被军臣单于发现后，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出什么，却暗地里把他的精锐部下分割调离。自己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由于是

左谷蠡王的侍卫队长出生，也被安排在这里驻守龙城。

龙城虽然说得好听，是圣地，但生活却异常单调，周围除了自己的士兵就是一些负责管理神庙的阿訇。没有如云的牛羊

，没有欢笑的少女，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只有无边的草原无边的风。

天边响起“隆隆”的雷声，要下雨了么？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雷声。旺单抬头看了看，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心里正在奇怪，忽见西边的天际扬起阵阵烟尘，旌旗招展、万马奔腾，弯弓挥刀的汉军从天而降。

铁蹄敲击着草原的胸膛，如同喷薄而出的心跳，震得那矗立千年的巨石瑟瑟发抖。

“汉军里了，汉军来了。”匈奴军士顿时四散向自己的战马奔去。

汉军列成雁翼型军阵，那凸起的雁头处，为首的汉军将领高举战刀，威风凛凛，胯下的乌云盖雪纵蹄飞驰，宛如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