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收拾了两个包袱,指了一下她的佛龛,“玉佩就放在佛龛里面供奉着,你自己拿。”
我看着我娘嘀咕了一声,老大不愿意的过去取玉佩。
要说我娘真是脑袋不太好使,她是个半路出家念经的人,不知道忌讳,什么都往佛龛那边放。
她的小佛堂里面不但供奉着菩萨还供奉着她娘往生的牌位。说白了,那里面都是供奉着死人的牌位,她把我的玉佩也搁里面,这算怎么回事呀。
我抽下来玉佩,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香灰,“娘,你都快懒的抽筋了。连给我祈福都不想再念一遍经,我还没死呢,就给我竖长生牌位啦。”
也许这块玉佩被撂在佛龛上的时日太久远了,上面都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香炉气味,带着经年不散的怪力乱神气息,乱人心智。
我又把玉佩蹭了蹭,揣在怀中。
163
这天下,宗法族权大如天。
这玩意,从我爹病床前就能让人看的无比清晰。
文湛是当家的儿子,他往那里一戳,不但能叱责皇后,明目张胆的囚禁老三羽澜,还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排我爹的小老婆们前来探望他的次序,文湛可以挡驾任何他不想见的人,比如杜贵妃。
因为我娘有口无心的话语,让那个高贵的杜贵妃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从那之后,老三他娘几乎就绝迹于宫廷贵妇的吃喝请安打麻将之中,但是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倒是在宫女太监之间疯狂的传着。这些流言就好像一只到处沾花惹草的公鸡,在后宫寂寞的宫女太监之间布施流言蜚语的快乐。
文湛不想看见杜贵妃,似乎他就可以永远不用看到她。
太子也不想看到我娘,可惜……
我娘怯怯的说,“殿下,这些都是陛下爱吃的小食。”
她手中拿着一个小提篮,小心翼翼的站在幽暗的大殿前面,高耸的台阶上站着林若谦,他手指夹着一根银针,正在我娘的是篮子里面,一个馒头,一个花卷的刺探,又把一个大银勺子在汤碗里面搅和搅和。
我揣着袖子靠在旁边的柱子边上,也不说话。等林若谦弄完了,他冲着里面点了点头,旁边早就侍候着的小太监领着我娘进到寝殿。
我也跟着她过去,林若谦扯着我的袖子,小声说,“一会儿,贵妃喂皇上什么,您都先吃一口。这个关口,切切小心为上。这要是万一被人得了空儿,皇上大行的罪就会全部压在贵妃身上了。”
其实吧,我总是在想,我这个娘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别人都不敢做,甚至不敢沾边儿的事,她就像一个冉庄的壮汉收庄稼一般,伸胳膊那么一捞,麻烦就像一大捆粗粝的麦秸秆被她扛着,比猪八戒扛钉耙还令人触目惊心。
我爹不能说话,却能睁眼了,枯瘦着压着被子,只有我娘站在木塌旁边,手中捧着她自己熬的肉粥,用银勺子舀了一口,我拿过来吃了一口,除了清淡到惨无人道的地步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就这样,我试过之后,林若谦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我才退到一旁,我娘就坐在床沿上,先扶着我爹的脖子,让他仰起来一些,把旁边用软缎子装的软枕放在他脑袋下面,让他躺的舒服一些。
文湛一直坐在那边打开的轩窗旁看脉案,一言不发。
这肉粥喂的很费力气,吃一口,吐一口,我娘拿着一个大布巾,把我爹腮帮子上的粥渣一点一点擦掉,她大气也不敢出,就像一个满脸泥土的土妞得到一件稀世之珍,又爱又怕,怕自己出口气就把珍宝碰碎了。
我爹把脖子梗了梗,看向我这里,我连忙凑到榻前,我爹眼神发散,可我知道,他是看着我这边的,就看见他眼睛眨了一下,然后迷迷糊糊笑着说,“小子,你来了?”
我连忙狗腿,“爹,我来了。您还想吃点什么?我给您拿去。”
他还在笑,笑的有些如释重负,似乎看到我就安心了,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只有把脖子抻长了,才能勉强听见:
“……傻小子,还把那颗泪痣画在脸上,……你自己没有它是福气,算命先生都说了,那颗痣画的地方不对,主大凶……”
我下意识的抬手,把我长泪痣的地方擦了擦,低头看,手上什么都没有。
我,“爹,您记错了。儿子这个泪痣生下来就有,不是画上去的。”
“……傻小子……”
我爹咳嗽了两声,我娘踢我屁股,“承子,你爹说什么你都认。”
“不是……可是,我这……”
我娘不再搭理我,她又连忙从旁边端来金碗,里面盛着清水,让我爹喝,我爹一挥手,他不喝。
“……傻小子,把那颗泪痣擦掉吧,……不然……不然……”
“不然,……”
“……你也不会,……死的那样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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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起了身子。
我娘面不改色的伺候我爹喝粥,文湛还在敞开的轩窗旁边看脉案,林若谦随侍左右。
他们离的远,听不见。
我,“娘……”
我娘冲着我笑,“你爹说什么你听着,他病着,你别逆着他。”
我压着声音问,“娘,是不是我长的像我爹的故人,那个人死去很多年,我爹认差了。”
我娘却说,“别瞎想,你能像什么人?你长的像我。”
人都说儿像娘,可我知道,我长的并不十分像我娘。
我忽然想起来老崔还被关押在大牢里面,于是连忙站起来,对我娘说,“娘,我还有点别的事,那这里我就……”
她看也不再看我,只是点头,“你快去吧,大事要紧。”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她,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傻事,眼前这个平凡的女人是我娘,从原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
大正宫变起肘腋。
五凤楼上,大正门内壁垒森严,御林军重甲负剑,如同庙里或者是王陵坟头边上一排一排耸立的木雕泥塑,一股阻挡不住的杀气隐隐浮动着,波涛暗涌。
可是大正门外面却是两重天地。
隔着那两道上千斤的大门,大正门外面热闹的好像把天桥搬了过来。一群文官堆在一起,赶得上几百只鸭子呱呱乱叫。身着各色朝服,五彩斑斓的官员们顶着乌纱,拥着一个手拄虬根高木拐杖的白发老儿和他的儿子,逼近大正宫门。
这是杜家那爷俩儿。
宫门飞檐上的黑色琉璃瓦高耸入云,闪动着璀璨的冷芒。
忽然,吱吱呀呀的响动,青龙一般的铁链缓缓滑动,紧接着,巨大的宫门被三十几个壮汉缓缓推开,那感觉,就好像在天际打开了一个洞。宫门很大,大到凡人无法想象地步。身材高挑结实的汉子和它比起来,就像一颗小草在仰望数百年的参天大树。
大正门正中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很年轻,还不到弱冠的年纪。
是文湛。
他消瘦结实的身体上裹着黑色缂丝龙袍,上面绣着华美的蟠龙祥云,就好像夜空中那种绚丽的景象倒影在人间。
可人们在他身上却看到一种异常可怕的气势,就如同岿然不动的泰山,或者是排山倒海般的巨浪,让所有直视他的人透不过气。
然而他是气定神闲的。
他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宛如烟花三月最和煦的风。
身着五彩斑斓朝服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挣扎了很久,却依然无法逃出生天,他们的双膝开始发抖,变软,最后,他们妥协了,全部跪倒在大正门外,以那种深入骨血中的臣服,做着最标准的跪拜。
杜皬拄着那根和他一样苍老的拐杖,在他儿子杜元泽的搀扶下,也缓缓跪了下去,一夜的暴雨将大正门冲刷的干干净净,镜子一般,照着这些五彩斑斓的人们。
文湛等杜皬彻彻底底的跪下,他这才上前笑着说,“杜阁老请起。您是当朝宰辅,是父皇最倚重的柱国大臣,又是已过耄耋之年的高寿之人,不用和他们一样,跪在这里。绿直,为阁老看座。”
不远处有早已经侍立很久的绿直,他听见文湛的吩咐,连忙从那边拿过一张木椅,搬了过来,我拦住他,自己把木椅放在文湛身边。
杜皬的眉毛胡子全白了,他颤巍巍被人扶着,挪到木椅边上,却不坐下。杜皬是江南昆山人,可是他却有着南方人少见的高身量,宽大魁梧,却瘦骨支离。
我知道,杜皬在文湛面前是不会坐下的。
因为坐下他就矮了,他就要仰着脖子对文湛说话,那种感觉就像他面对我爹,面对先帝,面对先代首辅裴东岳,面对所有曾经压着他的人们。这些人让他不能触摸到天下最神秘最危险最诱人,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许,他恨他们。
164
杜皬并没有说话,可是一直搀扶着他的杜元泽却忽然雄赳赳的质问太子,“敢问殿下,各部官员依照常理递折子,等候君前奏对,可是太子却挟天子,紧闭宫门,密而不见,莫非我大郑宫廷之上,萧墙之内,可有不可告人之变故?”
杜小阁老的话心怀叵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等同犯上作乱。依照大郑律法,太子完全可以诏御林军将他撤职关押。
只是我爹重病,杜元泽手握京畿兵马,杜贵妃皇三子被拘押的后宫,太子大位不稳的非常之时,文湛依照律法办事也会落人口实,他无私心也变得有私心,如果再传出一些诸如弑父屠弟,谋朝篡位的流言蜚语,杜家就能打出‘清君侧’的铁杆大旗,到时候举兵夺权,立马就能天下大乱。
文湛肃然说,“杜侍郎,我大郑上有皇天后土,中有千年社稷,国法昭昭,下有万兆黎庶,没有不可告人之事。父皇在紫檀经舍闭关修行,他焚香祷告,为天下祈福,所以……”
文湛看着杜文泽,就像看着一只卑劣凶残的狗。
他的声音轻薄的像一层最细的纱,“所以,还请杜侍郎不要杯弓蛇影。请你念在自己父母妻儿尚在人间的情分上,慎言。”
杜文泽模糊的脸上却有一双异常清晰的三角眼,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他说,“元泽福薄,糟糠之妻早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儿一女,或是幽锁深宫,或飘零天涯。元泽不知何为慎言,何时慎言,元泽唯知自己十年萤雪,暮夜苞苴,为的却绝不是自己一身紫蟒,顶上乌纱!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元泽既做的是大郑的官,是皇上的官,就唯知无私为国分忧。如若有人狼子野心,挟天子以令天下,那满朝数百官员,大郑数十万大军,绝不会坐视不管!”
文湛冷笑答道,“杜侍郎科甲正途出身,堂堂两榜进士,自然是熟读史书。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古天子以令天下的人,不是骄兵悍将,就是内廷宰辅,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杜元泽更要发作,杜皬忽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杜皬沙哑的声音像一口年代久远的铜钟,“杜元泽,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用刀杀了我!”
杜元泽一愣,“爹?”
杜皬,“这里没有你爹!”
杜家这爷俩儿,真是演了一台好戏!
杜小阁老当急先锋,打头阵,杜大闸蟹断后。他们一看在文湛面前占不到一星半点便宜,反而被文湛推到谋逆的深渊,杜皬只能丢车保帅,他痛叱杜元泽,其实只不过在演一场戏。
文湛笑着看着他们演。
老头儿说着,他颤巍巍的就要向文湛下跪,文湛伸出虚拦,他也就不跪了。
他对文湛说,“殿下本就是监国太子,代行朝政名正言顺。内阁各部官员的折子递交进来,进司礼监披红拟票,不会耽误国事。只是江南骤起惊天大案,原浙直总督,原浙江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还有织造局的驻外大太监,悉数被撤职,压于天牢。还有……”
说到这里,他老眼昏花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的还有崔碧城,只是他不说了,到此为止。
杜老头儿又说,“这件事上牵连亲王贵戚,下搅乱我大郑吏治,为我大郑祖制国法,绝不能任其逍遥法外。”
太子说,“依阁老的意思呢?”
杜皬,“审!”
这伙人里面,既有崔碧城,又有杜家的门生故吏,谁都想保护自己的人,为自己开脱,拼命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毕竟贪墨误国,致使江南大灾,百万流民的万世罪责,无人敢承担,也无法承担。谁都不想被后世史书烙上千古罪名,遗臭万年。
既然开审,那就是两军对阵,刀山火海。
太子不笑了,即使是假笑,他也不笑了。他的脸上就好像裹上了一层冰。
半晌,他抚掌而笑。
“好。就依阁老。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案。为示国法煌煌,此次审理可以不用依循‘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旧例。只要三法司依照国法审案定罪,小王绝不姑息!不知道这样,阁老是否认可?”
太子用老崔的命,反将了杜皬一军。
如果奏裁,万事可以转圜,东宫可以斡旋,内阁同样也可以斡旋;如果立断,开审就是短兵相接,生死命搏,任何人只有拼杀,再无退路。
杜皬不动。
他的脸上纵横着沟壑一般的皱纹,像千年老树的根。
文湛一直看着他,依然不动如山。
良久,杜皬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如是说,老臣遵旨就是。”
“好!”文湛又是一笑,“既然阁老认可,小王即刻下旨。绿直,着司礼监拟旨,李芳用印,三法司即刻审理此案,不用奏裁,可立断。阁老,你可以跪安了。”
这次没有人来扶他,杜皬手扶他的拐杖,吃力的跪拜,文湛也没有虚让,他一直看着杜皬行礼,看着他颤微微的离开。
文湛背后就是大正门,后面就是巍峨的大正宫。
他永远不可能先离开。
他看着眼前这群色彩斑斓的人,三跪九叩之后,如鸟兽散去,一丝冰冷的笑意残留在嘴唇之上。
“承怡!”
他的声音过于严苛,似乎还停留在和杜皬的刀光剑影之上,听见这样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被吓到了,似乎我本人都可以被他的声音直接切割,鲜血淋漓。
他却缓和了下来,过来拉住我的手,“承怡,我们走。”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牢牢扣住,文湛的手心炽热,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火热疼辣的感觉从手腕渗透到了我的全身。
我用力扯住他,看着他嘴角冰冷的笑意。
他没有等我说话,他说:
“其实我想保全崔碧城,保全他就是保全了你,保全了你最在意的那个该死的崔家!
只是,那看看,他究竟曾经做过些什么,还有……杜皬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闻言,我甩开了他的手,抽了他一个耳光!
“不用你来保全他!”
他岿然不动。
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更不用你来保全我!”
“你也不用心软,在你面前活了这么多年,我够本了,足够了。”
我清晰的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那是一道天堑,一道鸿沟,是爱与死都无法跨越的。
165
话说,大郑禁宫大呀,真大。
我从大正门那边绕着墙根走,走了一个时辰,这才走到我出宫前的住处,玉熙宫。这里的大门光可鉴人,却紧锁门户。那些镶在朱红色大木门上的一颗一颗金色大钉子好像一面一面的小镜子,照着不得门而入的我像一只丧家之犬。
我又绕到了御花园、太液池。盛夏之际,这里的水面上铺着一望无际的镐水红莲,一夜暴雨后的闷热喷薄而至,弄的天地跟一个蒸包子的笼屉一般。沿着御花园的碎石子路,是低头袖手鱼贯而行的宫女太监们,我脸上有伤,得躲着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