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认真的对我说,“别这么看着我,承怡。”
我,“你应该知道,这事与越筝无关,都是我的错,你不应该拿他出气。”
文湛,“你到好心,你府上那个居心叵测来历不明的高昌贱民,几次三番想要杀我,你护着,崔碧城你护着,尹家的小姐你护着。事到如今,有人拿越筝的身份做文章,想要谋朝篡位,你还护着?”
我震惊的看着他,哑着嗓子说,“殿下,如今这天下依旧是皇上的,废立太子谈不上谋朝篡位!”
他冷笑,却没有回答我的话。
他只是转头对身后的人说,“来人,将七殿下越筝关入宗人府,还有……”他停了一下,看着我说,“侍读学士楚蔷生,不静心教导皇子,反而一心陷入权势富贵之争,着,立即免去其内阁学士之职,一并关押。”
话音已落,他挑了挑眉毛,看着我。
我的嗓子似乎被绳子扎住了,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只是心口好像被虫子都咬碎了,钻心的疼。
我下意识的抬手,按住胸口,文湛却冷笑的看着我,“每次都用这招,就不新鲜了,想我心疼,就拿出点真东西来。”
我摇了摇头,“不是……殿下,楚楚,他,……”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有城府之深,只能安抚,不能激怒。
然而我根本没有机会说出来,文湛扬起他那冷若刀锋一般的笑,“楚楚?叫的可真亲切!柳丛容,护送承怡出宫。听着。”
他指着我说,“你心里如果还有一丝半点往年的情分,这些天就在家里好好呆着。拥红倚翠,可以;谋朝篡位,不可以!”
223
太子一声令下,让我回家饱享艳福,可说实话,我是清福艳福都享不了。
老天爷下了三天的大雨。
我睡了三天。
当我的门房通报说嘉王羽澜到访的时候,我刚从被子里面爬出来,还没来得及吃饭。
我赶忙说,“快,水榭摆饭,迎客。”
于是,我光着脚,披着麻袋一样的长衫,蓬头垢面站在亭子里面给鱼喂食的时候,三王爷摇着竹扇一步一踱的走过来。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他府上的小太监,手中捧着一个盘子,摆放着一坨晶莹剔透的高昌葡萄。
羽澜笑着,走过来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曹公阿蛮喜欢做出一副倒履相迎的模样,没想到我家长兄也一样啊,哈哈。”
说完,还文雅的笑了笑。
我觉得他最近吃胖了些,腮帮子也些微的鼓了起来,脸颊圆润许多,不像原先一副落魄贵公子的小家子气。
我捧了一缸子绿茶盐漱口,咕噜噜,咕噜噜,吐了水之后,我指了一下旁边的支着的泥炉小火锅旁边的圈椅,说,“三王爷来了?坐吧,您来的真巧,今天我们吃菊花火锅贴秋膘。曾子曾经曰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韩非子也曰过,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既然您来了,一起吃饭吧。”
说起菊花锅,雍京这边的老风俗了。
每到秋天就吃这,把锅烧热了,先放牛肉,然后就着牛油再把香菇,葱,蒿子秆,还有大白菜一股脑的放进去,添加一些诸如米酒,头抽,冰糖之类的酱汁,浇上高汤,在炉子上煮开,最后放下菊花瓣。火锅清甜大补,吃的人这秋膘贴的实在,味道好极了。
羽澜坐在西边,我做东边。
桌子上摆着锅碗瓢勺。
我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羽澜心平气和的一起吃火锅,而且我旁边还放着他带过来的高昌葡萄。
我自己夹了一碗的肉和菜,就着米饭吃,我对他说,“这里没干净筷子,你自己夹,别客气。太客气在我这里可吃不饱饭的。”
羽澜还是照旧慢条斯理的吃着一根蒿子秆。
他放下碗筷,拿着茶盏漱口,不太经意的问我一句,“嫂夫人呢?”
我看着他,“你说绮罗吗?”
“对。”
“哦,她娘最近要绣几块锦缎,凑不够人手,所以找她回家去住几天。”
羽澜安静的喝茶,听着就是一乐,“怎么,如今你以为尹部堂的府邸要比你这里安全吗?”
我嚼着牛肉米饭,塞的满口都是,含糊不清的说,“你想太多了,就是她娘叫她回家吃饭,没别的。我又不是天煞孤星,谁沾谁死,再说啦,你觉得我这里不安全,你不还巴巴的跑过来喝茶吃饭吗,也没见老天爷下芝麻馅饼砸死你。”
三王爷开始吃葡萄。
他用两根手指捻着吃,像个会斤斤计较的女人。
“当年刘玄德和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清茶葡萄俱全,我们也来说一说当下的局势,不知道我家长兄愿不愿意听听?”
我继续面无表情的嚼着饭菜,“你说你的,听不听在我。”
羽澜,“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喋喋不休,你却专心致志的吃菊花锅,那岂不是让我对牛弹琴。”
我点头,“对,牛弹琴。”
他却坐正了,“你还是那个样子,嘴上从来不饶人,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命中注定了要吃大亏的。”
我看着他。
羽澜说,“承怡,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就在我来你这里之前,我刚进宫去向母妃请安,我看到你家夫人已经进宫了。”
可能是我吃的太多了,听到他这句话,我忽然很像呕吐,就好像嘴巴里面,心口上揉进了一捧碎冰茬子,恶心的很。
三王爷似乎欣赏够了我的嘴脸,他放松了自己的姿势,后背靠在藤椅上,看着我们面前的鱼塘,还有几支冒出来的荷花枝。
他说,“承怡,听说你读过史书?”
我,“楚蔷生讲过春秋,我看到诸侯兵败之后,被人刨肝挖心,刷上咸盐酱汁烤着吃了之后,怕晚上做噩梦,就没再看下去。”
他摇头,“不对,你读过通鉴。”
我也摇头,“不,文湛读过。他读书的时候我在他旁边吃甜饼,他念给我听,我没有读过。”
三王爷笑的有些飘忽,“好,就算你没有读过而不学有术,那我问你,当今世上,除却征伐乱世之外,最具乱相的危局是什么?”
我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最他自言自语最好的时候,我所能做的,也一直做的很好的,就是闭嘴。
果然,他甜美的一笑,声音像是擦着嘴唇发出来的。
“主少国疑。”
他又说,“主少则君弱,看如今悍臣满朝,少弱之君如何驾驭?无法驾驭,则致使国家乱象丛生,轻则败政,致使千年盛世毁于一旦,重则有亡国灭种之危。怎么,你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三王爷咬文嚼字,想着法子设个圈套要把我绕进去。
别以为他汤尧虞舜的说了这么多,我就不明白他想干嘛,不就是听说皇上想要把大位给越筝,他就心动外加心急了,找急忙慌的跑过来跟满天下人说越筝登基就是主少国疑,这可是一个大大的危局,是万万要不得的。
然后呢?
既然太子不得皇上的欢心,越筝又有主少国疑的危局,那么皇上这些剩下的活着的儿子当中,除了那个早就远离红尘吃斋念佛的二殿下,也只有你能当次大任了。
我摇头,“三王爷,你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想太多了。如今皇上才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呢,我看这样子,他还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说句大不敬的话,要真到了他龙归大海的那一天,越筝说不定都子孙满堂了,也谈不上什么主少国疑了。”
他故弄玄虚的笑着说,“这正是我要说的另外一个危局。数千年来,乱世危局中危害不下于主少国疑的,则是雄主暮政。不世出的雄主征伐半生,让过多的阴谋、臣服、谄媚、胜利冲昏了脑袋。他们大多不相信任何人,转而去相信鬼神,迷恋长生不老之术,修仙问道之途。
父皇就是这样。
你知道吗,这一年来,父皇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女人,他晚上炼丹、看奏折,黎明到晌午睡觉,可是他每次入睡只睡一个时辰,然后起身,由李芳搀扶着换宫殿继续歇息,他相信这样做可以防止刺客的暗杀。”
羽澜看着我说,“承怡,现在你所有的家人都在宫中,你别无选择,只能听从父皇的命令。不然,他会杀掉你所有的亲人。父皇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只信自己,所以任何人对他的进言他都会疑心为乱政之说。即使他自己常说言者无罪,可是他还是把议论的人都杀了。刚开始只杀反对他的,后来就是不那么赞成他的,再后来,即使赞成他,他不高兴的时候,也杀。他想要的,就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议论他,他想要的就是所有的恐惧和臣服。”
“相信我,如今的皇上,什么都干的出来。”
“在他还对你有怜悯的时候,听从他的旨意,把罢黜太子的旨意送出雍京。相信我,太子不会坐以待毙的。你所能做的,仅仅是保命而已。”
我的手指碾碎了一颗瓜子,说,“也对,我所能做的是保命,而你想要做的,是河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过三王爷,您确定您真的苟延残喘于皇上和太子的斗法之中?”
他又捻起来一粒葡萄,笑着说,“承怡,你总是不相信我,这样可不好。要知道,父皇在太子和我之间,可是偏向我的。原因嘛,你也知道,我心慈手软,不会对兄弟痛下杀手,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我不会把你永远圈禁在宫廷中,也不会像占有一个女人那样作践你。”
我没说话。
他的手指捻碎了葡萄。
然后他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说,“别这么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只杂碎。哦,对了,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诶,让我怎么说呢?在这个混沌复杂,恩怨情仇的都揉碎了,扭在一起,谁也不能逃出生天的时候,让我怎么说呢?”
“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要杀阿伊拉公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因为他爱你。”
“高昌人都是贱民,高昌的女人只配做床榻上的玩物,随便说一句,阿伊拉公主真是尤物,那一夜过后,我也无法忘记她,可是我还是觉得她不配拥有大郑皇子的孩子。”
“父皇要杀她,是不想让她肚子里的杂种混淆了你的血脉。”
“皇上真的把你当儿子看待。”
“可是太子不同,他想要保住那个孩子,你的孩子,是想让你收心,念着他的好,以后不再睡任何女人,也不再想着要一个孩子。可是,你想一想,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也是皇子,可一个拥有高昌杂种儿子的皇子,怎么可能承继大统?有了那个孩子,你这辈子都会被人耻笑,你的孩子也注定了要被人耻笑,因为在大郑,高昌人根本不算人。
他们只是,贱民。
一个贱民的父亲也成不了大郑的皇帝,即使,你曾经是大郑的皇长子。”
羽澜站起来,阳光从他背后透射了过来。我看到他破败萧瑟却俊美的脸,隐在光影背后,显得他的下巴异样的尖,像一把森冷冷的刀。
他说,——
“那么承怡,现在你觉得,父皇和太子,谁更爱你?”
224
我仰望苍穹,忽然觉得这个尘世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呀!
听完了三王爷那些貌似忠厚老实,实则挑拨离间的疯话,我忽然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的。雍京是一个根本没法子解开的迷局,无论有怎样的道行,都似乎逃不出一个必杀的轮回。
我甚至还拍了拍三王爷的肩膀,说,“三王爷,回家陪陪老婆生孩子去吧。皇帝那个位子跟你无缘,你们就好像尖刀和土豆,利剑和地瓜,看起来似乎是两回事,其实也的确是两回事。”
然后,我让人把三王爷恭敬的送出了小院。
我收下了他的葡萄,然后拿着两篓子酱肘子做了回礼。
三天后,雍京城外。
我把手中这个据说装着皇帝密诏的筒子递给眼前这个伪装成渔夫的藩镇密探。他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人,中等身材,骨头却很粗壮,手掌很大,像个笊篱,似乎他一把就能从水中捞出许多活鱼。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检查了火漆封,眼珠子贼贼的,然后,当他知道一切完好无损之后,他就像是又缩回了壳子里面的鳖,变成了渔夫。
我,“他们说,你是总管宁州、西疆的宁王的密探。”
“是,我效命于宁王。”然后渔夫密探又看了看我,“听说,你是宣大总督的女婿?”
我点头,“对,我娶了他的闺女。”
“你真好命。”密探叹息般的摇头,似乎很为我老婆嫁了我这么一个家伙而惋惜,“在我们甘宁,尹家小姐就是天仙,多少男人都想娶他。”最后,似乎觉得那些男人都不够高攀一样,又说,“宁王也想娶她。如果不是你做了部堂大人的女婿,尹小姐就是王妃了。”
我看着这个渔夫,作为密探,他的话似乎多了一些。我,“在雍京,我老婆也是天仙。还有,我老婆不想做王妃。”
他摇头,“那可说不准,女人的心思,没有人能说得准。”
我,“与其担心我老婆,不如担心一下你们家王爷吧。他不过是一个远支亲王,他祖爷爷是宣宗皇帝的小儿子,封在宁州也不过是因为山高水远罢了,他怎么就敢扯大旗,打着清君侧的口号,暗藏董卓一般某朝篡位的狼子野心?”
渔夫冷笑,“部堂女婿大人,看样子,你娶了尹小姐,也成不了贵人。告诉你吧,这一代宁王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拥有资格率兵进雍京!”
吱——
不远处,刺耳的哨子声平地乍起!扑棱棱的惊起了窝在茂密丛林中的几只乌鸦,它们愤怒的拍打着翅膀,然后在树枝上凭空下了一个蛋,继而高飞,直插天际。
“不好,有埋伏!”
渔夫暗叫,他用油布把密诏仔仔细细的密封结实,然后张开嘴,一口把密诏吞到肚子里面。
我一惊,“你,你怎么把它吃了?”
渔夫胸有成竹,“这是关乎千年社稷江山最终归属的密诏,比我的命,比你的命,甚至比千万人的性命都要紧要的密诏。我只有这样做,才能防止任何人从我手中偷走诏书。
等我回到宁州,他们可以刨开我的肚子,得到完好无损的密诏。”
我觉得愧疚,一把拉住他,“那你的性命呢?”
他面无表情,“我是一个密探,我从未活过。”他把衣服全部脱下,只剩下贴身的里衣,然后他走到河边,看着下面嶙峋的碎石,和湍急的水流,忽然转头,又问我,“你,是那个被罢黜的皇子吗?”
我身后,追兵已至。
他噗通跳入水中,却在身后留下一句话,“殿下,我们王爷说,当年他在毓正宫,欠你几碗红烧肉。”
……
浪花终究盖过渔夫的身体,他沉入水底,再也没有出来。
他大约应该是逃了。
我被吓的手脚冰冷。
……
“哥哥,你对我真好,偷偷把红烧肉给我吃,母妃从来不让我吃,只让我吃萝卜豆腐,……哥哥,等我长大了,我也给你做红烧肉吃……”
——原来,宁王居然是,二皇子摇光?
太子错了,三王爷错了,越筝错了,楚蔷生错了,我也错了。
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让年幼的越筝继位,他也没有想过再吃回头草,把烂泥一般的老三扶上大位,他心中所属的继承人,居然是表面上为国祈福,其实外戚身家清白,沉默着,却手握雄兵,受封边疆的二皇子!我明白了,只要摇光把皇上废黜太子的诏书昭告天下,没有人可以质疑他兵锋,他甚至可以名正言顺的直接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