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飞驰的列车上,铁路两边的大片农田化作抽象的鲜绿色块从眼前一一掠过。耗子嚼着阿绿他娘塞给他的零食,抱着肚子笑得前
俯后仰。
小时候的差距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缩减,反而因为现实的磨砺越发变得明显。能言善辩的周天昊卖过保险做过促销,戴着
扩音器站在卖场里煮过汤圆,穿着宣传服蹲在街边发过传单,辗转奔波,现在混在一家房产中介公司里做经纪人,也就是人们
常说的中介。
“这个工作有前途。”他说。
“短期内,国内的房价绝对还会涨。刚性需求不满足,房价绝对降不下来。政策调控?新一轮的房产政策虽然严格,但是力度
还是不大。即便出台了房产税,影响也是有限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穿西装打领带,手里夹个公文包,人模狗样地往抬一块
写满房价的小白板往十字路口一站,噼里啪啦一通说,不知道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四下张望找摄像机,以为电视
台的股评节目换了地方。
于是他微笑,标标准准露出八颗牙齿的职业笑容,名片雪片似地往外飘:“你好,想买房可以找我,卖房租房都可以,我叫
Jerry。”
阿绿没看出来干这个有什么前途,不过心里还是泛出些说不出来的心酸。杜青律不会说话,只会老老实实埋头干活。学过拉面
,当过跑堂。拉面店的老板爱赌,赌着赌着,把店赌没了。小饭庄的老板娘跟着另一个跑堂跑了,老板伤心欲绝,过两天带着
收银姑娘私奔了。
命不好,能怪谁呢?
原先,阿绿在街边另一家美发沙龙当学徒,讲一口方言普通话的经理号称自家的品牌是国际化的,说话时不时往外蹦外
文:“Darling啊,你的头发好干哦,要不要try一下我们的精油护理?会很nice哦。”
店里人人都有英文名,创意总监叫Andy,店里的头牌,所有服务生的发型都是他设计的,红的蓝的黄的紫的,搭配漆皮的紧身
裤和亮闪闪的小背心,站在玻璃橱窗外往里看,华丽得好似异次元。穿金戴银的女客一进店门,就有阿绿这样的小弟端茶倒水揉
肩捶腿:“小姐想找哪位老师?”
“当然是Andy,不要跟我说他不在。”
千呼万唤里,顶着一头彩虹般灿烂发色的总监扭着小细腰挪着小碎步从小包房里飘出来。
“那个妖精……”每次耗子形容这一段的时候,总是笑得停不下来。
阿绿为难地想,也还好吧。只不过店里不教怎么剪头,专盯着伙计要客人办会员卡比较烦人。对不会哄客人的阿绿,经理的脸
色总不好看。
总监说:“你叫阿绿,就给你染个绿的吧,很别致哟。”
阿绿想说,其实是阿律,不是阿绿。总监没给他机会,直接把他按进了理发椅里。
给阿绿染了个绿刘海的第二天,经理和Andy卷着钱跑了。
真是命不好……阿绿收拾收拾心情,到了宽叔店里。因为这头绿毛,“阿绿”的称呼再也甩不掉。虽然比原先那个门面小,不
过不用大清早跑到街上喊口号了,也挺好。
挑剔的同乡斜着眼说:“瞧你那点出息。”话里话外都是鄙视。
阿绿抓抓头,依旧沉默地接受。
就像今天吃面。周天昊明明在店里说请他吃饭。到了他家,阿绿看着厨房里摆着的两袋生面条,顿时就傻眼了。
耗子神态轻松地脱西装松领带,一举一动都整得跟精英似的:“请你吃饭嘛,面条,我出钱买的。”
“……”阿绿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那位大爷极其自然地坐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看电视:“阿绿,你煮。忙了一天,我累了。顺便炒个酱,东西在冰箱里,没有
就去菜场买,在楼下,你知道。快去快回,饿死了。”
阿绿僵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叹口气,挽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几天前他带来的茭白,跑去楼下称了一袋花生两斤肉,又从橱柜
里翻出一瓶快要过期的八宝酱。
耗子歪在客厅里看电视:“阿绿,好了没有?别把我的锅子烧坏了。”
“好了,生的,你爱吃不吃!”阿绿把砧板跺得“哐哐”响。肉排切成肉丁,洗净的茭白四四方方切成小块,剥花生,拌酱料
,下面条,忙得满头大汗,在一遍遍“饿死了,怎么还没好”的催促声里端出两碗面条一盆八宝辣酱。
周少爷他竖起筷子挑了一口:“咸了,凑合吃吧。对你也不指望什么。”
阿绿暗暗后悔,刚刚怎么没在菜里下半碗耗子药?
“明天就去染回来。”吃完饭,阿绿洗碗。耗子站在厨房里无所事事,晃过来晃过去,晃到阿绿身边,空闲的手又卷起那簇醒
目的刘海不依不饶。
“哎,疼……”阿绿把头往后靠,不让抓自己的刘海,“严哥说,刚染的颜色,得过段时间才能再上别的,否则伤头发。”
“……”墨色的眼睛就沉了下来,耗子探出身子,狠狠地在他头上抓一把,“切,这么烦。”
不解气似地,抬手又在他脸上戳一下:“就你烦。烦死了。”
两手护着头,阿绿被他抓得头皮发疼:“不是挺好看的?”
“谁说的?”
“端端说的。”
端端是理发店里的老顾客,和阿绿很熟,每次洗头都找阿绿:“她说,像圣诞树一样,很有意思。Andy很有实力的,他跟着法
国的著名美发师学的。”
“呸!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伸过手重重地在阿绿脸上捏了一把,耗子气呼呼地坐回沙发里。
真是,说不过就动手,赖皮,从小就赖皮。阿绿揉揉脸,扁着嘴暗暗抱怨一通,拧开水龙头继续埋头洗碗。
“哗哗“的水声里,隐隐约约地,那谁装模作样地按着遥控器,装模作样地翻着报纸,而后,装模作样地嘀咕:“笨蛋。”
第三章
耗子涉足房地产这一行是扎扎实实地从底层干起的。冬天举着海报站过大街,夏天骑着自行车扫过楼盘,夹着滚烫的话筒一天
打过三百个推广电话,也因为一点纰漏被客户在人声鼎沸的交易中心大厅里骂得狗血淋头。
混到现在,不过一年时光, 从站街的业务员升格到独自带领客户的交易员,周天昊有的是资本跟学徒工杜青律吹嘘:“成功者
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才能收获财富和名望。比如我,公司刚给我配了两个助理。照这么下去,做个店长
、区域负责人之类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清早的习习凉风里,两个人坐在早点摊又旧又脏的遮阳伞下。阿绿流露出充满纠结的目光,耗子边啃包子边打量他的表情。心
满意足地吸溜最后一口豆浆,抖擞精神,夹起公文包,耗子吹着口哨,得意洋洋地跨上借来的助动车绝尘而去。
“业务员和交易员,好像都离当店长很远吧?”看着他的背影,阿绿小声嘀咕。
房产交易中心总是一副人头攒动的繁忙景象。自从人们开始关心房价什么时候能降下来这个问题起,这个城市的房价就再没有
往下掉过。翻翻手边的房屋资料,有时候连耗子都会怀疑,提出如此高价,卖方的脑袋是不是被门挤过?事实证明,买下这套
房屋的买房才是真正的疯子。
耗子最忙的时候,一天要帮助十多家客户完成交易流程。扛着厚厚的申报材料,在摩肩接踵的交易大厅里,跟下水道里的老鼠
似地,不停地在人缝间穿梭往来。两部手机轮流响,没有经验的小助理带着哭腔在里头喊救命:“昊哥,你快来,这边的工作
人员说,张先生的身份证复印件少了一份。”
“昊哥,你在哪儿?快来填申报表吧,我不会……”
“昊哥,李小姐的税费审核结果比我们计算的高了一千块钱,她现在很生气。”
“昊哥……”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耗子觉得自己像磨盘边的骡子似地,不停地在宽阔的大厅里转啊转。
被巨大的人流量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工作人员全都没有了平日的好脸色,坐在受理桌那头连连呼唤:“你们的经纪人呢?快把他
叫过来!”
手足无措的小助理脸都白了。
耗子抱着文件夹站在人群那端答应:“来了,来了!”
推开人群,扑到桌子上“唰唰”地填表。客户的表情跟外头的天气一样阴。又一家要扣中介费的,耗子暗想,瑜姐会心疼死。
那个女人整个都钻进钱眼里了。
远远的,另一边又催命似地招呼着:“昊哥,你快来啊……昊哥……”
耗子都要崩溃了:“又怎么了?”
抽抽搭搭地,刚上班没两天的小助理真的哭了:“我也不知道啊……”
笔尖重重地在纸上戳,耗子无语望天,比阿绿还没用!
趁着客户等税单的时候,耗子终于可以躲进楼梯间的角落里喘口气。房产经纪人每天在交易大厅奔波,偷空的时候就聚在楼梯
间里抽烟聊天。耗子进去的时候,里头烟雾缭绕的,已经站了不少人。跟几个面熟的打过招呼,耗子站到最靠里的角落里低头
弄手机。
同一个店里的小白递过来一根烟,耗子接了,却不抽。阿绿讨厌他抽烟,虽然嘴里不说,每次闻到耗子身上的烟味,眼睛里都
有那么几分怨气。杜青律话不多,在周天昊面前,说话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往往一张嘴,就被截断了话头训得哑口无言。但
是耗子很喜欢看阿绿的眼睛,阿绿在想什么,全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出来。
理发店客人多的时候,阿绿恨不得整个人都泡进肥皂泡里。耗子找了个笑话短信给他,过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回音。
“今天瑜姐也来了,当心点。”小白长得并不白,身上的衬衣却总是一尘不染地白,在一众整天在人群里挤来撞去的经纪人里
,就显得有那么一点独特。
“她来干什么?”轻轻哼了一声,耗子继续低头看手机。死阿绿,死在肥皂泡里了。
“客户太多,她当然也得带几个。”
瑜姐是耗子店里的店长。本公司十大金牌经纪。当年耗子刚进公司的时候,瑜姐作为培训老师给他们上过课。成天踩一双十公
分细高跟的女店长,妆容精致,身材窈窕。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希望嫁个好男人,人好就行,有没有房子无所谓。二十五岁的时
候说,要嫁个有房子的男人,哪怕是租的。三十岁的时候幡然醒悟,买大房子的男人才是好男人。现在,瑜姐已经淡定了,有
大房子就够了,老娘要男人干嘛?
“她今天心情不好,你小心,别惹她。”站到耗子身边,小白低声提醒。
“怎么了?”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地响,赶忙点开看,阿绿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耗子心满意足地抬头。
“天保的韩店长也来了。”
耗子了然。耗子所在的上元房产是本市屈指可数的大型房产代理公司,和天保房产一直是竞争激烈的对头。据说,天保的韩店
长从前也在上元干过。后来,不知怎么地,跳槽去了对头公司。他当年和瑜姐同在一家店的时候业绩就不相上下,如今各为其
主,更是争得你死我活。城市的地盘就这么大,全区所有房产集中在一个交易中心,大小经纪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免不了碰
面的时候。小心眼的女人死死记着他曾经挖走过自己的一个大客户,每次相见,必然要积一肚子气。
“至于吗?”耗子不屑一顾。
拍了拍他的肩,小白不置可否。耗子突然想起什么,反手拉住了他:“等等我还有两个客户,你帮我看着点。”对那两个只会
哭的小助理,耗子已经绝望了。
“干什么?”
把厚厚的文件夹塞进小白手里,耗子微微现出一个笑容:“有点事,我走开会儿。”
“什么事弄这么神秘?”
耗子把玩着手机,语气飘忽:“一个客户。”
阿绿租的房子快到期了,房东提出要涨价。光凭他那份洗头工的工钱,不吃不喝也交不出来。阿绿急了,前几天哭丧着脸来找
耗子。
耗子坐在自家那套冬暖夏凉房型齐整又采光良好房租低廉的屋子里,颐指气使:“找我有什么用?自己养不活自己,活该!”
“有没有……”阿绿小心翼翼地看着耗子。
耗子毫不留情地回绝:“没有!”
“耗子……”阿绿放软了语调恳求。
慢条斯理地放下报纸,耗子明知故问:“什么?”
“有没有……便宜点的房子?”垂头站在耗子面前,阿绿满脸都是马上就要无家可归的哀伤。
忍不住伸手敲他的脑门:“看你的怂样!”
阿绿往后一缩,望过来的眼睛里写满亮晶晶的希望:“耗子……”
“干嘛?”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那个……”湿漉漉的眼睛闪啊闪。
从小就这样,没事就这么看啊看,看死人啊看!
不知怎么地,耗子别开脸不敢看他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帮你找找,找不到也没办法。去去去,回去待着,别来烦我!我
很忙的。”
“嗯嗯。”阿绿连连点头,“就这一次,下次绝不再麻烦你。”
阿绿走的时候,耗子撑着报纸,把脸都遮得看不见。门一关上,耗子立刻抓起电话。
“至于吗?”模仿耗子方才的语调,小白看着他风驰电掣的背影连连摇头。
耗子听不见,一脚踩了油门往宽叔的理发店跑。夏末阴云密布的午后,一场大雨看似要下却迟迟不见动静,潮湿闷热的天气让
走在街边的路人连呼受不了。理发店里空空荡荡,宽叔奔回家去照顾怀孕的老板娘,伙计们纷纷溜进隔壁魏老板的游戏店偷懒
,只留下发型师严俨一个人守着冷清的店面。
阿绿照例被丢在门口的台阶上望风,瘦瘦小小的少年仰着脸,对着静止不动的梧桐树发呆。耗子撇撇嘴,“叭叭”地按了两下
喇叭。像受了惊的小狗似的,阿绿立刻窜起来,扭身往里头喊:“不好了,宽叔回来!”
“喂喂!”耗子哭笑不得,赶紧把他叫住,“看清楚!宽叔有老子这么帅吗?”
神色迷茫的阿绿这才回过神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耗子跟前:“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被卖了没有。”
娃娃脸的竹马抓着裤腿不知该怎么接话,一径傻傻地笑着。
耗子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把一个文件袋扔进他怀里:“看清楚就签字。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字。”
阿绿慌手慌脚地打开袋子看,里边是一份租房合同。
领带被风吹得甩到脖子后的男人强硬地把笔塞进他手里,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帮你找过了,这是最便宜的价。敢说不满意我
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