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教训的是”卓允嘉被说的神色羞愧,跪下应道。
“嗯”卓尉均见幼子可教,也欣慰了不少,起身道:“和你大哥也许久不见了,有空多叙叙,也好学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
“是,爹。”
卓尉均决定还是多让兄弟二人有些相处的时间为好,踱步走了出去,临到厅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殿内的二子,那眼神
意味深长,是疼爱、是宠溺、是骄傲、是信任、是依托。
“大哥!多谢”卓允嘉目送老父走了出去,压抑的神色骤然爽朗。
“你呀!”卓允崇指了指他。
“大哥,这次回朝,听说皇上又赏赐了您?”卓允嘉好奇的询问道。
卓允崇言语稳重,回道:“对,平叛湖恩州一带的反贼有功,确有加赏。”
卓允嘉接着道:“那大哥今后是否可以长留郢庭?”
卓允崇淡淡摇头道:“从今日起,我会调派去驻守月阡山沿线一带。”
“月阡山?”卓允嘉思索道:“那不是京畿一带最为重要的防线?”
“是。”
“大哥,这可是皇上对您莫大的信任啊”卓允嘉不由的叹道,这样的荣耀简直让他不可想象。
卓允崇硬朗平静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出波澜,静了一刻,只是道:“福祸相依,谁又可先知于命,而断言终为幸事?”
卓允嘉虽不能全然体会,却也不禁感触到了一些隐藏在这莫大荣宠之下的无奈与艰难。
“大哥,爹常说男儿志当存高远,你今生的志向是什么?”卓允嘉问道。
“为我古潍驻守这万里江山”卓允崇张口回道,铜铁般的意志根本无需思寻这番答案。
“你呢?”卓允崇见他问了这么多,也饶有兴致的回问道。
“我想……嗯……”卓允嘉倒是显得有几分不确定,想了想,终于道:“我想有一份这人间至真之情,即使刹那,也不
枉此生了。”
“二弟果然真是情种”卓允崇笑叹道:“心中有情,便有太多羁绊。或许你这辈子,会毁于情也同样会成于情。”
“唉……”卓允嘉抱臂一叹,朗声道:“我想天命自有安排。”
“对了,二弟,你就要进宫为官了,有件礼物,我想送给你。”卓允崇说着拿出了身侧的一把宝剑,递给了卓允嘉。
虽然剑套极为普通,但当卓允嘉抽出剑身的刹那,望着手中锋冷如冰,灿若曜石的宝剑,不由一怔。
“这是……?”
“是皇上御赐的宝剑,由世上稀有的羿泉金所锻造,从外看去甚是普通,但其中厉害只有剑法超群的人,才能有所体会
。”
“大哥!这是您的……我怎么能要?”卓允嘉感概道,伸手将宝剑退还给了卓允崇。
“带上”卓允崇重重的反压住了卓允嘉手中的宝剑,那话语根本不容辩驳,“你习剑甚有天赋,若想精进,就更要有尚
佳的兵器。”
“大哥……!”面对着兄长的信任,温热明朗的灯火之下,卓允嘉的身躯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几分颤抖。
人都有觉察自己猛然成长的瞬间,对于卓允嘉而言,这一刻便凝固为了那个瞬间。
冰冷幽阴的漆黑夜幕中,瓦烁零落,杂草丛生,年轮转变遁世不还。
往昔燎然璀璨的点滴,将今日的孤冷与颓败反衬的那么不堪。
“大哥……”
长剑指天,随着一声无可再压抑忍耐的低吼,雨泪交融。
已时隔多年,当卓允嘉再一次在卓府旧宅的庭院之中,挥剑而舞的时候,他不得不接纳这样的事实。
家国尽亡,纵然天地广阔,也终究只有他一人独行。
眼眸中的湿润,与街景映射在天的淡淡火光交织,眼前一切开始变得倏远而迷离,那晕红彷如时光洗涤后的烈火与鲜血
。
兵临城下,战火硝烟之中,处处弥漫的都是腐尸的味道,和从由令人作呕的气味而生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走?!”
韩威郅一剑横在卓允嘉的脖颈之前,狠狠的逼问道。
穿着满身是血的战袍,强撑疲惫的面色,让昔日英武的韩威郅看起来似有几分狞狰。
“为什么是我?”卓允嘉被强压于利剑之下,毫不示弱的嘶吼道。
宫廷之外的喊杀声一直不绝于耳,似乎此刻只有这样嘶吼的方式才能让对方听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为什么,这是我的命令,你必须服从。”
硝烟弥漫之中,韩威郅紧盯着卓允嘉的黑瞳绽射出无与伦比的坚定和力量。
“我不走。可以选其它人护送皇子出城,这是我的故乡……”
“你为什么就那么傻?!!!”韩威郅痛恨为何卓允嘉要如此固执,一手抓起卓允嘉的衣领,将他推到石墙之下,沙哑
的怒吼道:“若是保不住你的性命,你让我如何去见你大哥的在天之灵?!
韩威郅缓了一口气,道:“难道你认为这是为了效忠于这昏庸无道的皇室么?别傻了,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契机。所以
你一定要走。”
“那你为何不走?”卓允嘉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无助和悲愤,痛惜的摇头道。
“因为我忠于一个武将的信仰——国在人在,国亡人亡。”韩威郅看着卓允嘉,骤然变得极为平静,一字一字的说道:
“我是这样想,你大哥也一定是这样想。”
“我应当与你们共存亡”卓允嘉不忍如此告别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挚友和同僚,更不愿临阵逃脱命运的审判。
“我可以死,但你不能,你的才华和生命不应当淹没在这尸海之中”韩威郅截断了卓允嘉的话。
卓允嘉再也说不出话了,生死之前,言语是这般的苍白而稚弱。
在真正经历着生死考验的战场之上,想起昔日周游在花街柳巷之中的浅薄与张扬,此情此景只让他顿觉自己的无知荒唐
。
“走”韩威郅按住卓允嘉的肩,对着他道:“或许今日踏出这扇宫门,从今往后你就要去面对不同的人生了。无论要经
历多少痛苦,忍受多少屈辱,活下去!因为在你身上,肩负着太多我们对于活着的希望和向往,你知道……那有多珍贵
么?”
卓允嘉强忍着点头,单膝跪了下来,眼中抑制不住的流泪。
“别哭,要活的像个男人”韩威郅拉着他起身,气势不改的沈声说道:“永远不要因为畏惧而流泪。来日就是死,也要
死在英雄的剑下,那才不枉此生。”
第四十八章
清冷的雨夜,飘忽来去的春风犹如鬼魅幻影。
纹丝不动的身影矗立在偌大的庭院内,像在追溯往昔,又或是无声的叹息和啜泣。
对于卓允嘉来说,无家无国的蚀骨孤独,不可言述。
只因这人生之中的境遇,若是不曾经历,又何以体会的那般真切?
许多年了,那些依旧未曾散去的追悔和思念总如同剔透的飘雪一般,在脑海之中纷纷扬扬的舞动着。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欢快的奏乐、鼎沸吵杂的人声,不合时宜的划破了这份寂静。
卓允嘉闻声抬头,望着庭院之外天空上那一抹清淡的橘色晕红,定了片刻。
忽然,眼神之中闪过了一刹锋利的光芒。
郢庭齐府。这一日府宅内外装点的甚为喜庆,丝竹乐班正在庭院之内演奏着,府内的下人步履匆忙,正招呼着里里外外
前来贺寿的客人。
自齐维勋被从狱中放出之后,似乎也想驱驱这满身上下的晦气。皇上现在身处行宫待产,京城之内,对于位高权重的老
臣而言,似有几分有若无人之境的意味,这才决定大肆铺张的为自己庆寿。
“大人,您这次能平安无事的出来,真是可喜可贺啊。”
夜色已深,内宅的厅房之中,灯影灼灼,坐着两位当朝臣子。
“皇上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难道还真能为一个丧家之犬的男宠而处置了老夫?”位坐正中的齐维勋不屑的回道,那声
音似乎有些不胜酒力。
“呵呵”一旁的尚凌裕轻笑道:“也只有您敢当着皇上的面说那番话。想来这卓允嘉也真是有番本事,不过用了一条臂
膀,就拴住了皇上这么多年的心。”
“当年古潍灭国,他若是不用这样一番苦肉之计,又怎能凭着那副脸孔讨到今日这般地位与富贵?”齐维勋冷哼了一句
。
“大人似乎一直甚是轻蔑古潍人士。”
“不过是一群贪婪愚蠢,胆怯怕死的匹夫罢了,否则也不会有这灭国之祸,又何足言勇?”
“咚咚”敲门声响起,门外有人报:“老爷。”
黑夜之中,临窗而立的身影矫捷的闪到了柱子旁侧。
“进来。”
“老爷”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进厅内,禀报道:“今日贺礼都已收齐,礼单也都按您的吩咐归置妥当。”
齐维勋捋了捋长须,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尚凌裕,只见那人面色如常十分知趣,详装什么都没听到。
齐维勋道:“再仔细清查一次,莫有任何疏漏。”
“是”管家领命走了下去。
“大人,您这一招,可是真够高明”眼见着厅门关上,尚凌裕才开口道。
“眼下朝中风云暗涌,皇子年少,有些事……又怎可不筹谋?”
“借庆寿之名,看清朝中众臣有多少是站在大人身旁的……呵呵……”
齐维勋抬手掀开了桌上盖着缎布的木盘,只见红布之下,排列着几行灿灿的真金元宝。
“金子,不能代表忠诚”说着齐维勋拿起一绽金子,仔细端详着,冷冷笑道:“但最起码,它也能让说谎的人,付出些
代价。”
尚凌裕听后脸色微变,齐维勋这是在暗讽自己么?
“那件事办的怎样了?”齐维勋突然问道。
“哎……”尚凌裕皱眉,轻轻摇头道:“大人,这件事无异于虎口拔牙,实在是……”
齐维勋听后,满面不悦之色。
“若是佑良在,倒可能会好办些。不过话说回来,佑良如此忠于圣上,如今又为了卓允嘉遗失的一子而不远千里奔波…
…”
“逆子!”齐维勋怒拍桌案沈声喝道。替卓允嘉寻子的事,齐维勋向来极为反对。
“大人,今日是您的寿辰,别为这些事再气着伤身,天色已晚,下官还是先行告退”尚凌裕生怕再惹祸上身,连忙说道
。
齐维勋心中暗叹眼前之人,真是只久经官场见风转舵的老狐狸,漠然道:“罢了,去吧。”
“下官告辞”尚凌裕行礼,走出了内厅。关上厅门,又站在厅堂之外顿了一刻,如释重负的深舒了口气,才向着喧闹的
外院走去。
内厅之中,便只剩下了齐维勋一人。
坐在雄健浑厚的巨大红色寿字之前,齐维勋伸手抚摸着那一盘元宝,苍老的眼中透着不可琢磨的神色。
“齐大人,圣人有云人至古稀,戒之在得。狂妄贪婪,怕是只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突然,随着一道疾速寒光,一柄长剑闪到了齐维勋的脖颈旁。
“卓……允嘉?”
齐维勋侧过头,看清了身旁所站的青衣人,这高大身影不禁让齐维勋全身冰冷僵滞。
卓允嘉怎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的府内?
“来人!”被人持剑胁迫着脖颈,齐维勋的声音变得犹豫而沙哑。
“别喊,否则……”卓允嘉淡淡冷笑,将剑身逼的更进了几分。
“你做什么?”齐维勋怒问道。
“你应该很清楚,又何必多问?”卓允嘉回的干脆。
“为了迁坟之事?”
卓允嘉冷看着他,并不做答,只是那剑身又逼近了几分。
“为了……报老夫向皇上奏请处置你之仇……?”
卓允嘉握剑之手又加了几份力度,冷峻脸上开始出现了一种极为莫测的笑意,道:“齐大人,这样下去,您还能再猜几
次?”
齐维勋从未被人用剑逼在脖颈之上,随着卓允嘉逐渐的用力,似乎渐渐已经能够感觉到脖颈之上开始透过衣领渗出了鲜
血,心中不由从震怒转为了极度的惶恐。
“你是来询问那孩子的事?”齐维勋终于道。
“他在哪?”卓允嘉直接问道。
齐维勋冷哼了一声,道:“你为何不去问皇上?”
“再问你一遍,他在哪?”卓允嘉怒声问道。
“皇上下令将他送回了那岛国,而佑良也不过在京城停留了几日”齐维勋说的也是怒气冲冲,一想到自己出类拔萃的爱
子要为寻找一个男宠的孩子而经历风险,这是他不可容忍的事。
卓允嘉审视着齐维勋的面色,认定他应当不是在说谎。
果真,思融是回来过,但慕容定祯又为何不让他们父子相见?
“你已得到答案,该放下剑了”齐维勋道。
卓允嘉明白要是想了解这件事的原委,终究还是要去询问慕容定祯。只是今夜偶然听到齐府的喧哗,决定先过来一探究
竟,谁知竟在门外听到了那番言谈。
“看来齐大人今日以贺寿之名,收了不少贿赂。”
卓允嘉剑尖一挑,提起遮盖黄金的红色缎布,满盘灿灿黄金尽收眼底。
“你说,若是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会做何感想?”卓允嘉墨眉一皱,带着几分戏谑的问道。
齐维勋面色骤然青灰,紧握着拳说不出一句话。
卓允嘉笑笑,说着猛的一抬腿,就将齐维勋踢倒在了地上,桌上的黄金洒落一地。
“啊……”齐维勋呻吟出声。
卓允嘉一脚踏上了齐维勋的脸侧,将那平日里戴冠高傲的头颅紧紧压在冰冷的地面上。
“卓允嘉!”齐维勋不堪受辱,喘息着怒吼道。
卓允嘉长剑一展,又一次将剑尖指向了齐维勋的眉心。
齐维勋只觉得两只老眼之间,闪烁着的全是森寒的剑光,生死一线那种从未经历过的恐惧,使得长袍之下瞬时不受控的
流出了液体。
“齐大人,方才好像有人说我古潍人贪婪愚蠢,胆怯怕死,那……您呢?”卓允嘉冷看了脚下的人一眼,讽刺道。
“卓允嘉……”
“我曾听昔日一位挚友说过,谁能夺取这万里江山,他就比我们更有资格成为这天下的主宰者。因而,我敬畏皇上勤政
爱民,广施恩泽。但这种敬畏,绝不会给你这种充满狭隘偏见,利欲熏心的人。”
齐维勋已经被侮辱的无言反击了,只能任凭被卓允嘉踏在脚下动弹不得。
卓允嘉抬眼望了望齐府内厅四周,又叹道:“你可知古潍灭国之前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