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香代特地准备的午饭,两人便离开了叔叔家。出来送行的斋奶奶,突然对坐进车里的昴说“你没抽烟了吧?”
昴的眼睛在太阳镜底下眯细了。她用只有昴听得到的声音小声地说道:“昴,你是劳碌命,这可是个坏习惯。大可不必
将所以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祖母凝视昴的眼神充满了母亲一般的慈祥。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在他们两人之间流动。昴好像身体不舒服似地紧抿着嘴
唇,无言地轻轻点点头,滑进驾驶座。
七绪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却看到他们的表情。“回去时说不定还会绕过来,大概在明天中午左右。”“七绪,不
用挂在心上,这样太赶了。昴,小心开车。”
“……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舅妈,请代我向将康舅舅问候一声。”
“小心哦!”七绪觉得祖母那澄澈的眼睛,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去,定定地看着后视镜。
从这边到祖父家所在的高森,穿越市区的话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的车程。祖父的家位在有温泉的山间,可以看到阿苏山
。那是一个被大自然所围绕的静谧之地。
下午,阳光变得更强。万里无云的晴天是看英仙座的大好条件。开着车的昴,脸上仍然仿佛包着一层看不见的透明外壳
一样,沉稳而镇定。
“我们穿过傣山卡去吧!那边的景色也不错。”“嗯。”七绪瞪着自己的高筒鞋,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膝盖。
“要不要也到花高原去看看向日葵?现在应该可以看到鼠尾草和金盏花了吧?啊,顺便买些啤酒吧?银河高原啤酒。”
昴的提议好像在自说自话。他似乎想尽量拖延到高森家的时间,即便只是一秒钟也好。
“……车子。”七绪淡淡地说道,昴“啊?”的一声,右肩夸张地耸了耸。七绪用眼角瞄到了他的动作。
“没想到竟然会听到你用礼数那么周到的用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刚刚斋奶奶说香烟什么的,是怎么回
事?”
七绪没看昴,好奇地问道,昴拢拢刘海,顿了一下说“没什么”。
“其实,戒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只是因为我以前在斋奶奶面前也照样吞云吐雾罢了。”“……是吗?”“斋奶奶那
个人搞不好有超能力。”
昴唐突地说道,他的脸上带着正经的表情。七绪不由得定定地看着身旁的昴,眨眨眼睛。“我是无条件地喜欢斋奶奶,
可是,总觉得她很不好应付。从小就一直有这种感觉。”
“……是这样吗?”“是啊!”七绪睁大眼睛说道,昴笑了笑,踩下油门。昴一向冷静,感觉上就像一个不会有不知道
如何应付或讨厌某个人这类复杂情绪的人。
谜生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两个人感情虽好,可是却欠缺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鲜活感,他们的关系看起来既暧昧又
柔和。
今天谜生一定会在我们身边。谜生会在我们两人间微笑着,手就像指示着方向似地伸向空中。这个时候,七绪相信昴操
控着命运之线。
三年前最后一次和谜生共度的熊本的夏天,再度造访他们两人。
从市区越过傣山卡的上山斜坡上,西侧可以看到有明海。今天天气晴朗,没有云层,甚至可以看到对面的云仙。越过山
崖,就可以看到阿苏山的雄伟英姿。“可以开窗吗?”
昴说可以。车内虽然开着冷气,但是车窗开得大大的,风便咻咻地呼啸着。阳光强得刺眼,感觉好舒服。
这块土地的空气就像存在于昴的宇宙中的中庭一样。完整地展现出天空和自然以及人类之间没有对立、共生共存的严谨
和美感。七绪的本能告诉他,人迟早总会沉眠于大地,回归大气。这个世界就充满了这种安适感。
他们在半路上停在一家便利商店前面,昴下车买了简单的晚餐。他还买了两罐罐装咖啡,两个人一边看着流过便利商店
旁边的河川一边喝着。
夏天太阳落得晚。七绪靠在桥上的栏杆边,茫然地俯视着流水。澄澈的河水反射着阳光,水面上闪闪发亮。“昴,你看
,那边有鱼,好小的鱼。”
“这一带不是白川水源吗?确实是百中选一的好水。”七绪点点头,仍然兴致勃勃地看着水面。昴若无其事地看着七绪
那不停晃动着的高筒鞋的鞋尖。
“爷爷的家就在河岸更里面的地方,我只有在很久以前去过一次。”“啊?你还记得啊?”七绪很节制地点点头。他用
脚一踢,一个小石子落下去,发出咚的水声。
“当时我不是滑了一跤跌进水里,结果全身湿透了吗?我又哭又咳的,惊慌失措。昴,还是你背我回家的,不是吗?”
“嗯。那天晚上你就发烧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连聪都哇哇大哭。那小子太吵了。”或许是回想起当时引起的骚动吧?
昴一脸愕然,但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话中所讲的那种不耐感。
“那里的水在夏天的时候依然很冰冷。我觉得要在里面游泳太辛苦了。”“如果是现在,聪或许游得下去。”“或许吧
?”
昴点点头,然后满怀着亲密的爱意嘟嚷着骂了一声“游泳傻瓜”。刚好跟昴想到同一件事的七绪觉得好笑。他怀着柔和
而温雅的心情轻轻地低下头去。
然后,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同时定定地望着水面。七绪对于能跟昴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感到非常高兴。
他不知道同样望着水面的昴是怀着什么心思?在想些什么?沉静的时间和微风,在两人之间穿梭。
七绪偷偷地窥探着身旁的人,没有抽烟的昴的侧脸,看起来好呆好可爱,而且好孤独。我曾经爱上哥哥的老婆。两年前
死了。那家伙把我那悬在半空中的心情也一样带走了。
榛名的话和眼前的昴重叠、混杂在一起,随即穿透而过。七绪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他一直觉得有同质感的这两个人
的苦恼;可是,在形成具体的形态之前,就穿越过他的心头,飘然而去。
“……昴。”只要轻声呼唤,昴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回过头来的。他会像往常一样看着七绪,一副莫可奈何似的、让人安
心的微微耸着肩。
然而,现在昴却用好像永远不会再见面的眼神望着七绪。定定地看着七绪。“昴……?”七绪又叫了他一次,昴便微微
地笑了。“七绪,拿着!”
他把便利商店的袋子交给七绪,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以很自然的动作把头发绑起来。
修长的手脚、太过削瘦的肩胛骨。七绪屏住气息看着站在绿色风景中的昴那黑色的衬衫,被太阳溶成不可思议的颜色。
“该走了吧?”
昴伸手接过便利商店的袋子,七绪的手不经意地和他碰触了。
太阳光白亮而刺眼,叫人睁不开眼睛。抵达祖父位于高森的家时,阳光已渐渐成暖色系了。
这是一栋位于山间的古老大房子,四周蝉鸣声震天而响。距离最近的邻居也要花上五分钟的脚程。天也黑得早,是个相
当寂寥的地方。当初一大堆人来访,斋奶奶也前来迎接,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可是现在这栋举目四望无人的房子,确实
让人觉得很不安全。
深而浓的光影在屋顶上摇曳,七绪怀着既害怕又怀念的童稚心情,站在长满苍彦树木的玄关凝神看着。
斋奶奶一直到今天初夏为止,一直都一个人守着这栋房子,陪着她的只有将近十年的岁月和祖父的魂魄。“……现在这
样看来,感觉有点恐怖。”
站在一旁一样抬头看着房子的昴,落寞地说道:“或许真的有所谓无形的气息守护着吧?在这边住久了,连建筑物本身
都有了魂魄。”
昴喃喃说道,听起来有点迷信的味道。七绪心想:啊,是啊,只要爱情和执着的心情够强烈,或许就会有奇迹出现。如
果说自己有故乡的话,那么一定就是这里了。
“……你有没有一种游子返乡的感觉?”七绪说道,昴看了他的侧脸一下,然后“嗯”了一声。“是啊!或许是吧!”
然后,昴把手探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找钥匙,把钥匙丢给七绪。
“七绪,把门打开。”七绪接过钥匙,打开拉门的锁。昴从车子的行李箱中卸下行李。
打开咯哒咯哒作响的玄关门,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冷冽空气迎面扑了上来。七绪将高筒鞋脱在水泥地上,赤脚走在冰冷的
走廊上,感觉好舒服。这栋房子倒是避暑的好地方。
“已经三年了啊……”阴暗的走廊上没有一丝丝尘埃,可以感受到香代确实用心打扫过了。泰然地看着走廊后面的七绪
,表情突然僵住了,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又长又暗的走廊似乎永无止境地延伸着,尽头站着谜生。小绪,快来!我们去放烟火。
柔和的高音轻轻地在四周回响。在谜生那白皙的手指头即将轻轻地触摸到他的头发之前,七绪差点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谜生……”
走廊上的荧光灯霎时一亮,七绪大吃一惊,回头一看。昴刚好打开了电灯的开关。看到七绪苍白的脸,昴皱起了眉头,
走上前来,很自然地摸摸七绪的额头。“怎么了?”
“啊……嗯嗯。只是觉得有点阴暗。”“啊,老房子毕竟是暗了点,感觉上好像天色已经晚了。”
天色好像已经暗了。昴沉静的语气和体温,倏地窜进七绪心房,胸口那支钟摆缓缓地定了下来。平常心、平常心。他一
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真的没事吗?不冷吗?”
昴仍然轻轻地抚摸着七绪的额头,七绪轻轻地踢着他的小腿骨。
老式平房的屋梁和门楣都盖得好高。像昴这么高的青年也会有局促感,这种开发感让人觉得好舒坦。昴大步走过纸门被
撤掉后将近二十叠宽的大房间,到厨房和浴室看了看。他站在房子的正中央,环视着整个房间。
“不过,感觉上倒是挺清爽的。只留下冰箱、炕桌和一抬电风扇。”“感觉好宽。以前就觉得这栋房子好大,少了家具
之后,感觉更强烈。”
“从这件事就可以让我们知道,人的生活中实在有太多不必要的东西。”昴的语气像个哲学家,七绪蹲在他旁边,抬头
看着昴。
“……你不觉得有点那种感觉吗?我们像一对来看新房的夫妻。”
昴带着愕然的眼神俯视着七绪,鼻头皱起了纹路,骂了一声“笨蛋”,轻轻地戳着七绪的发旋。“哪有盖了半世纪以上
的新房?简直是一对快生锈的夫妻了。”
“昴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整理庭院啊!我看我们就把这里买下来吧?”“……傻瓜!”七绪满脸正经地抬头看着昴,脸上
一片纯情,昴又骂了他一声。温柔的笑意在眼角扬起。
“少胡说八道了,把啤酒冰到冰箱去吧!记得插上电源。”“好!”七绪缓缓地站了起来,乖乖地听从昴的指示。
之后,昴要做的事似乎比七绪多得多,总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没有电视也没有任何娱乐可以打发时间的七绪,趁昴准
备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晚餐的空挡,四处晃荡。他曾经乖巧地去问昴要不要帮忙,可是却被骂了一声“罗嗦”给赶了出
来。
这栋平房建筑连同用走廊接续起来的南边独立的房子,一共有六个房间。七绪他们从小就习惯住在独立的房里。
走在走廊上,木板发出轧轧声,跟七绪小时候一样。当客房用的独立房因为天色已晚,显得有点阴暗,还有点霉味。七
绪对叠放在房间角落的棉被视若无睹,走进窗边,将窗户大大地敞开。从窗口可以看到木板窗户外面的狭窄走廊和中庭
,以及对面遥远的阿苏山。这是这栋房子中视野最佳的房间。
柱子上用黑笔画着几条线和日期、名字。最后是三年前聪来时留下的纪念。那时他比七绪最后一次来时还小。
城里的祭奠、每天吃西瓜、半夜起床看恐怖节目。他们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度过暑假最宝贵的时间的。那是一段闪亮的日
子。
七绪坐在独立房窗外的走廊上,而谜生则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谜生的头发散发出洗发精的香味,谜生呢喃的声音在烟火
声中,七绪没能听清楚。
是的,那是三年前最后一个夏季。烟火是前夜祭。是回家前一晚不变的约定。亲生姐姐、罪恶感和爱恨交织的情愫。复
杂而滑稽,我们的关系何其低俗但又可爱啊?
泥地房里有一双孤零零的凉鞋,大概是香代忘了带走的吧?跟自己的健忘有点像——七绪想着,从走走下去,套上凉鞋
。再从中庭信步走向前院。
西沉的太阳看起来又大又近,和染上艳橘色的前院的树阴,形成强烈的对比。好安静的时刻,只听得到自然的鼓动声。
七绪站在宽广的庭院中央,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在布满着霞光的天空寻找东北的方位,想起从此处可以看到的英仙座
那瞬间的光芒。“……还在啊?”
大榆树底下,一张藤椅孤零零地摆着,仿佛被藏在树枝底下似地。七绪怀着怜爱的心情,轻轻地用手摸了摸经过无数雨
水浇灌而褪了色的椅背。他拨开堆在椅子上的树叶,坐了下来。深深往椅背上一靠,就发出嘎嘎声,七绪将藤椅褪色的
味道吸个满怀。
就算闭上眼睛,时间也不会倒流。和三年前不同的昴,现在和自己一起站在同样的地方呼吸着。我希望你幸福。记得昴
曾经这样说过。“……我也这样想。”
衷心地期盼。七绪反复念着当时那句话,祈祷昴能为他带来对任何命运安排甘之如饴的勇气。
在宽广、充满铃虫声的榻榻米房间的正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小炕桌,两狸高大的男人局促地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昴想把桌子搬到窗边去,两脚张开呈大字站立的七绪,带着轻蔑的眼神方放言道“老顽固”。“躲在一角太小家子气了
啦!我觉得坐在宽广的房间正中央开怀大吃才有意思。”
庭院的正中央开着向日葵。静静地站在天色将暗的橘色霞光中的花朵,身影看起来像充满不可思议的思乡色彩。七绪将
“晚宴”安排在可以仔细看到那些向日葵的地方。
“餐桌上没有花,感觉上好像还是少了点什么。”
昴苦笑着说,一切都让七绪照他喜欢的方式安排。昴并没有把七绪当成个不懂事的孩子看待,可是,今天他却很有包容
性地接受了表弟表现出来的奔放和放纵的行为。
愚蠢而幸福的饲主,接受疯狂猫儿的任性和撒娇。盲目地看着漂亮的七绪也让昴感到无比的欢欣。
这个空间里只有放在餐桌上的一些小菜、几瓶罐装啤酒、切切交谈的低语声,以及昴和七绪。
七绪尽可能努力地用自然的眼神看着昴,而每一次昴也都定定地看着七绪的眼睛,轻轻地笑着。七绪一直觉得很难和昴
之间保持适度的距离,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却捆扰不了他。或许是令人怀念的场所和这里的自然空气使然吧?面对七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