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冲动是来得唐突,不时想见个面是不需要理由的。是的,就算不说话也无所谓。只要到工作室去瞄一眼,昴不在
也没关系。
或许自己是想利用昴来消弭榛名残留在心头的异样感。七绪静静地下了楼,悄悄地穿上凉鞋,避免惊扰在起居室的爸妈
,小心翼翼地走出大门,绕到阴暗的庭院。
濑里和长谷川两家交界的隔墙,一直就没上过锁。双方随时随地可以自由进出,七绪打开有点生锈、不好开关的门。
七绪已经很久没有进长谷川家了,仔细想想,自己也很久没有轻轻松松地穿过这道门了。谜生还在的时候,他似乎有意
要弥补心中的愧疚似地频繁进出长谷川家,可是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七绪觉得好奇怪。
盖在院子里的独立建筑就成了长谷川建筑事务所的工作室。灯光从大型的凸窗里流泻出来,窗户是开着的。“我不知道
七绪能接受到什么程度啊!”
七绪突然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不禁吓了一跳。啊,是聪的声音。七绪小心翼翼地不被发现,悄悄地从洞开的窗口
往里面偷窥。
聪正好背对着七绪偷窥的窗口站着。左手拿着宝特瓶有一搭没一搭
地摇晃着,碳酸饮料的气泡刚好映在七绪的视线里。
七绪隔着聪还看到昴斜倚在自己的大型描图机上,坐在聪的面前。他戴着无框眼镜。或许是工作太忙的关系吧?样子十
分邋遢,头发东翘西翘,老旧泛白的衬衫也皱巴巴的。
七绪难得看到聪在工作室里。他们兄弟的感情并不差,可是或许是年纪差太多或是聪正值青春期的关系吧?最近跟聪讲
话时他甚至会露出腼腆的样子。彼此都很顾虑到对方的感受。
“自己去问问不就得了?表兄弟的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昴“唔”的一声,敷衍地应付着。接着便响起敲打电脑键盘的
声音。“……嗯……”聪意味深长地闷哼一声。
“七绪是个相当保守的人。看似不定性,事实上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很死心眼的。对于植物和星星也是从小就一头栽
了进去。”
“……这我知道。”看到哥哥吐着烟落寞的样子,聪很夸张地耸耸肩。“咦?真的吗?在我看来,我一直都觉得你总是
一付毫不在意的样子,从来不去了解或考量别人的感觉。”
昴眯细了眼睛。他无言地继续抽着他的烟,聪则继续说着:“自从谜生死后你就变得好奇怪。”
袅袅升起的白烟、昴绝对沉静的眼神。他无意责怪弟弟,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径自抽着烟,完全接受聪的每一句话
。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知道你跟谜生在交往,也知道你很哀伤。虽然形式不同,但是失去谜生之后,我们也一样感到
哀伤寂寞啊!可是,你却自己一个人钻牛角尖。你跟七绪根本就都走调了,你们以前感情明明那么好的。或者你是故意
的?你为了吸引七绪的注意力,才故意表现得那么冷淡?”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跟七绪都是男人,而且又是表兄弟。”
“难道你只能说这么八股的话?我问的是你这里的想法!”
聪探出身子,一把抓住坐在椅子上的昴的胸口,逼他站起来,用手掌拍拍他的左胸。咚的一声巨响,由于聪的粗暴动作
,活页纸从桌上掉落地面。
“难道你真的没有想过推翻自己想法的那种冲动吗?”两兄弟在房间正中央对峙。野兽般浓重的喘息和昴那骇人的眼神
。七绪也是第一次看到聪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哥哥。
昴好像说了什么,可是因为声音太低小,躲在窗外的七绪根本听不到。
“我跟七绪都喜欢他的生活方式。所以,对于你一相情愿的苦恼和沉默都感到厌烦了。你好像全然否定七绪一样,真叫
人恶心!”
“……聪。”“你到底喜欢谜生哪一点?我跟你还有七绪……”“聪!”屋内响起一个尖锐而短促的叫声,以及拳头敲
击在桌面上的钝重声音,七绪低下头,蹲在窗口底下。
昴激动起来是很可怕的。仿佛血液都集中到脑袋,耳朵嗡嗡嗡地鸣响着。“……你再说,你再多说,我就不原谅你!”
昴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使得聪的手不由得从哥哥的领口松开了。
“哥……”屋内沉寂了好一阵子,只有电脑的机械声回响着。当七绪以为聪已经离开房间时,却听到昴唐突地说道:
“……我只是要他更懂得笑、更懂得高兴和生气而已……。我希望七绪能过得幸福快乐。”
昴的声音是沉静而淡然的。七绪听出这是昴的真心话,顿时忍不住用手掌捂着自己的嘴巴。眼底涌起一股热流。悲凄的
呜咽几乎要发出声音来,七绪拼命地控制自己那颤抖的手。
“……这是对谜生所负的责任?”聪轻声问道,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愚蠢的声音问道:“为什么这么问?”“没什
么。”
房间里又回归寂静。在一段低低的听不清楚内容的对话之后,响起没开了又关上的声音。聪大概是离开了吧?接下来房
间里就只有翻动纸张的摩擦声和规律地敲打键盘的声音。
茫然地呆坐了一阵子之后,七绪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用无力的手摸索着窗缘,再度往屋内偷窥。
仍然坐在描图齐前面的昴独自面对着电脑。他的侧脸已经恢复为工作中一丝不苟的表情。
急促地抽着烟的手时而在半空中描摩着某个形状,他闭着眼睛,看起来就像构筑这存在于自我世界中的某个想象一般。
堆积在烟灰缸里的烟蒂和一感到焦躁就将刘海往上拢的习惯动作。
那痛苦的身影使得七绪胸口一阵紧缩。痛的是比心脏更里面的,可能就是被称为灵魂的,肉眼看不到的人类根源的部分
。
如果表明自己喜欢,乞求他也喜欢自己的话,这种心情会不会好一点?昴让自己摆荡在坚强与脆弱之间,纷乱的心几乎
要被这种再也无法压抑的冲动所支配。
希望昴也能过得幸福,七绪心里衷心祈祷着。
七绪轻轻地摸着窗玻璃,靠在墙上,然后无力地瘫坐到地上。水泥第冰冷的触感和草的味道。七绪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只是一次一次地喘息着。
隔着墙和昴紧紧相依的想象,给了七绪些微的幸福感。在同样的星空下、同样的空间中生息着,可是两个人的体温却无
法靠在一起,只是在七绪的心中刻下了无法抹灭的悸动。
“英仙座啊……”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啊?谜生!是不是会坚强得不准任何人打扰,只是试图维护住
某种自由?
七绪将背靠在墙上,将夜晚的澄澈空气深深地吸进身体内,然后抬头看着天空。虽然只是一个人,但并不觉得孤单。
那颗流星,最后和谜生一起看到的那颗夏天里从天而降的星星,是那么地明亮,至今依然深深地嵌在心底深处。
床头柜上的花瓶里,只有这些花散发出盛夏的味道。
进入夏天已经一个星期了。从起居间看到庭院里洗干净正晾晒的衣服是那么地洁白,反射着阳光,亮得刺眼。七绪喝光
了宝特瓶里的水,他一向是不吃早餐的。
补习班没课的时候,九点以前妈妈会来叫他起床。整个上午他只是无所事事地虚度时光。有时候茫然地看看电视,有时
候则拿起报纸佯装看报纸的样子,直到脑子真正清醒过来。
从面队着庭院的窗门进到起居室的母亲郁子,瞄了一眼慵懒地坐在地板上的七绪,松开了身上的围裙。“小绪,跟人有
约啊?”
七绪大概已经无意识地看了几次墙上的时钟了。母亲的手上拿着洗衣篮。她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七绪对着她
轻轻地摇摇头说“没有”。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七绪摸摸胸前的口袋,确认一下切换到振动功能的行动电话。他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的行为
实在很滑稽。“好热啊……”
母亲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嘟嚷着。她举起手挡住阳光。
“……夏天嘛,也难怪。”好热啊!妈妈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重复说道。那呆板而无意义的话,并没有让七绪产生想
体贴母亲的心情,反而觉得、心情无从选择地被刺痛着。
小时候母亲辛苦地照顾有气喘病的他。她带七绪上医院、帮他按摩、钜细靡遣地打扫房间各个角落。当七绪开始发作时
,她就帮七绪准备药物和吸入器,为了让七绪呼吸屋外的新鲜空气,还利用晚上带七绪到院子里散步。
或许是体恤七绪吧?母亲从来不提当年气喘时的往事。记得母亲曾经说过“是啊,那时候虽然辛苦,可是我一点都不觉
得累。真是不可思议啊!”。她真的是一个全心为孩子奉献的好母亲,七绪比谁都清楚,可是……
“真希望夏天赶快过去。”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七绪眼角瞥见母亲走过他身边的纤细脚踝,故意
翻动报纸,发出声音。“中午想吃什么?”
“素面”说完,七绪看也不看母亲,就指着向日葵说:“那个……”“那个向日葵怎么了?”“啊,那个啊……”
母亲没劲似地一边梳整着自己后脑勺的头发一边说道“是阿昴……”。
“是阿昴今天早上带过来的,他说开在院子里会很漂亮。那个孩子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造园师。他真的很喜欢植物……”
母亲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水一般流过七绪的心头,留下了苦楚。七绪点点头,企图掩饰自己的焦躁,这时,他胸前的口袋
微微地振动了。是行动电话响了。七绪以自然的动作站起来,离开起居室,在走下楼梯的当儿按下接听键。
“喂?”“七绪?”电话那头马上有人讲话。“待会儿你方便出来吗?”液晶机体的声音让七绪了解了对方也是使用行
动电话。“哪一位?”
七绪故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对方便恣意地咯咯笑起来。七绪用脚灵巧地打开房门。“我是高塔。我现在已经到你们家
附近了。”“啊……?”
“你在房间里吗?如果你在二楼,或许可以看到我。”
七绪站在没有开冷气而显得闷热的房间里,闻言便打开窗户。他将膝盖顶在凸出的窗台上,把身体往外探,盛夏的阳光
霎时照了过来。那令人晕眩的凶暴阳光逼得七绪不由得眯细了眼睛,眼底更浮起银色的金属光晕。
那是一辆停在路边的银色轿车。由于天气太热,住宅区里几乎没什么人影。在明亮的阳光下,一个戴着太阳镜的男人靠
在车边,好像定定地望着这边。七绪定眼一瞧,男人手上正拿着行动电话靠在耳边,对着七绪举起右手。
“你穿白色衬衫也很好哩!对我来说,那种感觉与其说是洁净感,不如说是一种魅力。”七绪觉得隔着太阳镜也一样跟
男人的视线对个正着。这并不是他心理作祟。
七绪挂上电话,往床上一丢,粗暴地踢开房门,以强悍的姿势直奔下楼。迅速地套上凉鞋就飞奔出大门。
那个男人到底在搞什么?刹那间,与怒气交杂在一起的恐惧感、向日葵的黄色、此起彼落的蝉鸣声,纷乱地在脑海中盘
旋。
靠在车旁抽着烟的榛名一看到七绪,立刻拿下太阳眼镜,用鞋底踩熄烟头。他戴着镶着黑边的深蓝色太阳眼镜。这样的
动作像是为了看清楚七绪,感觉上相当自然。
看到逆光站立的榛名时,七绪觉得他好像昴,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其实,他们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相似。五官、手指、说话的方式和笑容都不一样。
可是,瞬间七绪却有一种昴正在看着他的奇妙错觉。
七绪在距离榛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榛名对他眨眨眼。他突然把手伸向七绪,然后将七绪的视线导向车子
。有着华丽图案的领带微微晃动着。
“先上车吧!外面好热。”茶褐色的光晕。在盛夏中,只有这个男人所在之处,所以的颜色都变淡了。
七绪只不过跑了一小段路,汗水就从太阳穴流到脸颊上。他紧紧地握住拳头,笔直地瞪着榛名。
“你是昴的朋友对不对?既然如此,那你们年纪应该差不多吧?应该是二十四、五?”榛名无言地扬了扬右边的眉毛,
很感兴趣似地望着七绪那倔强的表情。
“你不会做出把工作和私事混在一起的幼稚行为吧?”七绪说完,榛名愣了一下。他用狐疑的眼光将七绪从头到脚打量
了一番。“你真是笨哪!”
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七绪的手臂。微微弯起身体,仿佛要闻七绪的味道似地将鼻子凑到七绪的脖子附近。“有肥皂
的味道。”“啊……?”“嗯,不是吗?”
是什么?刚洗过的衣服的味道?榛名喃喃嘟嚷着,然后觉得可笑似地笑了。“做幼稚的事情就是大人的习惯,你不知道
吗?”
七绪大吃一惊,屏住气息,那张端整而漂亮的男人脸孔,便在七绪的脸孔下方微微笑着。“我不是说过吗?你长得怎么
健壮让我很佩服。你是担心长谷川的工作才打电话给我的?”
“你……”“我叫高塔榛名”说着,他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抓住七绪的手低声说道:“上车吧!”“高塔先生,我不
是为了跟你出去才出来的。”
白皙的手、茶褐色的眼眸,看起来是那么地透明,当七绪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推上车了。榛名很快地坐到驾驶
座上,快速地发动引擎,拉开排挡。
“等……等一下,高塔先生!”
“我伯父在郊外开了一家大型餐厅。我请长谷川帮忙的就是餐厅的庭院造景。我很喜欢他的感性,而且我也负责那家店
的店面装潢。我打算将大厅设计成晚上可以观星的格局,上次会在那个地方遇到你就是去收集资料的。”
榛名在发动车子的同时,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七绪愕然地看着他端整的侧脸。这个男人确实有点奇怪。他的思路是
跳跃式的,接不上来。
“‘男人的价值是由他身边的女人来决定的’?嗯,没想到濑里谜生的弟弟是会讲这种话的人。”“……”
“当时跟我在一起的名牌女人是融资给我们公司的银行家女儿。如果不适度地取悦她,我的日子可不好过。好歹我还算
是哥哥公司的职员,虽然我就像个废物一样。”
然后他突然斜眼看着七绪。“听起来像是辩解吗?”
七绪不说话,榛名用动作催促他“系好安全带”。七绪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系上安全带。他的头痛得几乎要
裂开了。
七绪身上穿着起床时随便抓来满是皱纹的衬衫,和有点脏的牛仔裤。凉鞋是连到附近便利商店去时也不穿的破旧老鞋。
七绪低头看着自己邋遢的打扮,有种自暴自弃的厌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