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盛烟凡事都唯唯诺诺,与人相处时时刻刻都提着千般小心,所以总能让他占去了便宜。后来长大了些,也摸清了碧升的脾性,知道他性子直来直去,说话也就随便起来,长年累月两相斗嘴下来,这嘴皮子功夫也渐长了。加上二哥在制香上经常提点他,教他入门,这份感情自然是比大哥要更亲近一分。
盛烟就迈步上前,搂住龙碧升往他怀里蹭了几下。“二哥,这些年你过的可好?”
龙碧升闭上眼拍了拍他的肩头,才站直了道:“你看我的脸还不知我过得好不好么,比起四年前,你看我都胖了多少……”
“呵呵,我就知道不用担心,翎哥自然会把你照顾的周全。不过,你们会到西北,我还真没想到。对了,当初你和翎哥出了永嘉之后去了哪里,这几年又是怎么过的……”盛烟想详细听他说说。
碧升却眉眼一斜,仔仔细细打量了酆夙扬好一会,笑问:“这位是谁呀,盛烟不给二哥引荐么?”
盛烟刚要开口,被酆夙扬抢了先,拱手道:“二哥有礼了,我是盛烟的心上人,没得过二哥允许,就把盛烟拐走了……还望你不要见怪!”
“呵……”龙碧升抖了抖眉头,心说这人大言不惭啊,但是够魄力,为人坦荡毫不遮掩。略微对他点了下头,促狭地望着盛烟道:“敢情,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我都有些难于置信了。”
盛烟扭头瞪着酆夙扬,耳根子通红,但还是挨近了些,把他的身份娓娓道出。龙碧升的反应基本与方翎一般无二,先是诧异,然后是恭顺地行了个礼,接着就放下了拘谨,与酆夙扬说了几句话。
因为盛烟他们不能呆的太久,天黑之前要赶回岑府,碧升就把这几年的经历长话短说了一遍。
想当年他和方翎什么人也没带,就带着马车里那些物什出了永嘉。碧升身上的伤还未好的彻底,伤口都还没合拢,受不了马车太长时间的颠簸,方翎便在临近一个县城的小村落停了下来,租了一所院子,让碧升先养好了伤再说。
两人都带着不少银票,银子是不短缺,但小心为上,他们不敢露财,在这村子里住着时深居浅出,除了雇了一个厨娘来每日帮他们做饭,其余的事儿都是方翎一手包揽了。
“那段时日,我看着淙白自己打水劈柴,一双手都起了茧子泡子,就让他再去雇人,但他说今后也不知还能否以制香为营生,这再多点的银子也要省着花,能自己做的事儿还是做了。”龙碧升的眉宇之间带其温煦的笑意,“我拗不过他,本以为他坚持不了几日就会作罢,哪知他还挺有毅力,后来连烧火做饭也学会了……”
盛烟也觉得不可思议,想象着方翎做饭的样子,立刻甩了甩头。
“你伤养好了之后呢?”
龙碧升颔首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伤养好了,我们就琢磨着以后做什么营生好,想来想去,香丸是不敢卖,怕被安溪侯查出来些什么,就跑到西南一个小镇上置办了一间成衣铺子,雇了些人,有模有样做起了买卖!”
“真的啊,那生意好么?”盛烟可是担心,这两位哥哥也算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自己做起生意来,当真不见得能赚得了钱。
“一开始自然是无人光顾的,但是……耐不住淙白鬼点子多,他看门可罗雀,就折腾出了一个香炉和大熏笼在铺子里,不收银两,给人家熏衣……”龙碧升敛下眼帘轻叹口气,“堂堂方家的四少爷要沦落到给平常人家熏衣,我原本是看不过眼的,但是后来想想,他说的对,出了家我们就得独立门户,过去的一切都得抛之脑后。就这么帮别人无偿熏衣了大半月,生意总算是渐渐上门了……一年之后,这镇子里就无人不晓我们这家铺子了。”
“那,是用的什么浥衣丸给人熏衣?”盛烟觉得应该不会用自己独有的香丸方子,他们小心谨慎,不就是怕暴露行踪么。
龙碧升抿嘴道:“香丸还是自己做的,可那里也买不到齐全的材料,只能做最简单的几款香丸,方子都是《普泽香谱》里常见,这样就不至于托大……加之那镇上的仅有的几处富贵人家并不懂得熏衣,忽然发现有个可熏衣的铺子,自然觉着新鲜,光做这几家人的生意我们就不愁吃穿了。”
“原来如此,这我就放心了,那现在这铺子如何了?”盛烟低眼一看他身上的这件红色的长衫,又问:“这件,就是你们铺子里做的?”
“嗯,没错。现今我和淙白身上穿的,都是自己那件铺子做的……走到街上让其他人看了,也算是推而广之。不过,可没得云锦、湘绣这种太过名贵的料子,那里地方小,穿这种料子的人家是极少的。”龙碧升言语中还带着一丝骄傲,毕竟是自食其力,这感觉与在龙家肯定是大大不同的。顿了顿,接着对他道:“现今,这铺子可不止一家了,在那周边几个镇上都开了分店,掌柜的是我和淙白严格挑选的,店铺有统一买卖规矩,只要是买了成衣的顾客,铺子可无偿为其熏衣,当然如果这些客人想学,我们是会手把手教的,直到他们学会了熏衣为止。”
盛烟上扬眉梢,握着龙碧升的手连连点头,“这个法子真不错,总算是没有和制香全然脱离,说老实话,二哥和翎哥是不是会时常手痒,忍不住想要做香丸的?”
“那是当然,我们都有品阶在身却不能自己制出香丸出售……这滋味实在是憋屈的很,但是转念想想,这也是值得的,偶尔偷偷搜寻到材料在家中做上一盒也是有的,不过堆起来简直用不完,日日在房里熏香熏衣……我们俩一日一换,竟是觉得有些浪费了!”龙碧升说着笑开了来,哪里还有数年前终日忧心忡忡的半点影子。
盛烟也跟着勾起嘴角,心底陡然生出了一缕缕的欣羡,看二哥和方翎过的这般自在逍遥,一直以来的顾虑也都消散了。当初决定让他们走,的确是做对了。
酆夙扬摸摸伸出手,几不可见地握住了盛烟的一只手。
盛烟闪了闪眸子,迟疑了片刻,忽然对碧升问起府里的秘辛,“二哥,趁着大哥和翎哥不在,我有件事必须问你……那枚双鱼玉佩既然你留给了我,就不怕我知道里头的秘密吧……”
龙碧升抬眼瞪大了眼眸,目光扫过酆夙扬,顿时深锁起眉头,却听盛烟道:“无妨,这些事其实夙很清楚,他与我从小就认识,对于我们龙家可不是一般熟悉,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你更加不知,憩园那儿我是常去的,小花园里的蔷薇花我还采摘过许多次,所以我发现那株含羞草下面的东西,根本是迟早的事!”
即使盛烟压低了的声音,这些话在龙碧升听来仍是轰隆作响。
沉默良久,他重重吁了口气,才道:“我把东西放了回去,就是为了让老天爷替我做这个决定……东西现在都在你手上,如何处置,就全看你的意思了,我已经离开了龙家,龙家也再无我这个儿子,已没有立场再教你些什么。”
“二哥说的可是当真?”盛烟追问这一句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之前还有所顾虑,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如若要动,大夫人和二姨娘是一个也逃不掉。
龙碧升垂下眼,扯了扯嘴角,“嗯,龙家的任何事我不会再过问,除非是与大哥有关的……只是,我希望你看在大哥的份上,酌情来办,有些时候人的环境地位不同,行事自然千差万别,当然我很明白,致人于死是再多理由也不该造下的孽。”
“好,我明白了。”让我看在大哥份上放过大夫人一马么,却不为二姨娘求情?盛烟心觉还是小看了大哥在二哥心里的地位,即便现在两人天各一方,各自有了各自的将来,他们之间的牵绊只怕仍旧不是任何人可以撼动的了。
“还有件事,我也想问问二哥……”盛烟的手指突地紧了紧,攥住了酆夙扬。酆夙扬轻轻挠了挠,打了个圈,让他放松下——玉佩的事儿都问了,还在乎多问一样么。
龙碧升笑盈盈道:“说吧,今次见面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想问什么便都问了吧。“
“我想问二哥,是否知道三哥的死……与何人有关?”三哥碧涎的死终究是他心头的一块疤,他不想去揭开,但却不能让这个伤口越烂越深。
“三弟……起初这件事我也只是怀疑,并无一件确凿的证据,不过……我依稀记得,三弟死前的那段时间,娘曾问过我,这世上是否有毒香可以致人于死的。我说有,有的毒香闻起来与一般的香并无差别,甚至香气更佳,但若闻的多了,轻者会出现幻觉,重则会一命呜呼。然而毒香早被天翔朝令行禁止,一旦发现有人贩卖就会被抓起来,处以刑罚,现今也只有某些外邦才有……”龙碧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盛烟的脸色愈加黒沉,心知他大约是掌握了一些线索,这才会忍不住问自己的吧。
酆夙扬用大拇指摸了摸盛烟的手背,半晌,轻声对他道:“肚子饿了吧,我都听见你肚子里的馋虫在叫了?怎么,不打算请你二哥和方翎好好喝一杯了?”
盛烟瞬时回了神,扬起嘴角道:“虽说现在还未到晚膳的时辰,但我怕待会时间太仓促了,不若现在就去酒楼如何?二哥,你和翎哥近几年酒量可有长进啊?”
“哎哟,你真是要与我们拼酒了?”龙碧升也知道这个同席而坐的机会失不再来,转身去了小隔间,冲着里头喊:“喂,盛烟找我们拼酒了,淙白你应不应?”
就听见方翎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应,当然要应了!这可是稀奇了,盛烟过去的酒量我可是记得的,两杯下肚准趴桌上!今日机会难得,那可不能错过,不过……”他往酆夙扬身上瞄了一眼,“可不准找人帮忙。”
盛烟的丹凤眼往上一挑,拉着酆夙扬要往外走,“我怕你不成,快些跟来吧!大哥二哥,你们也要喝,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都别给我往后躲!”
龙碧飞撩开门帘走出来,也忍不住笑着拍了盛烟的脑袋一下,“若喝醉了怎么办,不怕当众丢人啊!”
盛烟瞧瞧酆夙扬一脸的闷笑,用胳膊肘撞了他的肚子,“我的殿下,龙盛烟要是喝醉了可怎么处置啊?”
酆夙扬轻咳了嗓子,道:“嗯,不怕……就算喝醉了拆了人家酒楼,我顶着!”
盛烟顿时羞恼地掐住他胳膊,咬牙嘀咕:“我是醉鬼啊,哪儿那么恐怖!”
“哈哈哈……”方翎和龙碧升追上来,一人给拉了他耳朵一下,“走吧,还等什么?有九殿下撑腰的龙十少,我们哪敢灌醉你啊!”
龙碧飞看着他们在街上就这么打闹起来,没有向过去那样上前阻拦,而是挂着清浅笑意,慢慢踱步跟上,眸子里仿若雪霁初晴,漾起一片晶莹柔光。
第七十三章
一顿饭下来,盛烟对方翎又多了几分佩服,这人平素看起来就行事果决,凡事都有自个儿主意,洒脱潇洒是不错,但也不是有过度自私的忘本之人。
离开永嘉的这几年,月月他都有书信送到方府,虽然周折,但游子在外,报个平安是应该的,不能侍奉家中二老已是不孝,因而这份孝道是务必要做到的。只不过为了不泄露自己的行踪,他煞费周折,一信封会送去总得耗费不少路费,还要费尽心思在中途周转,不能让方家二老顺藤摸瓜追查出他的下落。
二老也回信不得,只能指望着每月的这封信,但从信中得知他安然,过得好,应当能得以宽慰。这几年,方家年长的几个儿子又都膝下添了儿女,方家二老尽享天伦之乐,也算是如意的,看来如今仍是不知当初方翎是与龙碧升私奔了去。
盛烟敬了方翎几杯,又见大哥龙碧飞与他对饮,碧升忙着给二人夹菜,心头是暖意浓浓。
一低头,发现刚才空了的碗又满了,淡笑着仰起脸,望着酆夙扬。
酆夙扬给自己倒满了酒,侧脸回望他,轻声催促:“快吃啊,鳜鱼很鲜……我把肚皮都夹给你了,你二哥都没份儿了。”
“嗯。”盛烟掩嘴,笑嘻嘻拿起筷子吃菜。
虽说这顿饭还算不得尽兴,意犹未尽,但几个人都相谈甚欢。盛烟舍不得地和龙碧升抱了抱,问了他们成衣铺子所在的镇子,转身上了马车,让大哥和他多说几句话。
方翎也是不急,把马车赶过来在边上等着,远远看着他们兄弟二人话别。
就见龙碧飞把腰间别着的碧箫取了下来,递给了碧升,低声嘱咐了一句什么,看着他上了马车,与方翎点了点头,这才回过来,钻进了盛烟和酆夙扬坐着的马车。
“大哥,等以后有时间,还有机会能见着二哥的。”盛烟让里头坐了些,让他坐在门帘边上,能看着二哥和方翎的马车远走。
龙碧飞轻声应他:“嗯,我知道。”
他了却一桩最大的心事,心境也大不同以前,今后还有龙家的重担和责任等着他来挑,往事云烟如画如梦,纵使轰轰烈烈,都将沉淀为他心底最美的眷恋。
“回去时,给你嫂子选件礼物吧……”他放下车帘,对盛烟道。
盛烟连忙点头:“好啊!还有,给我那快要出生的侄子送什么好,大哥你挑你的,我挑我的……这钱我必定要花,花多少你都别管!”
“好~~你自己看着办。”龙碧飞此时此刻舒展开的眉眼,果然看着爽朗多了。
回到岑府已经是掌灯之时,盛烟在屋子里更了衣,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酆夙扬净了手,看着自己没擦干的手指,想要抹他一脸,刚要上前,盛烟在包袱里翻翻找找,拿了个小盒子出来,对他道:“我出去一趟,夙你累了就先睡吧。”
这个时候还去要哪里……酆夙扬来不及问,就见他风风火火出了屋。
那厢,盛烟寻见了岑府的管家,问了他岑舒砚的屋子在哪儿,也不叫人通报,径直走进了一个种满了紫竹的院落,此处僻静清幽,与外隔绝,还真是岑舒砚喜爱的那般清雅风致。
盛烟不好进屋,便站在院里咳嗽了几声。
岑舒砚坐在书房窗前的几案边,一抬头便看见了立在月光中的他,碧月掩面,环佩呵香,静静站在那里便成了一幅画。
“盛烟……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有事?”岑舒砚推门出去,脸上有掩不住的笑纹,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描绘着蝴蝶花样的盒子。
盛烟回眸一笑,伸出手把东西递给他,“本来我与大哥已经送了你贺礼,但我想着有样东西,明日的岑夫人见了或许会喜欢,正好带在了手边就干脆拿来给你……这红漆螺钿香盒里装着白檀薄荷香丸,呈香礼佛再好不过了。”
看着岑舒砚接下,又道:“舒砚哥,盛烟真心祝福你们,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早日开枝散叶……头白偕老。”
岑舒砚一瞬不瞬凝望着盛烟,百般滋味涌上心尖,也只能化作一抹无声的笑,“……我代拙荆谢谢你。”
“好,那舒砚哥早些休息,明日可是你大喜之日,我就……不再叨扰了。”盛烟往后退了一步,在岑舒砚澄澈而氤氲的目光中慢慢转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