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用过晚饭,方云宣收拾了碗筷,起身告辞。杜益山没有再留他,微微颌首,算是道别。
这个人总有种冷静的矜持,俊朗面容加上这副神情,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沉迷的稳重与深沉,方云宣没事就喜欢研究杜益山的这张脸,觉得他要放在现代,准能被一众信徒奉为男神。说是有男人味还不足以形容,方云宣也说不好,总之就是漂亮的,好看的,用网络名词讲,就是能碾压一切。
心里胡思乱想,方云宣出了营帐,洗了碗筷,领着楠哥儿回去睡觉。
营地里一切都按军中行事,白天有人探路,晚上有人值夜,首尾各点一个火堆,一来为防野兽,二来也为营地里照亮用,万一有事,也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韦重彦等人都已经各自回去休息,一路只遇到两个巡夜的兄弟,彼此打了招呼,方云宣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哄着楠哥儿睡着,方云宣也开始迷糊,朦胧之间,渐渐陷入深眠。睡得正沉时,营地里突然乱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有刺客!”跟着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相碰的金属撞击声。
“保护将军!”
“抓刺客!”
方云宣机灵一下醒了,用毯子裹紧楠哥儿,抱着他出来一看,外面乱成一团,所有人都急愰愰的,韦重彦手里拎着一条齐眉棍,从杜益山的营帐里钻出来,眼珠子都红了,问道:“刺客呢?”
值夜的兄弟跪在地上,不住发抖,他旁边还倒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他连话都说不出,眼泪糊得满脸都是,他哽咽了几声,断断续续说道:“副将,都是属下办事不利,请副将责罚!”
韦重彦气得跺脚:“我罚你有个屁有!你是怎么巡夜的?刺客是怎么进来的?杜将军被人刺杀,刺客竟能安然逃脱……说!是不是你吃里扒外,勾结严荆那老贼暗害将军?”
巡夜士兵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本来自责,又听韦重彦说他吃里扒外,心里一下就火了,站起身对韦重彦吼道:“我吃里扒外?老子跟着杜将军时,你还不知在哪玩儿尿泥呢。你睁眼看看,我也是拼了命的!”
那士兵身上纵横交错,有两道深长刀口,他拍着胸口,扭曲着一张脸,嘶哑声音喊得人心头直颤。
韦重彦也明白今日之事不能怪他,刺客突然夜袭,来的十几个人又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刺客群起而攻,又来得突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然以杜益山的本事,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人暗算。他们这些兄弟都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若是信不过,也不会一路相伴到现在。
韦重彦明白,可不代表他不会迁怒,刺客重伤杜益山,杀了他们两个兄弟,然后安然逃脱,他们二十几个人,竟连一个刺客都没抓到,他怎能不窝囊,一肚子怒气无处宣泄,只好冲着巡夜的士兵发作,怪他巡查不利,才造此恶果。
第25章:前路漫漫
杜益山身受重伤。方云宣见到他时,他脸上已经白得没了一丝血色,嘴唇发青,半靠在床榻里,早没了昨日的神采飞扬。
杜益山紧紧抿着唇角,目光冰冷,神色间没有丝毫慌乱,仿佛被刺杀的人不是他。
方云宣此时才意识到杜益山的可怕,他在性命垂危时仍能分毫不差的作出判断,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绝对是个冷静、狠戾,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冷血罗刹。
杜益山腰腹处伤得极重,几乎被剑划得对穿,左侧腹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汨汨而出,韦重彦咬着牙给他包扎,杜益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平静的看着那三寸宽的白布被他的血染得殷红。
上了金创药,血还是止不住,韦重彦提议连夜起程,返回他们来时的村镇,等杜益山养好伤再做打算。
依韦重彦的意思,广宁府是不能回了,如今要去也是去京城,面见皇帝,给杜益山讨个公道。
失血太多,杜益山眼前一阵一阵发白,他想了很长时间,才虚弱的摆了摆手,“断续往前走,明天你去雇辆马车,我们不翻山,绕行庆于县,再往东走,回广宁。”
韦重彦急道:“将军,这伤得静养,旅途劳顿,你伤得又重,哪能折腾得起?”
杜益山轻轻一笑,“这里站着的,谁不是一身的伤?当年我与你在西北草地上连夜奔袭,被鞑子三千骑兵追了几千里地,回到七星岭时身上已经没了一块好肉,不是也活过来了?”
杜益山说得淡然,韦重彦心里却像开了锅似的。他盯着杜益山的伤处,只觉气血翻滚,紧握双拳,站起身来,恶狠狠请令:“属下愿去刺杀严荆,不杀此贼,不为将军报仇,属下提头来见!”
韦重彦说出了众兄弟的心里话,营帐里的兄弟们纷纷附和,“属下愿去!属下愿去!不杀了严荆,日后后患无穷。”
杜益山心中感激,他戎马一生,能有这些兄弟生死追随,也算值了。
韦重彦性情急躁,打定主意就要往外走。杜益山拦住他,韦重彦一脸怒容:“将军还有何话要吩咐?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难道要我们忍着?”
杜益山比他冷静得多,深知这其中牵扯太多,想要他命的人又何止严荆一个,若是被人一激就贸然回京,抗旨一事暂且不说,就真的有用吗?
杜益山沉了沉声气,冷冷问韦重彦:“没有凭证,你怎知一定是严荆所为?若是今上派来的人,难道你为了给我报仇,还要进皇城里刺王杀驾?”
一句话把韦重彦吓出一头冷汗,这也不无可能,杜益山军功赫赫,当今圣上怕他拥兵自重,才火急火燎的将杜益山召回京城,先削了他的兵权,在京中冷落半载,传旨让杜益山告老还乡。明面上是严荆排挤同僚,暗地里又有谁说得清楚。严荆是今上的舅父,他们两人串通好了,你唱红脸,我唱白脸,你台前我幕后,想将杜益制于死地,也不是不可能。
韦重彦一拳打在立柱上,憋屈得吼了两声,叫道:“那怎么办?”
杜益山手扶着弯刀,勉强站起身来。脚一落地,杜益山就挺直了腰背,步履坚定地走到韦重彦面前。他面容冷峻,高声说道:“什么怎么办?多少恶战我们兄弟都闯过来了,岂能被这点小事难住。传令!众兄弟各归其位,整理行装,天明时继续上路,向广宁进发!”
杜益山说得极慢,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嗓音变得低沉,不如平时清冷,但却极为安定人心。
他话音刚落,众人就有了主心骨,刚才的慌乱一扫而空,答应一声,退出营帐外,各自依令行事,回去收拾行装,准备天亮开拔。
韦重彦让方云宣看着杜益山,自己飞马到附近村镇,去买马车和药品。前面要走很长一段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药一定要备齐了,他们这些人常常受伤,人人都能顶半个大夫,外伤也不用找郎中来看,韦重彦自己就能配齐几副草头方。
众人都退了出去,营帐中只剩下方云宣。杜益山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颓然倒地。
方云宣急忙放下楠哥儿,半拖半抱将杜益山弄上床榻。杜益山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直冒,体温也变得越来越低,方云宣看了看他的伤口,出血不像刚才那么严重,可还是一点一点往外渗,缠好的白布早被血洇湿了。
方云宣看着看着,突然心里一阵难受,那感觉不像疼痛,也不像着急,怪异得厉害。那是方云宣从没感受过的,他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感觉。只是难受,难受得很,心里直发紧,胸口也堵得厉害,他真怕杜益山就这样死在他眼前。
慢性失血特别容易导致休克,方云宣找来一撂干净白布,一块一块紧紧压住杜益山的伤处,被血洇湿了就换一块新的,手一刻也不敢离开杜益山,生怕他一放手,杜益山的伤口会再渗血。
杜益山浑身冰冷,气息也越来越乱,方云宣忙把周围能保暖的棉被、衣裳全拖拽过来,紧紧将他捂住。
杜益山的神志还清楚,看着方云宣忙乱,突然弯了弯嘴角,笑得如同叹息,轻声道:“我死不了。”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然而方云宣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句话像砸在他心里,眼圈一下就红了,眼泪就这样涌了上来。方云宣用力眨着眼睛,凶狠着一张脸,把一床一床的棉被压在杜益山身上,又叫楠哥儿钻进棉被里,孩子的体温高,躺在杜益山身边,能抵个小火炉用。
杜益山又笑了两声,他发现自从再次见到方云宣,他就变得时常想笑,尤其是看见他一脸无奈,手足无措的时候。
天亮时韦重彦也回来了,众人一起将杜益山挪上马车,没有翻山,而是绕着山脚下的官道去庆于县。
韦重彦重新给杜益山包扎了伤口,又喂他喝了一副汤药,这才重新上路。
治刀伤的汤药里都会搁一些安眠成分的草药,杜益山在喝药之前,先写下一封书信,让人速速送去京城,交到他的老师,当朝首辅蔡明礼手中。一来向他打听一下朝中局势,自己心中有数,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二来也是向他禀明此事,让老师心里有个算计,免得他也遭了女干人暗算。
送信的人走了,杜益山才肯喝药,他已经强撑了半天,此时是真的精疲力尽,喝了药就倒在马车里昏睡过去。
韦重彦下令,让众人火速前行,务必在天黑前赶到庆于,他们不能再在野外露营,那里空大无人,实在是行刺的最佳场所,以后宁可多赶些路,也一定要到村镇再投宿。
杜益山昏睡了几天,其间一直发热,方云宣与韦重彦等人分班照看他,不时用烈酒给他擦洗身体散热。接连几天,众人都不敢离开他身边,直到第五天天快黑时,杜益山才清醒过来,人还虚着,但精神还算不错。
众人都松了口气,方云宣特意做了一顿好吃的,慰劳大家。
这几天谁还有心思吃饭,二十几个兄弟,从边关一路相伴至此,如今二死一伤,杜益山又昏迷未醒,其余人都陷在悲痛之中,除了忙着照顾杜益山,就是自责、难过。杜益山醒了,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人人心里都轻松不少。
又过几天,杜益山的伤势渐渐有了起色,前去京城送信的兄弟也回来了。
他快马加鞭,一路上马不停蹄,到京城送了书信,片刻不敢耽搁,又飞马往回赶。来去一共八天,几乎不眠不休。
交给杜益山一封书信,送信人回话说,蔡明礼让杜益山安心回广宁府,此事就交给他了,他自会料理清楚,给杜益山一个交待。
众人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刺杀这事迷雾重重,他们在明,刺客在暗,真要让他们拿出证据来指证谁,实在太困难。如果有蔡明礼从中调和,那就不同了,他是当朝首辅,威望极高,就算真是皇帝想杀杜益山,只要蔡明礼不答应,皇帝也要顾及三分,不敢明着驳蔡明礼的面子。
杜益山打开书信,细细看了一遍,眉头却锁得更紧。他沉吟不语,韦重彦忙问:“将军,可有什么不妥?蔡大人说会料理此事,那就一定会办得明明白白。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此事还有别的蹊跷?”
杜益山沉默半晌,想起临出京城时,蔡明礼对他说的话。
蔡明礼说,老师知道你委屈,鏖战多年却落了个鸟尽弓藏的下场,谁都委屈。可为了江山安定,朝中不再起党争,也只好委屈你了。你若日后有事,老师一定帮你。
蔡明礼在朝中的影响,杜益山一点都不怀疑,只是这个承诺,究竟能维持多久,杜益山实在是没有把握。
收起书信,杜益山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依旧的冷静淡漠,语气温和:“这几日多劳众位。既然老师答应帮忙,大伙也就不用担心,只管安心跟着我回广宁府。杜益山虽不才,但也能保各位兄弟衣食无忧。大家操劳多日,今日就不要赶路了,早早找个地方投宿,好好休整一日,后天再上路。”
众人连声说好,这几天神经一直绷着,好容易事情有了转机,自然得好好歇歇。
天色还早,前面远远的已能看见一座小城,杜益山吩咐放慢行程,赶在正午前到那座小城投宿就行。
烦躁了几天,突然放松下来,不用再担心有人蹿出来行刺,也不用急着赶路,众人的心情大好,队伍里也多了些欢快的笑声。
第26章:小城投宿
天到正午,方云宣等人已经进了小城。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一眼望去,直通南北,城内的五百余户人家,如同棋盘上的格线一样,整整齐齐的分列在大街周围,整座小城安静祥和,路上的行人步履从容,一派和平年景。
城里只有一家客栈,是民居改的,前面是饭堂,后面的二层楼是住人的地方。
一众车马到了客栈门口,韦重彦先进去打前站。杜益山坐在车里,半靠半卧,楠哥儿趴在他腿边,方云宣就坐在他对面。
车刚一停稳,外面立刻有人撩开车帘,回道:“将军,到了。”
杜益山轻轻应了一声,伸出手臂,搭在方云宣肩头,示意他扶自己下车。
方云宣心里直骂娘,他这个跟班做的,管吃管喝,喂饭喂药,还要稍带着伺候大爷下车上楼。这个人,仗着他受伤,这几天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方云宣觉得自己亏了,他这一趟,哪是做得厨子,分明是做了贴身小厮,还是自备干粮的那种。
到了广宁,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方云宣暗暗算计着,伸手揽在杜益山背上,小心绕开他的伤口,慢慢扶他下车。
安顿好杜益山,方云宣回身去接楠哥儿。杜益山就站在他身后,手臂一直没离开方云宣的肩头,他转身,杜益山就稍稍放松手臂,等方云宣抱楠哥儿下车,杜益山又将手搭在他肩上,像怕他跑了似的,紧紧贴着。
杜益山举止优雅,半靠在方云宣身上,也不让人觉得他是憔悴无力,反而云淡风清的好像理当如此。其余人看见也没有一个觉得别扭,除了方云宣。他不习惯与人亲近,这样近的距离,让方云宣的身体都是僵硬的,人也直挺挺的,走路的步子都有些不自然。
两个人进了客栈,在饭堂里坐下。韦重彦领着掌柜过来,到杜益山面前,为难道:“将军,地方太小,只有十来间房,兄弟们不够住。”
杜益山闻言好笑,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连野地都躺过,十间房还不够住?”
韦重彦也笑,“不是这话。我们怎么对付都成,可将军的伤还没好,不找个地方好好歇着哪能行。”
杜益山细问了问,算道:“两人一间,够了。”
韦重彦挠了挠头,心想,是够了,可谁敢跟你住一个屋?就您那排场,多呆一个时辰,都能把人憋屈死。
杜益山像看出韦重彦的顾虑,回头看了看方云宣,略略挑起眉梢,笑道:“就让方兄弟和楠哥儿跟我挤挤,其余九间你自己看着安排。”
韦重彦当时就乐了,连连点头,“好,好,这个主意好。那我这就号房去。”
也没人问方云宣的意见,事情就这样定了。掌柜见来了大买卖,喜得眉眼笑做一堆儿,让伙计拉着杜益山等人的马匹下去涮洗饮喂,又亲自带人领杜益山上楼。
客栈虽小,但胜在干净。不大的院落里转圈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天井正中养了一株桃树,此时正是四月初,花开正盛,风起时落英缤纷,惹得树旁水瓮里的锦鲤竟相嗛喋。
方云宣跟着杜益山进了客房,四下打量,屋内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卧榻,卧榻正对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一律青花的茶壶、茶碗。窗口正对南面,采光不错,屋子里还算敞亮。惟有一点不足,这屋子巴掌大小,一进来就能一眼看到底,屋中又站了四五个人,就有点局促、站不开。
掌柜十分殷勤,向杜益山说道:“客官若要用饭,只管到前面饭堂,小店的饭食干净,味道更不用说。”
掌柜还要再说,韦重彦已经递给他一锭碎银子,掌柜欢欢喜喜收了,领着人退出了屋子。
杜益山让韦重彦也下去歇着,他这里没事,让兄弟们不用挂念。韦重彦答应一声,正要出门,杜益山叫住他,吩咐道:“一路上方兄弟也辛苦了,这两日投宿在此,就不要让他再做饭了。你们吃饭就去前面饭堂,或让店里直接送到房中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