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横斜”含笑道:“看来西方的风波已经平定。”
文思思道:“这倒不是,西南……出了点岔子。”
“方横斜”讶异道:“哦?”
文思思道:“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来用不了多久,府主挂心的两件事都会有眉目。届时,还请王爷遵守承诺。”
“方横斜”担忧地看向身边的人。
那人懒洋洋地伸出胳膊,将“方横斜”揽到怀里,低头看了看,突然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丑。”
“方横斜”下意识地看了文思思一眼。
文思思望天,表示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四十九章:托付
从傍晚睡到半夜,慕枕流醒来时,清醒无比,反倒怎么也睡不着了。屋子里另一头,祝万枝抱着被子呼噜呼噜得鼾声大作,想来是白天又惊又怒,彻底累到了。
慕枕流看着床顶躺了会儿,蹑手蹑脚地起来,准备倒点水喝,一下床四周就静了,祝万枝直挺挺地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起来喝水。”他主动解释。
祝万枝眨了眨眼睛,倒头又睡。
慕枕流坐在桌边,一个人喝了一会儿,祝万枝突然下床,提起水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就这么对饮起来。
祝万枝灌了五六倍,揉着肚皮说:“喝不下了。”
慕枕流道:“等会再睡。”
祝万枝眼皮子一抬:“你有话要说。”
慕枕流道:“喝了这么多水,一会儿一定会想解手。”
“……”祝万枝道,“那便坐一会儿吧。”
慕枕流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给他。
祝万枝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如苍蝇般大小的文字,头疼地捂住眼睛:“我生平就怕两件事,一怕我爹提着藤条朝我走过来,二怕我对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要看下去。”
慕枕流道:“送它去京师。”
祝万枝沉默了半晌才吭气:“你呢?”自从知道桑南溪和慕枕流是一伙的之后,他对慕枕流的态度就不像之前那么客气了。
慕枕流道:“我是累赘。”
祝万枝道:“我保的镖是你。”
慕枕流道:“你把它当做我的遗书,也是一样。”
祝万枝道:“这话也说得?你们读书人不怕不吉利吗?”
慕枕流道:“见了这多场生死,还有什么忌讳?”
祝万枝将布收进怀里,道:“我明天一早就走。”
慕枕流道:“拜托了。”
祝万枝道:“我在,布在,我死……你就另请高明吧。”
慕枕流举起杯子:“大恩不言谢,以水代酒,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子,一杯就下去了。
祝万枝摸着胀鼓鼓的独自发愁,见慕枕流看过来,咬咬牙,一杯也下去了,然后直接跑茅房。
第二天天蒙蒙亮,慕枕流刚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就被一阵打水洗漱声闹醒。在外头洗漱的是祝万枝,桑南溪坐在桌边想心事,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手掌。
慕枕流坐起来:“桑大侠。”
桑南溪微笑道:“你若是不嫌我厚颜攀附,我就叫你一声漱石,你叫我伯澈就好。”
慕枕流道:“伯澈兄。”
桑南溪道:“秋水的烧退了,但受伤颇重,不宜长途跋涉。保镖一事,就由我和祝总镖头负责,她便继续留在此处休养。漱石若是不急着走,便留下来照顾她几日。”
慕枕流苦笑道:“我怕我在这里,为她招致杀身之祸。”
桑南溪轻笑一声,突然凑近他。
慕枕流一怔,下意识地要后退,却被桑南溪按住了肩膀:“你?”
桑南溪道:“此时此刻,我全身上下的要害都在对方的盘算中,只要我再向前一点点,就会万剑穿心。”
慕枕流见他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猛然懂了他指的对方是谁,脸色微红。
桑南溪退开来,与他保持距离:“等葫芦娘伤势稍好,就会自行离去。你不必担心,她精通潜藏之术,自有保命之道。葫芦娘的葫芦不止是紫金葫芦的葫芦,还是闷葫芦的葫芦。若是她想将自己藏起来,其他人绝难察觉。纵是后宫三千之一的千里眼亲自前来,也是一样。”
慕枕流稍稍安心。道:“好,我一定竭力护她周全。”
桑南溪满眼感激:“多谢。”
慕枕流道:“珍重。”
桑南溪道:“放心。当初有翟通穷追不舍,我和葫芦娘不一样逃到了西南。”
慕枕流惊讶道:“你与恩师……”
桑南溪供认不讳道:“我是沈相一系。”
慕枕流不禁好奇起他与恩师的关系来。来西南之前,沈正和就曾叮嘱他,若是在平波城遇到了危险,就寄信到盛远镖局,请他们保镖护送,当时他以为与恩师有关联的人是祝万枝,没想到竟然是桑南溪和葫芦娘。
桑南溪道:“沈相失势之后,我与葫芦娘受瞿相爷打压,东奔西跑,走投无路才来了西南。”
慕枕流敏锐道:“你刚刚不是说,穷追不舍的人是翟通?”
桑南溪一怔,打开折扇摇了摇,掩饰道:“翟通是一个,瞿相也是一个。唉,这年头,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他们当年也一定想不到沈相还有复起的时候。”
慕枕流虽觉他话说得有些牵强,似乎在掩饰什么,但一来他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探究别人的隐私,二来此时也无心思翻陈年旧账,就有着他含含糊糊地糊弄了过去。
随着天光越来越明,桑南溪与醒来的胡秋水依依惜别后,和祝万枝一道启程。
慕枕流向借宿的村民多付了一个月的租金,便住了下来。
桑南溪走后,胡秋水病情反复,时好时坏,慕枕流无法,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只好留在房间里看护。之后,他明显感到村民总是没事找事地跑进来与他说话,一会儿问胡秋水的病情如何,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最夸张地还是端着木盆进来问他要不要边照顾人边泡个脚,直到晚上慕枕流回了自己的房间,村民才不来打搅,到了第三日早晨,又是如此。
慕枕流不胜其烦,干脆将窗户敞开,但是用毯子将床遮住,以免她受风寒,只把自己暴露在窗户下。
如此一来,那村民果然不再烦他。
休养了两日,胡秋水总算有了点精神,能坐起来吃东西聊天了。
慕枕流有时间便陪她说话。她说的最多的还是桑南溪,一会儿笑他寒冬腊月还带着把扇子摇啊摇,一会儿笑他总是胡编乱造一些言不达意的词。
慕枕流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深深的眷恋和担忧。
他又何尝不担忧。
到了第五日,胡秋水在慕枕流的搀扶下已经能下床行走,正好她躺得浑身酸疼,便披着个袄子在院子里散步,才走了两步,屋檐上就跳下来一个人。
俊秀年轻的一张脸,却黑沉沉的吓人。
慕枕流平静地打招呼:“谢岛主。”
谢非是道:“收拾东西跟我走。”
慕枕流蹙眉:“为何?”
谢非是道:“他们找上门来了。”
慕枕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搀着胡秋水往回走:“你先回屋收拾东西。”
谢非是脸色越发阴沉,多日积攒的不满直冲头顶,几乎要喷发出来,可是想到慕枕流冷淡梳理的眼神,让他硬生生将冲动压抑了回去:“你要带她一起走?”
慕枕流道:“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伙伴。”
谢非是忍了又忍:“快点。”
这次出来,本就是一切从简,慕枕流和胡秋水都没什么东西,两人随便打了个包就能出发。谢非是去牵马的时候,胡秋水小声问道:“你相信他?”
慕枕流道:“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
胡秋水道:“那他会在什么事上骗你?”
慕枕流道:“姓名,年纪。”
胡秋水愣住。
慕枕流想了想,大概也觉得好笑,不由笑了笑。
谢非是牵着马过来,就看到两人眉开眼笑的样子,心头的怒火噌地就窜了起来,看胡秋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里不禁埋怨起早八百年就下地府的张雨泼来。要不是他太无能,怎么可能还留着这个女人的一条命在这里勾勾搭搭!
三人上路,却只有两匹马。
谢非是吊儿郎当地看着慕枕流,似乎笃定他最后会与自己同乘一骑,这点笃定并不是源自于慕枕流对自己的好感,而是,慕枕流对礼教的敬畏,男女授受不亲六个字能使他与胡秋水保持距离。
慕枕流果然犹豫不决。
胡秋水却爽快:“慕大人,你与我共乘吧。”
谢非是瞪着他,眼珠子差点瞪得调出来。
胡秋水道:“我受了伤,骑马不方便。”
谢非是见慕枕流竟真的考虑起来,牙齿又要重新咬碎一边的冲动。“还有一匹马。”他一字一顿地说。
慕枕流和胡秋水同时扭头看好,好似,现在才发现他在这里。
谢非是说:“你们等着,我去牵来。”
他先前牵来的马是盛远镖局准备的马,个个年轻力壮,神骏异常,后来牵来的马又老又瘦,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种喘两口气倒下去的错觉。
慕枕流猜想是他出来的太急,看着是马就骑出来了。
“上马吧。”谢非是率先上马。
慕枕流扶着胡秋水上马。
胡秋水伤势未愈,只是上个马,就虚得脸色发白直冒冷汗,看的慕枕流一阵心惊。
“哈哈哈,不妨事的。”胡秋水道,“每次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被桑南溪揶揄一顿或揶揄桑南溪一顿,也就能撑下去了。”
慕枕流见她真的坐稳了,才放下心来。
第五十章:问心
村子建在半山腰。
慕枕流等人下来时,看到下方山路上,一群人头井然有序地上山来。谢非是比了个手势,慕枕流和胡秋水跟在他身后,离了山道,从林中穿梭。
山路陡峭,慕枕流和胡秋水的马还能应付,谢非是胯下的马便走得歪歪斜斜,时不时崴一下脚,让跟在他后面的慕枕流看得心惊胆战。好在谢非是武功高强,任由这马东摇西摆,如定海神针一般牢牢地定在上面,倒也坚持到了山下。
出了山林,清风吹在面上,有些刺痛。
慕枕流担忧地看向胡秋水,迎来爽朗的一笑。胡秋水道:“哈!这天气养伤再好不过了。一个月不洗澡身上也不臭。”
慕枕流忍不住笑起来。
胡秋水道:“你不知道,桑南溪有一次夏天受伤没法洗澡,那臭的……连隔壁卖臭豆腐的都受不了整天嚷嚷着要搬走。”
慕枕流笑了会儿,有点惊讶谢非是竟然没有插嘴,按照惯例,这时候他总是要跳出来亮个相。
谢非是此时正凝重地望着前方。
路的尽头,慢慢地出现了三条身影。
金眼睛。
孪生兄弟。
慕枕流屏息。
真的见到了人,谢非是突然放松下来,冲着慕枕流咧嘴笑笑:“一会儿你们先过去,他们交给我。”
慕枕流道:“他们有三个。”
谢非是道:“又不是小孩子打架,人多就占优势。”
慕枕流沉默。他沉默并不是因为认同谢非是的话,而是他知道,这已经是眼前唯一一条路。他和胡秋水,一个不会武功,一个身受重伤,留下来也是累赘。
他突然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谢非是说。
莫名地想告诉他自己年幼时受到过哪些称赞。
想告诉他自己最喜欢读哪些书。
想告诉他父母死后,他有多么寂寞。
想告诉他还有远大的理想没有实现。
想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走下去。
……
其实,他不理谢非是并不是因为怨他恨他,而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将这些话说出口,然后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在很早以前——
兴许是在谢非是肆无忌惮地介入他的生活,将自己化作他心的一部分的时候。
兴许是每日清晨醒来,都能看到谢非是毫无防备的睡容的时候。
就不是谢非是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谢非是了。
如果那个人离去,自己的心会撕裂,会痛。
所以他不敢去想。
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默认谢非是依旧是夙沙不错。人不在,是因为远行,就像上一次那样,当他需要的时候,夙沙不错就会像天神一样出现。
他的心绪翻腾,却一个字都不敢说,甚至一点都不敢表露出来。
他不会武功,却知道高手对战,争之毫厘,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谢非是的心绪。他这么想,眼神却越发坚定,直直地望着前方,一点也不敢往两边看。
谢非是回头的时候,看到一张木然僵硬的脸,以为他在害怕,突然翻身跃起,跳到他的马背上,搂住他的腰,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面颊,咬了咬他的耳垂,就像破庙那夜那般。
“我是你的盾,会为你挡住一切风雨,不要怕。”
他柔声地宽慰。
慕枕流抓住他的手腕,将手从自己的腰上扯下来:“我不喜欢你了,你走不走?”
谢非是笑了笑道:“赶我走的话,我还是喜欢上次那种。不过这里人太多,衣服……私下脱给我看就好。”
慕枕流脸红起来。
谢非是道:“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区区三个西北小丑,我还不放在眼里。你只管先走,肚子饿了就停下来,我会陪你吃饭。”
慕枕流抓着他的手,慢慢地环上自己的腰,回过头去,低声道:“你拖住他们,再找个机会溜走。我和葫芦娘会找地方藏起来。葫芦娘擅长隐匿,不会让他们发现的。”
谢非是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道:“好。不过有个条件。”他噘嘴,“不许与她太亲近!”
“……”慕枕流看着他,叹气道,“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几岁吗?”
谢非是想到自己伪装城戴宝贝时,亲口说过他比自己大,一张脸顿时有些发热,目光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唔,这些家常话等吃饭的时候再说。”
他凌空一跃,已到了三人包围圈内。
孪生兄弟道:“还请尊驾三思。”
谢非是道:“你们总是这么一左一右同时说话,景迟受得了?”
孪生兄弟对视了一眼:“表哥没提。”
谢非是又看向金眼睛:“你答应过我,不动他。”
金眼睛点头道:“我答应过,说话算数。所以我今天来的对手,是你。”
谢非是大笑:“好好好!很久没有人找我打架了,痛快!”
他们说话间,慕枕流和胡秋水骑着马,从他们的边上慢慢地绕过去。
金眼睛一动不动,孪生兄弟中的一个脚微微挪了一下,全身上下就如冷水浸透一般,好似被人定在了那里。
金眼睛等慕枕流等人走远,才道:“不愧是东海逍遥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岛主,光是这份让人无所遁形的杀意,就足以傲视天下!”
谢非是扬了扬眉。
孪生兄弟道:“慕枕流还不知你的身份,若他知道你是方府主的师兄,一定会与你翻脸成仇。”
谢非是扬起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你们怎么知道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