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抬眸,“您究竟想说什么?”
秦知律凝视着他,“如果你真的有操控时间的能力,那或许不仅仅是加速,也许有一天,你能让时间倒退,也能让混乱逆行。”
安隅立即道:“这不可能。”
“对普通人而言确实不可能。时间是一条单向流淌的河流,常人投身其中,只能任其冲淌。但你不同——也许,你从未踏入那条河流。”
似曾相识的比喻……
安隅愣了愣,“您认识诗人吗?”
“诗人?”秦知律思考了一会儿,“你是说教堂的眼吗?他似乎不太喜欢我。”
安隅有些惊讶,“为什么?”
秦知律摇了下头,“他天然地能够亲和所有人,但唯独回避我。不知道原因,也没必要深究。”
“诗人总是很神秘。”安隅输入最后一串ID,看着屏幕上弹出的记录说道:“果然,孤儿院已经十年没有新入院记录了。今天我们在食堂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在2139年之前来的,从外观上看,他们的年龄似乎也都停在了2139年之前。”
“时空停滞不算罕见的失序现象。”秦知律点头,又问道:“最后一条入院记录是什么时候?”
安隅无声地叹了口气。
“2138年12月22日,就是我办出院手续那天刚好在办入院的那个孩子,他是最后一个。”
“也就是说,在你离开后,这里立即陷入了异常。”
安隅很不想承认,但他只能点头。
秦知律问,“既然如此,这里的孩子应该都和你在孤儿院期间有时间重叠,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
安隅摇头,“我没关注过别人。”
“那有没有人频繁向你提起一些名字?”秦知律循循善诱,“总有一些人的存在感比别人强吧。”
“长官。”安隅小声说,“根本就不会有人频繁和我说话。”
“……”
“从小到大,只有凌秋总是主动来找我聊天。”安隅平静地回忆道:“他常说,认识他是我三生有幸。”
秦知律点头,“确实。”
耳机里突然响起提示音,帕特上线说道:“各位,我发现了空气墙。”
频道里传来轻轻敲击玻璃的声音,帕特一边摸索着一边说道:“我们在孤儿院最外圈的四个角上,似乎只能沿着外圈行动,如果试图向里走就会遇到空气墙。视觉上看不到,但如果触碰就能感知到它的质地,像一块玻璃。”
风间天宇立即问道:“最外圈的可活动区域有多宽?”
“天上的镜子监控被分割成了小格子,外圈可活动的,就是一个小格子的宽度。”
安隅轻声说,“我记得镜子监控是七排七列。”
“是的,所以推测孤儿院可以分成四个圈子,逐渐向内缩小,第四圈只有中心的一格。”帕特停顿了下,“多年的任务直觉告诉我,超畸体就藏在最中心的那一格。”
天已经黑了。
夜晚的风雪更加喧嚣,纷纷扬扬的雪沙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安隅身上那件破布袋子灌满了风,他冻得直哆嗦,埋头抱紧了自己,在风雪中艰难地迈步。
两只漆黑光亮的触手忽然从一旁搭过来,揽在他的肩膀上缠了一圈,又向下一圈接一圈地绕,一直到小腹,把他上半身完全包裹起来。
那些触手收紧,底下很快就蓄起体温,也隔绝了冰冷的风雪。
秦知律在风雪中的步伐仍然很稳,“比利没有让你买一件高分子材质的衣服吗?可以伪装成低保服的款式,又能同时抵御极端天气。”
“我在商店见到过,好贵,要十万块。”安隅说着,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环绕着他的触手收得更紧了一点。
他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瞟着长官。
秦知律表达了53区章鱼的基因。考虑到孤儿院的孩子都比较矮小,基因熵也低,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强大,他保留人类的手脚,只随意地长出十几根触手意思了一下。
那些用来意思意思的触手是从风衣下摆钻出来的。不知是否安隅错觉,他觉得这种半畸变形态的长官有点像那个贵得离谱的玩偶。
秦知律手上戴着一副白色手套,是档案室储物柜里找到的,脏旧的棉布料和他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问道:“去哪里?”
安隅道:“活动室,应该离这里不远。”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食物供给很匮乏,也没学校可上,但是设有几间小小的阅读室和活动室,给久居于此的孩子们提供了一些看书娱乐的空间。
阅读室会不定时更新一些报刊,这里的孩子都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因此经常泡在那里。但一墙之隔的活动室却很少有人使用——饭都吃不饱的人不会想着运动,更别提摆弄那些高雅而无用的乐器了。
但在安隅少有的清醒时间里,他最喜欢去活动室。
孤儿院的日子其实很让人紧张,每次沉睡醒来,刚混脸熟的孤儿就已经被放出去了,连收保护粮的霸凌者都换过人。安隅每次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新的生存规则和惹不起的人。这样的生存压力让他从小就很焦虑,管理老师希望他多出去走走,因此他常到活动室找个墙角一猫,这个没人的黑暗角落给了他无穷的安全感。
活动室似乎比记忆中小了一些。这里的灯依旧年久失修,木地板踏上去会发出陈旧的嘎吱声。
从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照着堆在墙角的几个脏皮球和一把木吉他。
秦知律的触手从安隅身上撤退,随手捡起那把木吉他,“明早再去食堂碰一次陈念。”
安隅点头,“嗯。”
隔壁传来孩子的说话声,他顺着窗口往外看,窗外的雪地上投着一道明亮的灯光。
一墙之隔,一边是孤儿院最温暖热闹的地方,一边是被遗忘的昏暗角落,这样的对比几乎贯穿了安隅对孤儿院的全部记忆。
秦知律收起触手,随性地坐在地上。木吉他搭着他的腿,他的左手隔着手套虚攥着那弦板。
“很多年没见过木吉他了。”他轻声道。
昏暗的光线让他的神情很难被捕捉,只是那个淡淡的口吻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有些缥缈。
安隅回头看去——古朴的木质乐器本应和长官格格不入,但或许是房间太昏暗的缘故,他竟觉得眼前的画面出乎意料地和谐。
“木吉他很少见吗?”他轻声问。
“从前常见。大灾厄后,人类也算是得到了八年缓冲期,在那时还很常见。”秦知律回忆着,“只是后来灾厄愈演愈烈,整个世界都被加速了,主城人精神高压,饵城人需要麻木,电子娱乐因此垄断了一切。现在到处都是电子音乐,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最原始的乐器声了。”
他说着,右手轻轻扫了一下弦。
陈旧的吉他发出艰涩的声音,但却不难听。
安隅站在窗边安静地凝视着他,恍惚间竟有一种长官会弹琴,而且弹过很多年的错觉。
“斯莱德应该快要找来了。”秦知律忽然问道:“你想怎么做?”
安隅想了想,“我只是试探一下他到底有没有歹念,还没想好要不要主动出手。”
秦知律嗯了声,“任务复杂时不要急着内斗。记住,讨厌的人不一定要除掉,也可以妥善利用。”
“知道了,谢谢长官。”安隅轻轻点头。
终端显示他的生存值是95.6%。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难以相信这么小一道外伤竟然能造成将近5个百分点的损耗,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终端数值。
“伤口愈合是需要时间的。”秦知律有些无奈,“你又不是畸种,不会有那么快的愈合力。”
安隅忍不住问,“您也被秩序划了一道口子,您的生命值还剩多少?”
“99.2%。”秦知律看了一眼终端,“你对受伤的反应确实比一般人激烈。”
安隅正要继续询问,突然响起的镜子碎裂声划破了周遭的安静。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那股剧烈的嘈杂再次在脑海中炸开,强烈的冲击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立即伸手撑住了墙。
秦知律正欲往门外走,一回身却看见他的异常,皱眉道:“怎么回事?”
安隅被强烈的嘈杂冲击得浑身紧缩,全世界只剩下耳鸣和胸腔中粗放空洞的喘息声。他努力凝聚意识,看向自己的左手背。
秦知律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道伤口就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地愈合了接近一厘米,没愈合的部分颜色也变浅了一些,隐隐结出痂痕。
大约有半分钟,嘈杂声终于停了。安隅虚弱地看向终端——92.4%。
他哑声道:“长官,再看一下您的生存值。”
秦知律掏出终端,“我的生存值没有变化,但精神力正在99和100之间来回波动。”
他盯着屏幕,许久后沉思道:“似乎是受到了非常微弱的精神冲击,精神力变化幅度小于检测精度,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安隅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虚弱道:“所以,刚才和在食堂外,您听到的裂镜嘈杂声都很小吗?”
秦知律点头。
安隅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思考着。
凡有镜碎,他都会听到剧烈的嘈杂声,承受的痛苦不亚于最严重的基因感染,并且生存值会降低。
而其他人却只能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生存值几乎不会受影响,反而精神力会波动。
这似乎与他和其他人对基因感染的反应差异完全一致。
安隅又看一眼手背上突然愈合过半的伤口,推门无声地走了出去。
隔壁的孩子又吵起来了。
在孤儿院,孩子之间的争斗随时随地都会上演。这一次的主角是陈念和白天蔷身边的两个跟班。
跟班之一——那个有着四根不规整手指的男孩已经死了,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阅读室的地板中央,两眼惊恐地望着天花板,浑身的裂纹比今天死在蔷手中那个要多上数倍,几乎可以说完全破碎。
周围的十几个小孩都低着头瑟瑟发抖。
皮肤像树皮似的男孩指着陈念惊悚道:“蔷早就说你是个诡异的家伙,让我们不要惹你,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刚才明明都没有碰他,为什么他就突然——”
人群中,一个小姑娘颤巍巍地打断他道:“别说了!别欺负陈念。”
她眼神空洞,呢喃般重复道:“最受保护的就是陈念,蔷没有警告过你吗,敢动陈念,一定会被它惩罚。”
树皮男闻言猛地吞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两步,“你这个怪物!你的畸变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看不出体征?”
陈念神情平静,安隅发现他好像比白天要虚弱了一点。
“还是那句话,蔷不是我杀的,你们找别人去。”他毫无波澜地说着,转身回到位子上,继续翻起报纸。
透过门缝,安隅看到了报纸头版大字书写的日期——2138年12月25日。
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天。
孩子们还在看着十年前的报纸。
秦知律沉声道:“看来在孤儿院,不仅被人杀死会有裂镜现象,伤害陈念也会。陈念被‘它’保护,就是那个我们猜测是镜子的‘它’。”
安隅轻轻点头。
但伤害是一个很模糊的界限,不知做到什么程度才会触发“它”的保护。
很多事就是这样巧,安隅正思忖着,频道里忽然划过刺啦两声,斯莱德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我已经到您圈出的档案室坐标了,您在哪?”
刚刚被嘈杂声折磨过,安隅的声音听起来有着极其自然的虚弱,他轻声道:“我在……外面。刚才遭遇了一个厉害的畸变者,没打过也没追上。抱歉……你可以先去处理一下吗?他似乎有些特别。”
斯莱德原本是要去找机会除掉安隅的。但当安隅这样说,守序者的本能还是让他立即选择了服从。
“他在哪?什么特征?”
安隅回忆起刚才在档案室查看的陈念的资料,“向东两百米就是这一片的集中住宿区,他住在A1920房,叫陈念,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黑眸少年,没有什么畸变特征。”
“我马上去。”斯莱德道:“他已经在住宿区了?”
“估计就快要回去了。”安隅顿了下,“别杀他,他大概知道很多有用的信息。”
“明白了。”
“频道就一直开着吧,我想听他说什么。”安隅补充道:“我这边单向静音掉。”
“好。”
通讯挂断。
安隅松了口气,一回头,却见秦知律正在看他。
“长官?”
“嗯。”秦知律挑了下眉,“刚教过你利用讨厌的人,你还真是学以致用。”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不写小剧场了,给大家串个线(仅体现文中已经明确指出的内容)
【2122年】大灾厄降临(第一场大风雪)。同年9月30日,秦知律出生。12月22日,安隅被于深捡到。婴儿时期的安隅和于深的时间同时加速,直接来到了2130年12月22日。
【2130年】穿越过来的安隅被正式收容(此时生理上仍为婴儿),而于深因为精神错乱被处置(生理已经衰老)。
*【2122-2130】安隅流失的8年时间(人间蒸发,可以认为是持续休眠在0岁),也是人类在大灾厄后拥有的短暂缓冲期,没有发生新的畸变事件(相关描述在第24章严希和安隅的对话里)。
*【2130-2138】安隅一直在孤儿院被收容着。在此期间,世界上又陆续出现了一些小规模、不太严重的畸变现象(第24章),但是孤儿院里非常太平。
*【2138年】安隅离开孤儿院(此时8岁,昏睡症状突然好转),秦知律此时16岁,第二场世界级特大风雪降临,畸变灾难突然加剧,开始出现了超畸体。同年的另外四件事:孤儿院在安隅走后陷入失序(时间停滞,本章内容);安隅进入53区并认识凌秋;人类正式提出基因分级;秦知律作为唯一选择留下的初代守序者,成为尖塔最高长官,并发布了那一条“等待”的动态(第24章)。
*【2138-2148年】安隅在53区混吃等死的10年。人类有序抵抗灾厄,秦知律和安隅各忙各的,谁也不认识谁,值得一提的两件事:秦知律在95区遭受了不为人知的打击并选择毁灭95区(副本1反复提及);安隅所在的53区很神奇地从来没出过事。
*【2148年】12月22日(冬至),安隅踏上前往主城的摆渡车。
安隅低头看着绕在身上的章鱼脚,“呼吸有点困难。”
章鱼脚应声松了一松, 秦知律道:“回去就把衣服买了。”
安隅面露难色,“唔……”
“我付钱。”秦知律说着,瞟了他一眼, “烤个面包来换。”
“好的长官。”安隅立即答应道:“看来您对上次的面包还算满意。”
风声中,秦知律极轻地“嗯”了一声, “不错的夜宵。”
过了一会儿, 他又道:“虽然提醒过斯莱德留着陈念,但即便不下杀手, 也可能被‘它’认为是越界吧。”
安隅想了想, “应该不会。孤儿院的肢体冲突非常频繁,如果‘它’对陈念的保护机制那么容易触发,有人因为想要伤害陈念而死掉就不会是个新鲜事,可刚才大多数人都对那个男孩的死很意外。”
秦知律问,“你小时候,也常常经历肢体冲突吗?”
安隅摇头,“我的存在感很弱, 饼干能精准地只吃半块,从不抢书报和玩具, 虽然没有朋友, 但也没什么敌人。”
他是孤儿院最不具有威胁性的存在,就连他喜欢呆的角落,都是其他孩子看不上的。
从有记忆以来, 他一直遵循着一套自己的行事原则, 比如越隐匿就会越安全, 因此尽量不去闯入别人的视野;再比如,生存才是第一要义,只要不招致死亡,那么痛苦和吃亏都无所谓,忍忍也无妨。
有时他会察觉到这一切原则的根源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潜意识,那个潜意识一直在告诉他——要懂得等待。
等待什么呢,他也不知道,那似乎只是埋在意识深处的一颗种子。
风雪扬洒,雪沙频频扑打在脸颊上。一只漆黑粗壮的触手伸到安隅头顶,替他在眼前搭起一小片遮挡。
“谢谢长官。”安隅问道:“您小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那只在他脑门附近轻轻挥着雪沙的触手顿了一下,许久才又恢复动作。
秦知律的声音仿佛堕入了风雪。
“在黑塔和大脑,偶尔回家。”
严希曾说过,秦知律的母亲是一位作家,但他没有说她现在如何,也未提起秦知律的父亲——那位成为尖塔里伫立的雕像的军人。
莫名地,安隅觉得长官被问到从前有些不开心,就像在53区桥洞下那晚一样。
或许是他的周身一直都太冷了吧,以至于从他口中听到“家”这个字时,会让人有些恍惚。
秦知律脚步忽然一缓,“前面有人。”
安隅仔细辨认了好久,才从黑暗的风雪中分辨出那道小小的轮廓。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蹲在路边,头顶和背上覆着白茫茫的一层雪,察觉到有人靠近,他起身就要跑,但脚一软摔到了地上。
秦知律把他拎起来,终端显示,基因熵只有2.4。
不及巴掌大的一张脸上满是淤紫,眼角肿胀得快要把眼睛挤没了,手里攥着啃得乱七八糟的小半块饼干,摔倒时兜里又滚出来另一个半块。他来不及捡,只匆忙起身,把手藏向身后。
虽然动作怯懦,但从那肿胀眯缝的眼中透出的目光却像狼崽般凶狠,那是孤儿院里人人都有的恐吓眼神。与其说人,这里的孩子更像是兽,越害怕越凶狠。
秦知律询问道:“你怎么在外面吃?”
“这是我的饼干。”他答非所问。
“知道,没人和你抢。”秦知律向旁边隐有亮光的房子看去,“是问你为什么在外面吃?”
小男孩警惕地看着他,“里面在做身体检查,不想做。”
秦知律顿了下,“身体检查……”
孤儿院的孩子每周都要接受身体检查,没有固定哪一天,都是临时通知下来,名单划上一批人说做就要做。
秦知律抬脚,安隅本以为他要走了,可他只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半块饼干,放在手套里简单扑了扑灰,物归原主。
“就这么跑出来,不会有问题么。”
小男孩立即抓过饼干揣回裤兜,低头嘟囔道:“吃完饼干就回去了……还没到我,我想安静地吃一会儿饼干。”
“嗯。”
走开很远一段路后,秦知律忽然沉声道:“几年前有一个提案,建议孤儿院取消每周的身体检查,改成给所有孩子植入皮下芯片,动态监测熵增信号。好不容易说服黑塔承担成本,可发往孤儿院的方案却没得到回复,主城也就没有再提。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孤儿院已经出事了。”
安隅摸了摸手腕内侧,比利曾提过,这枚芯片造价高达五十万。
孤儿院有上万个孩子,每天都有人来人走。安隅心算了半天,被最终那个超出认知范畴的数字震撼到了。
他喃喃地问道:“这么大的成本……是大脑的人向黑塔提案吗?”
“不是。”秦知律看了他一眼,“你也很讨厌身体检查吧。”
“其实还好。”安隅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如果要自己承担五十万把身体检查换成芯片,我觉得没必要。”
秦知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似是气恼,又带着些无奈。
“反正身体检查死不了,是吧。”
“嗯……”
安隅觉得自己的社交能力提高了一些,至少在和长官聊天时能多聊几个来回了,如果凌秋还在的话应该会感到欣慰。
只是每次和长官聊,他都觉得对方那简短的几个字背后似乎还有很多没出口的话语,他读不懂那双黑眸深处的情绪,但能这样偶尔聊几句,他也已经对自己的表现很知足了。
孤儿院的集中住宿区像巨大的蜂巢,砌在外墙上的楼梯蜿蜒交错,通往一间又一间孩子们的睡囊。睡囊的门是磨砂玻璃,里面只铺着一层床褥,空间高度一米,只有很小的孩子能站直,稍微大一些就要猫着腰出入。
狭小逼仄的空间,连空气都不流通——这也是一个安隅喜欢,但其他小孩子都很讨厌的设计。
安隅在A区那座巨大的睡巢楼前停住脚,“长官,我们应该是走散的吧。”
秦知律不语地瞟着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他想干什么。
安隅谨慎地咽了口口水,“我力气恢复了一些,您可以暂时先回到绷带里吗?”
“你的心跳声很吵。”秦知律说。
“唔……”安隅顿了下,“可以换个地方。”
他说着,轻轻摸了下缠绕在脖子上的绷带。
几分钟后,耳机里响起秦知律冷淡的声音,“一个常识,人的颈动脉血管搏动比桡动脉要更剧烈。”
安隅有些茫然,“可您应该正对着我的喉咙,离颈动脉还有一些距离的。”
“所以,你把我放到了最容易招来攻击的要害处。”
“……您把我想得太坏了,我折叠空间时是随意选点的。”安隅轻声争辩道:“而且,一想到您抵着我的喉咙,我也有些焦虑……希望斯莱德动作快一点。”
他安静地站在楼侧漆黑无光的角落里,连影子都没有。
没多久,陈念步入了视野。
他走路时的气质让安隅感到有些熟悉,就像宁一样平缓安静。
“长官。”安隅轻声问道:“您觉得陈念会是什么基因型?”
耳机里有着轻轻的搏动声,是从秦知律那边传回来的安隅自己的心跳。
秦知律思忖了一会儿,“从气质上看,也许是植物,但有些昆虫类也会很安静。”
安隅道:“虽然没受伤,但他似乎比在食堂虚弱不少。”
“嗯。”
睡巢里是没有灯的,天黑时,整栋楼便在夜色下沉睡。
这周围只有一杆孤零零的路灯,提供了黑夜中全部的光源。
陈念独自走着,走到那根路灯下,忽然住了脚。
“您似乎已经跟着我很久了。”
他看着不远处的睡巢大楼,“今天孤儿院里忽然出现好多新面孔,都是成年人。”
身后的黑暗中缓步走出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斯莱德轻声道:“0914,陈念。基因熵10573,看不出任何畸变体征,也无法推测是否还保留着人类忠诚。你好。”
陈念转回身,直面身后那对冷酷审视着他的眼睛。
斯莱德的衣服紧绷,大臂肌肉正迅速充血,手臂上逐渐浮现浓密的深灰色毛发。
随着呼吸,足以切碎骨头的两颗尖牙从嘴唇间支了出来。
陈念却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他打量着斯莱德,像在思考些什么。
从单向开启的频道中,安隅听见他问:“你和白头发的那个是一起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