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嫁给牌位后—— by林沁人

作者:林沁人  录入:06-16

莲旦脸颊蹭了蹭粗布的被单,吐出匀长的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床顶发着愣,还沉浸在睡眠的余韵里。
直到过了一小会儿,他的眼珠才颤动了几下,渐渐清醒了过来。
之后,莲他蹭地一下坐起身,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衣裤都穿得好好的,黑黝黝的牌位也还好好地抱在怀里。
他又看向身旁,胖乎乎的小旦四仰八叉躺在那里,脸蛋红润,睡得正香。
莲旦呆坐了一阵,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梦,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抬手挠了挠头,琢磨了一阵,什么都没琢磨出来,便不再想了。
从床上下地,趿拉着鞋子起身时,莲旦突然觉得自己的腰很酸,浑身上下说不上哪里不太对劲,但把鞋子后跟提上,在地上来回试探着走了走,又没那种感觉了,一切都很正常。
床上胖宝宝开始翻身了,这是快醒了,莲旦不敢再耽误,赶紧出门挤羊奶去。
把奶挤完了蒸到锅里,莲旦进屋看小旦还没醒,才松了口气。
他这才注意到,屋里屋外的,都没看见陈霜宁。
去往灵匀寺的山路上,一个穿着青梅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正慢慢走着。
尽管山路崎岖,并不平整,他的脚程并不算快,但姿态轻松,如履平地。
清晨的草叶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林中树梢上有飞鸟掠过。
男人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日头。低头时瞬间脚尖轻点,几个轻灵的跳跃,人已经消失在山路尽头。
灵匀寺后院一间禅房内,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二十岁上下样子的男子,正恭敬地双手抱拳,深深地弯腰道:“属下办事不力,恭请宗主责罚。”
青梅色长袍一角微微晃动,衣袍的主人坐到了上首的靠背椅上,沙哑怪异的嗓音低沉压抑,一字一顿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柳叔齐。”
柳叔齐肩膀一颤,腰弯得更低了。
“你太过狂妄自大,早晚会因此丧命。”坐着的男人缓缓道。
柳叔齐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又深深低下头去,道:“宗主教训的是。”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过了一阵,沙哑的嗓音才又开口道。
听到这句问话,柳叔齐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宗主没打算罚他,这才敢站直身体,露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来,道:“我一路追踪他西下,他相当警觉,我不敢跟得太近,几度把他跟丢了。”
“得到您的消息前,我又一次跟丢了人,但料想他是要投奔西北殷家去了,他和殷家交好,对方说不定肯收留保护他。”
“我便赶路提前到殷家附近守着,等了足足三日,却也没见他到来,后来收到您的命令,我便赶回来了。”
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他知道你会在殷家等他,半路上转道,与圆镜会合去了。”
柳叔齐露出震惊之色,道:“圆镜和尚?他不是已经被您杀了吗?”
青梅色衣袍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冷的也黑的吓人,如果莲旦在,就能认出,这人正是陈霜宁。
陈霜宁缓缓张口道:“他没死,那天我杀的,只是他的替身。”
“他知道我要来,早两天就逃出灵匀寺了。”
闻言,柳叔齐睁大了眼睛。
“何义带回来了吗?”
柳叔齐收回思绪,脸上现出恨意,咬牙道:“这个叛徒偷偷通风报信,败露了以后,几次设计想跑,都被我识破,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
陈霜宁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柳叔齐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向门口处一抬手。
一瞬的工夫,屋门洞开,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三十岁上下男子,被两个光头男子押了进来,噗通跪在了地上。
这两个押解的人,竟赫然是穿着僧袍的“圆镜”和他手底下的一个小和尚,但两人神色姿态,都跟过去不同,眼神恭敬,不敢造次。
何义抬头呜呜地祈求着什么,眼睛里流出泪水来。
陈霜宁走到这人面前,垂着眼皮看了一阵。
毫无预兆的,他突然抬手抓住何义的头顶,几声闷闷的骨头折断的声音响起,令人骇然牙酸。
何义被绑着的身体剧烈挣扎,惨叫声都闷在嗓子里,粘稠的血液顺着脸往下淌,倏忽间就往旁边一栽,倒在地上,没气了。
屋里,“圆镜”和小和尚都流出惊骇的神色,就连柳叔齐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陈霜宁收回手,柳叔齐忙取出帕子双手献上。
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一边缓缓道:“都去吧。”
屋门开了,惨死的尸体被拖了出去,很快就有人小跑着过来清理地上的血迹。
陈霜宁缓步出了屋门,来到了院子里那棵庞然的古松下。
背着屋门站定后,他仰头看向茂密的树冠半晌。
那之后,他抬起修长苍白的手,摸向自己的脸。
在脸颊边缘摸索了几下后,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他从脸上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呼……。”陈霜宁仰着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在他身后,柳叔齐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被风吹动的青梅色长袍的衣摆,看他被风吹拂的鬓发。
良久后,他的眼睛里,现出了些悲哀的神情,但又转瞬即逝。
他弯腰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轻灵美丽的少女从一道门中走出,来到他身后,躬身行礼。
随后,她双手奉上一颗锦帕托着的药丸,道:“宗主,这是我最近做出的新药。”
陈霜宁微微侧头,“做什么的?”
雪冥咬了咬唇,说:“克制。”
她不用明说,背对着她的人已经懂了。
陈霜宁发出怪异沙哑的冷笑声,“克制我的暴虐残杀欲吗?”
雪冥脸色煞白,不敢回应。
陈霜宁冷哼一声,雪冥只觉得眼前一闪,手心里的药丸已经没了,眼前的背影也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莲旦觉得今天特别困倦,平日里,忙完早上的活,和小旦玩一会,他就去割草、打扫院子,再去后园子拾掇拾掇,把中午要吃的菜摘了备好。
可今天他在床上逗着孩子玩,什么活都没干呢,玩着玩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倏地眨了眨眼,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往身边看,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本来躺在他旁边,两手两脚高兴地乱比划乱蹬的小旦不见了,床上是空的。
莲旦一惊,撑着手臂起身,一转头就看到床边年轻的男人正抱着小旦,胖宝宝已偎在男人肩头睡着了。
陈霜宁看了莲旦一眼,将怀里的小旦轻轻放回他身边,然后站直身体,淡淡道:“你病了,躺着休息吧。”
莲旦仰头意外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我……我得做饭,中午了。”
陈霜宁沉默了一阵,薄唇微动,说:“我做。”
午饭吃的不知是面片,还是面条,煮得太烂了,糊成了一团。
才吃一口,莲旦动作就顿了一下。
陈霜宁一直在看他,问道:“不好吃吗?”
莲旦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挺好吃的。”
说完,继续沉默吃饭。
吃完了一大碗面片,莲旦趁陈霜宁收拾碗出去了,连忙从桌上倒了满满一碗水仰头灌了进去。
就这样,还觉得嘴里咸得发苦,那苦味好半天散不去。
确实不是不好吃,是太难吃了。
不知是不是这碗面糊糊的作用,莲旦心里盘桓了好久的话,终于有勇气问出来了。
陈霜宁收拾完碗筷,就坐在窗边看书。
莲旦咬了咬嘴唇,放下给孩子扇风的蒲扇,趿拉着鞋下了床。
窗边的年轻男人听见了动静,抬起头来,朝这边看了过来。
莲旦站在他面前,说:“你不吃东西真的没事吗?”
陈霜宁摇头,说:“没事。”
莲旦又问:“你也不需要睡觉?”
陈霜宁点头。
莲旦细瘦的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有些担忧,“我听见你经常咳嗽,是病了吗?”
陈霜宁摇头,“没有。”
莲旦“哦”了一声,不安地低着头,隔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小声问:“你……真的是陈瀚文吗?”
陈霜宁用那双冷而黑的眼睛看着他,缓缓开口,“你不信我。”
“不是……,”莲旦语气虚弱,脸上的神色尴尬而不安,“我不是那意思……。”
苍白修长的手指挑开一侧衣领,露出其下掩着的肌肤,陈霜宁的锁骨下方,赫然是一个留了疤的咬痕。
莲旦盯着那处疤痕看了一阵,倏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红晕快速爬上了他的脸颊和耳朵尖儿。
那是庙里那一晚,莲旦疼极了时咬的,当时他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没想到,这么久了,疤痕还这么深。
陈霜宁扯回衣领,看着他,说:“再去躺会吧,晚饭我做。”
晚上睡觉前,陈霜宁给莲旦端来一碗汤药。
莲旦不解地看他,对方说:“是补身体的,喝了有好处。”
莲旦便听话地仰头喝干净了。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消停。
早上在灵匀寺,陈霜宁离开前,雪冥犹豫着将一个油纸包交给他,说:“这是避子汤的药材。”
陈霜宁背过身去,没有接的打算,迈步就要离开。
雪冥急急道:“如果再受孕,他恐怕受不住。”
年轻男人的脚步倏地停住。
眼看着手里的药包被拿走了,雪冥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陈霜宁面无表情,问:“还有什么事?”
雪冥咬了咬牙,说:“哥儿的身体特殊,”她含糊着说,“那……之后,须得小心照顾……。”
陈霜宁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身形一动,原地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自从见到陈霜宁锁骨下那个咬痕后,莲旦面对他就多少有点臊得慌。
陈霜宁倒还是那样子,脸冷话不多,但他也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说,他不再时不时莫名不见了,还把家里坏的东西都给修好了。
这屋子住了好几十年了,陈老太太懒得捯饬它,莲旦不会弄,也没钱找人收拾,便这么凑合着住着。
发霉的、坏了的地方都有。
陈霜宁做饭不行,但修东西的手艺意外地还挺不错,家里被他休整了两天,确实像样了一些。
莲旦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实在躺不下去了。他本来也没觉得多难受,年纪又轻,常年劳作,也根本闲不住,便下地干活了。
陈霜宁与他一起去的。
出门前,莲旦整理好背带,打算将小旦背到自己背上。他干惯了活,力气不小,但那样瘦巴巴的身体背着个大胖娃娃,看着还是累人。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还没系好绑带的孩子抱了过去,莲旦一怔,见陈霜宁有些生疏地,将小旦背到了自己身上,莲旦醒过神来,连忙帮忙。
小旦已经满三个月了,长大了不少。他刚喝完了奶,吃得饱饱的,也睡够了,精神头儿正足。莲旦怕这个年轻男人,小旦可不怕。
一路上,胖宝宝都在用没牙的嘴巴咬背他的人的后脖颈肉,啃得口水滴答。
莲旦偷眼看陈霜宁的神情,见他不在意,才松了口气。
村里不少人这时候都出门去田地,碰见他们了,便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陈霜宁看。
年轻的男人像无知无觉似的,径自赶路,并不理睬。
莲旦有些别扭地跟在他后头,尽量追着他的步伐。
过了一阵,似乎意识到身后瘦弱的哥儿跟着吃力,陈霜宁回头看了一眼,速度才慢了下来。
陈家的十亩地种了些苞米、高粱米、大豆,还种了几垄豆角和甜瓜。
等到了地方,两人分别拿了锄头和镰刀清理杂草。
陈霜宁农活做得生疏,但上手很快,不大会儿便像个熟手了。
莲旦看了一阵,便放心地埋头干自己的活了。
两边分别往两个方向除草,陈霜宁背着小旦在另一边,和莲旦渐渐分开得越来越远。
快到地垄边缘的时候,玉米地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陈霜宁早就知道隔壁地里有人,但有没有人都与他无关,他并不在意。
那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干活,本来刚开始聊得还热乎,但不大会儿竟声音越来越大,吵了起来。
男的说:“你让我做饭,我就做饭,你让我下地干活,我就下地干活了,你到底还想让我怎样,天天对我连个好脸儿都没有!”
女的“呸”了一口说:“还好意思提你干的那点活,天天往家拿不了一个铜板,一个男人,给家赚不来钱,家里穷得叮当响,你配做个男人吗!”
陈霜宁手里的锄头倏地停了一下。
隔壁吵得更厉害了。
活做得差不多了,莲旦把小旦抱下来,给他喂了些水,又陪他玩了一小会儿,让他松快松快,陈霜宁才又把孩子背上去,三口人一起回家。
进了村子,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门外,往这边张望着。
陈霜宁转头看向身边的莲旦,莲旦见到人了,先是一怔,继而脸上现出高兴的神色,抬脚就往那边跑去。
陈霜宁听见,他跑过去时,叫了声“姐姐”。
屋里,莲旦和一个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坐在窗边桌子旁,亲热地说话。
这女子叫白莲叶,是莲旦的姐姐,他们还有个弟弟叫白继祖,比莲旦小两岁,去年刚成的亲。
白父游手好闲,是个酒鬼。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脾气还很差,喝多了必耍酒疯,家里谁都别想消停,经常大半夜连着媳妇孩子一起打。
平时还偶尔去玩一把,倒是没输什么大钱,但是家里本就穷得不像样,输点小钱也够这个家难受的。
有了儿子以后,白父倒是很少玩牌了,但是也没赚上什么钱。白继祖能娶上媳妇,都是靠大姐和二哥的彩礼钱。
白家这家境,也攀不上什么好人家。为了能多拿点钱,自然是没法挑的。
莲叶和莲旦姐弟两,嫁得一个比一个差。
莲叶的夫君姓张,是个跛子,走路一高一低的,常被同村的孩子追着嘻嘻哈哈学他。
家里也是穷得很,但这个人好歹是莲叶自己选的。
当年,有两家人家提亲,另一家条件能稍微好一点,人也是健全的,但莲叶托人打听了,知道那人人品不怎么好,便死活不同意。
但白父提的彩礼钱,张家又差着些拿不出来。
眼看着和另一家的亲事要成了,莲叶一咬牙,把自己过去这些年来私下攒的钱,都拿出来偷偷给了张家,张家人又四处借了点,这才勉强把钱数凑够了。
莲叶其实是不甘的,但她没办法。
好在嫁过去之后,张家人待她还不错,但公婆年岁都大了,夫君身体不好,日子也确实过得不大好。
年前还听说另一家的男人也成亲了,成亲以后也不消停,兜里有几个铜板,都送妓馆去了,家里饿得快要吃不上饭。
而白莲旦就更惨了,干脆嫁了个死人,婆婆还是个泼辣苛刻的。
他嫁人前,莲叶赶回家了一趟,姐弟两见了面,抱头痛哭。
如今,陈霜宁回来了,这么离奇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十里八乡。
莲叶听说了,便十分不安,一得空出来,便跟家里说一声,过来看看。
她嫁过去的村子叫北岔屯,离镇里很近,到靠山村就远了。
一路上都靠走的,裹过的小脚足足走了七八里路,还提了一篮子红薯,相当不容易。
莲旦心疼姐姐,想留姐姐吃饭,找出来两鸡蛋想炒了,又犹豫着不敢。
有人从后面走过来,越过他,从篮子里把剩的两个鸡蛋也拿出来,塞到他手里。
莲旦回头去看,看见陈霜宁面无表情的侧脸。
“两个太少了,都炒了吧。”陈霜宁淡淡道。
莲旦抿了抿唇,低头“嗯”了一声。
莲叶和弟弟一样,都是敏锐的人。
除了刚进门时,莲叶就没怎么和这个弟夫说过话。
吃饭时,也只是客气了几句。
陈霜宁的由来特殊,性子又冷,很难让人亲近起来。
不过,这人还算眼里有活,在家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做,还要各种挑毛病的男人,莲叶觉得还算满意。
等吃完饭收拾完,小旦睡醒了,莲叶和莲旦坐在床侧哄孩子玩。
莲叶眼看着陈霜宁去院子里喂羊去了,就凑到正在给小旦换尿褯子的弟弟耳朵边上,悄声问:“你家那口子回来后,有没有出去找活干,知不知道往家里拿钱?”
两人都没注意到,院子里干活的年轻男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莲旦想起来从地里回来时,他注意到陈霜宁洁白手指上多出来的茧子,那个画面不知为什么总在他脑海里晃荡。
莲旦说:“他以前是个读书人,没干过什么活的,再说回来也才没多久呢。”
莲叶叹了口气,握住弟弟的手,说:“钱不钱的另说,只要他懂得心疼你,夫妻两相互扶持,这日子就能过。”
吃完饭,又坐了一阵,莲叶就得往回赶了,姐弟两都悄悄抹泪。
虽说倒也离得不是特别远,但见一面也难得,下次见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了。
陈霜宁陪着莲旦把人送到了村子口,两人一起回了家。
刚进家门不大会儿,莲旦刚洗完手,准备把晚上的菜摘出来,就见陈霜宁从里屋出来,手里拿了个布袋子,递给了他。
莲旦纳闷地接过来打开看,就见里面足足得有七八两银子,一下子就呆住了。

莲旦脸色一变再变,尖尖小小的下巴绷紧了,定格为从没见过的生气的神态。
他将那钱袋子一把塞进陈霜宁手里,转身过去,咬着牙说:“这银子我不用,小旦也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陈霜宁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钱袋,手指轻轻动了动,心中暴虐嗜杀的欲望突然暴涨。
但身前的人并不知道,就算回头了,也只会发现他垂着的眼皮掩盖住了所有的神情。
莲旦两手抓着自己的衣摆,眼皮红了。
陈霜宁给他做的那碗烂糊的面片或是面条,还有对方背着襁褓,任小旦啃湿他的脖颈和衣领的样子,反复在他眼前浮现。
莲旦犹豫再犹豫,到底是回过身去,面对着陈霜宁,严肃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钱,就算日子过得再难,做人也得守本分,要做个好人。”
陈霜宁垂着眼睛不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青梅色的长袍一角无风自动。
莲旦向前一步,倏地握住他手腕,陈霜宁摆动的衣袍倏地如剑如刀般绷直。
眼泪顺着小小的脸蛋流了下来,莲旦抽泣起来,软声软气地哽咽着说:“婆婆已然病成这样,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让我和小旦还怎么活呢?”
村里常徘徊在村头的疯老太太,听说以前也是个好的。她公婆没得早,后来夫君也死了,她自己带个幼子艰难度日,饭都吃不饱。
不仅如此,寡妇门前是非多,出门和人说句话,都要被传得很难听。夜里还有人试图闯进她家门,村里人听说了,不但不同情,还要怪她招蜂引蝶。
孩子病了也没钱治,孩子死了以后,她便疯了。
莲旦不敢想,他要是遭遇这样的事,下场会不会更凄惨。
陈霜宁的目光从那钱袋子,转向莲旦握住自己手腕的细细的血管脉络分明的手上。
良久之后,衣袍底摆柔软地垂下,他嘴唇动了动,说:“知道了。”
眼皮抬起,目光里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瞬间消逝了,陈霜宁看向莲旦哭泣的脸,缓缓道:“这钱,是下山前圆镜师父借我的。”
闻言,莲旦怔了一下,继而愧疚地脸都红了,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陈霜宁淡淡道:“不怪你。”
这时,莲旦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人家的手腕,连忙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语气软软地商量着说:“咱家虽然穷,但还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日子还能过。这钱太多了,我心里不安生,还是还回去吧,你看行吗?”
陈霜宁看着他,“嗯”了一声,说:“我明日上山还了便是。”
莲旦犹豫着扯着自己的衣摆,尴尬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赚钱的事不急,有你在,陈家那些亲戚都不敢来了,已经很好了。”
他抬眼看向陈霜宁抓着钱袋的手指,惋惜地道:“你本是读书人,让你干些粗活,实在是难为你了。”
说这话时,莲旦眼睛里闪着欣羡,和一点点隐藏不住的崇拜。
第二天,陈霜宁就被莲旦送出了门,去灵匀寺还银子。
陈霜宁出了村子后,停住了脚步,回身看了一眼,之后,继续往村外大路上走去。
却并不是往灵匀山的方向,而是去了镇上。
距离靠山村十几里地的这处镇子,叫作妙云镇。
这镇子规模不大,而且地处相对偏僻,与外面的交易往来不算多,并不算繁华之地。
但在这周围方圆百里内,没有更好的地方了,镇子附近的好多村民,连镇上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外面大地方是什么样的,这镇子上的街道和店面,还有五颜六色的门脸、招牌,就够他们看得眼花缭乱的了。
陈霜宁脚程很快,到镇上时,大多数店铺才刚刚开门。
他站定在街上,来回看了看,便选定方向,大步走了过去,径直进了一家在这街上相对较大的一个店面。
这是镇上最有名的首饰铺子,在这开了有一年多了,信誉良好,金银珠宝首饰都保真,不欺客,样式还齐全,就连县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时常光顾。
黑色底红色字的布幡在风中呼呼抖动,牌匾挂在门脸上方,写着“兴隆宝铺”几个烫金大字,相当气派。
陈霜宁进门时,店里两三个伙计正在洒水打扫,见有客来了,其中一个连忙放下笤帚,小跑着过来迎客。
“客人,您看看想要买点什么?咱这里金银首饰和珠宝应有尽有,您尽管挑选!”伙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客的衣着,热情地招呼道。
这人身上没那些有钱老爷手上最近流行戴的大扳指,也没一些书生喜欢佩戴的玉饰,穿的衣裳齐整,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好料子。
但伙计并没怠慢,一个是店里掌柜的规矩严,再一个,这人的气势实在是十足,他也不敢。
陈霜宁进门后,目光在店里迅速打量了一番,继而看向身边的伙计,在对方笑着想继续开口询问时,他亮出了手心里一样东西,那正是他乔装成游医时,手里拿着的虎撑。
只是这虎撑有些特别,表面刻着些特殊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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