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的局势变化愈发地混乱,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各国附近的妖魔也变得愈发猖獗肆意了。
这两年昭国的领土在不断扩张,打下来容易,要管却很难。就算澹台莲州不停地招兵买马,四处布置,也难免捉襟见肘,有一些力不能及的地方。
每每收到关于伤亡的报告,澹台莲州仍然心痛得彻夜难眠,有时还会偷偷流眼泪。
这些泪水,除了小白跟帮他整理床务的小兵无人知晓。
黎东先生拿了从周国传回来的最新情报来找澹台莲州商量。
澹台莲州正在吃饭,边用餐边看奏简,听到他来了,连忙让人把黎东先生请进来,并且放下了筷子。
黎东先生看他碗里剩下的半碗豆子饭,说:“您先吃完饭再说。”
澹台莲州原本是吃饭慢条斯理的人,可是因为太忙了,也顾不上养生之道,狼吞虎咽地三两口把饭给吃完了。
黎东先生问:“您就吃这些?够吃吗?”
澹台莲州道:“够了,要是吃太多了,午后不免犯困,不如吃个七分饱。”
黎东先生疑神疑鬼地打量着他,说:“可吃得少了没力气啊。殿下,您近来是不是消瘦了?”
澹台莲州避重就轻地说:“那假如要赶路或是打仗,我肯定是会先吃饱肚子的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黎东先生把写在牛皮上的密信递给澹台莲州,这是原文,他再讲述自己总结的重点:“庆王夺了周国的一座城池,要周王给钱来换,周王给不出钱,于是想要向我们借兵一次,他说可以把九鼎抵押给我们。”
澹台莲州眼珠子上下转动,飞快地一列一列读着密信,信上所写正如黎东先生所言,他笑了一笑:“又给九鼎,每次都是给九鼎。从来没有哪次见他真的给出去了。到时候又说九鼎太大,他无法运送,让我们去自取了。”
黎东先生也觉得周王可笑,轻捋胡须,戏谑道:“他还是挺诚恳的,还说您认识仙人,这一次,可以让仙人搬运九鼎。”
澹台莲州摇头:“远交近攻,庆国离我们太远,就算有这个名义也不好出兵。”
黎东先生赞同:“正是这个道理。”
澹台莲州已经读完了信,把牛皮往边上的火盆里一扔,牛皮耐烧,炭火好不容易才在上面烧出了一个洞,缓慢地扩张开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澹台莲州说:“这个周王,可真是荒唐。天下都乱成这样了,他还幸灾乐祸,只顾着自己取乐,弄得周国民不聊生……都多少周国人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黎东先生不用回忆,立即答了出来:“算上最新统计的这一批,约莫十万了,这还没有算死在路上的。”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他并不为此而感到多骄傲,却说:“先生,世道乱成这样,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罪过呢?”
黎东先生道:“有没有您都会乱的,有您在,起码他们还有一个可以逃去的地方,起码说不定会有等来长夜消尽、迎来黎明的那一天。”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心戚戚然。
黎东先生看出他有未尽之意,坐近了半步,道:“太子殿下……”他停顿了下,改口:“莲州公子。”
这个微末时的称呼,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再叫起过了。
此时说起来,澹台莲州竟然觉得恍如隔世般,既陌生,又熟悉。
黎东先生:“莲州公子,当年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才十八岁,还是‘莲州公子’,转眼已经过去十年。我也从半头白发到头发全部都白了。我在那个村子第一次见到您,就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您。老夫平生从不赌博,唯一一次赌博,便是那一次,堪称豪赌。我想,我是赌对了的,您是一位明君,我愿粉身碎骨地追随您。
“我的一片赤胆忠心只恨不得能够剖出来给您看,只希望您能够信任我,让我分担您的忧愁。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难道是因为您觉得我已经一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所以没以前那么信任我了吗?”
似父亲,似老师。
澹台莲州不禁动容,在这世上,要数他最信任的人,当然得把黎东先生包括在内,他说:“我当然信得过您,只是……”
黎东先生追问:“只是什么?”
澹台莲州还是不能直说,垂睫沉思片刻,叹气,再叹气,方才轻轻地说:“只是……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做好万全的准备?譬如,假使我在路上突然有什么不测,你们可以辅佐阿辛作太子,继续我未完的事业。”
澹台莲州已经说得很委婉含糊了。
依然让黎东先生感到像是天降一道惊雷劈在他脑中的一团迷雾上,几乎把浑浊厚重的雾气给驱散开了。
黎东先生的脸色比听说自己的亲爹要死了还难看,唰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澹台莲州的手腕,用力得仿佛想要禁锢住他的魂魄不离开一样:“太子!您在说什么浑话!您吉人自有天相!您怎么会遭遇什么不测?您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两个仙人随身保护您,这世间有谁能够伤到您?只要您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被病邪侵体,谁能害您?”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畏惧地问:“难道是仙人的麻烦殃及您了?”
对于鬼神,自从跟在了太子身边,黎东先生没有以前那么深重的害怕了,可依然是敬而远之的。
他凝重却也认真地说:“有什么办法吗?只要能用得上我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有这么多人,齐心一致,总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澹台莲州几度想要开口,都没能成功说上话,好不容易等黎东先生说完了,他才接下去:“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说出来您肯定不信……”
黎东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信。”
澹台莲州平静地道:“我大概会在三十岁的第二天死去。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我会以什么形式死去。
“您先别着急,先听我说。
“与其到时候慌里慌张,不如将一切都提前打点好,到时候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黎东先生本来就苍老的脸庞变得一片灰败,他非常相信澹台莲州的话,哪怕来一个神通广大的仙人,也无法超过这份坚定的信任。
他的眼珠子渐渐变得无神,似是想到了什么:“这就是您一直不肯登基的原因吗?因为您觉得死掉一个太子比不上死掉一个国君造成的动荡大。”
说出来以后,澹台莲州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点头:“是的。”
又说:“所以,我也不想娶妻纳妾,这不是让人守活寡吗?而且,我要是有了子嗣,阿辛的太子之位就没那么稳固了。我母后一定会拥立我的孩子。
“不过,我说是因为我没有意中人所以不想成亲也不是假话。”
澹台莲州本人没怎样,但黎东先生却像是眼泪开闸一样,哗啦啦地狂流泪。
澹台莲州从没有见过黎东先生哭成这样。
对他来说,黎东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啊!
黎东先生伤心昏了头,揪住他的衣服问:“您认识那么多仙人,就没有什么仙法吗?比如,能不能把别人的命数给您?”
澹台莲州都笑了,他握住黎东先生的手,像是想要止住这双手的颤抖,明明他更年轻,作为一个青年面对长者,竟然有种他在谆谆劝慰的感觉,他温柔地说:“人固有一死,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枉此生了。先生,我还要仰仗您到时候稳住社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有我的,我接受天命,顺应自然,没必要那么贪得无厌。
“您看,我都不怕。是不是?”
三十岁可能会死这件事,澹台莲州从没有说出来,哪怕是跟小白。
此时屋里看上去只有澹台莲州跟黎东先生两个人。
实际上还有胥菀风跟小白在,隐身坐在角落休息的胥菀风闻言大惊,她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会信誓旦旦地直言自己的死期!
仙君知道吗?是仙君给他算的命数吗?
不应该啊,澹台莲州一身气运,而且这两年越发凝结,隐隐还带了紫色。
她是修道者,她看得一清二楚。
而小白也直接跳上了桌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不会死。”
它很少很少开口,用兽口说出来的人言嘶哑迟缓,而且面目狰狞,不免有点恐怖。
第139章
白狼突然跳上桌子,差点把桌上的油灯给打翻,澹台莲州连忙伸手扶住,但是还是有部分灯油泼在了狼尾巴上。
澹台莲州怔了下,说:“你看看你,咋咋呼呼地跳上来,沾到灯油,也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幸好这是在白天,没有点火,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一只烤狼了。哈哈哈。”
方才黎东先生下意识地往后跌坐,悲伤之情一时之间也被白狼突然口出人言给惊散了,他指着白狼说:“你、你……你已经修炼到会说人话了吗?”
澹台莲州代它回答了:“它一直会说啊,只是不爱说,我觉得它是嫌弃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十年来,私下跟我也很少说话,这是第二次吧?”
澹台莲州越是在笑,白狼就越是气恼。
白狼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说你会死在三十岁?不许笑,澹台莲州,回答我。”
它的声音极是难听,每一个字传进人的耳朵里,都像是用小刀在耳鼓上用力剜刮一下,几乎要流出血来。
对于妖魔来说,它们的声音本来就是一种武器,可以让听者心神震荡,产生痛苦,甚至直接死掉。
黎东先生已经面露痛苦。
就算是澹台莲州,也渐渐变了脸色,无法再继续嬉皮笑脸,他说:“直觉。”
一瞬间,白狼身上凶戾之气像点燃的火药一样爆开,它身上的狼毛像是钢刺一样纷纷竖起,尖牙利爪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因为长得太快,浑身都像是在微微痉挛发抖,稍一用力,就把身下的木桌案给抓碎了,红色眼珠子本来就像是血染成的,此时黑色蔓延上来,几乎要把整个眼球都变成黑色。
而它的身上也弥漫出修真者可以看到的黑紫色妖气。
胥菀风垂眸一看,见此情状脸色骤然剧变。
哪还会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她瞬间拔剑出鞘,并同时传唤师弟卞谷一起过来。他们每天日以继夜地保护澹台莲州,若是还让澹台莲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丧命就实在可笑了。
白狼一跃而起,破帐而出,竟然像是知道她会怎么出招一样,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在剑势已止的刹那间咬住了剑身。
胥菀风将灵力输至手腕,猛一抬手作势抽剑,叱道:“孽畜!”
这一招若是成了,那么白狼的半个头都要被削下来。它紧咬牙关,不说话,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滚雷般隆隆的闷响,一双眼睛已经变得全黑。
双方打得全神贯注,不管周身腾起的狂风把四周的营帐都给吹垮了。
澹台莲州没空劝架,因为他还得先护住无辜可怜的黎东先生,还有差点被砸到的看门小兵。
把人救下来以后,澹台莲州才有空去看这两个家伙。
再见到疾飞而来的卞谷,澹台莲州明白,这下不止两个了。
澹台莲州就是现在用言灵咒让白狼停下都晚了,他只怕自己的命令一下,白狼不再反抗,会不小心被当场斩杀于昆仑剑下。
而军营中的众人当然也发现了这里的异动,听见是太子营帐有动静,纷纷围拢过去,抬头看到一仙一妖打得风云突变,不禁心生畏惧。
这时,太子开口了,为小白求情道:“胥仙子,请手下留情,它并不是想伤害我,只是一时过于激动而已,请收剑,请收剑,我这就让它冷静下来。”
昆仑弟子本来就与妖魔势不两立,她早就看这只白狼不顺眼了,不过是因为仙君的叮嘱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杀心已起,可不是澹台莲州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打消的。
胥菀风道:“这孽畜的妖力渐涨,已有魔将的实力,纵容它待在太子你的身边,谁能知道有朝一日它的妖性压过了心智以后会不会害你?不如现在杀了!”
说到最后,她一边咬了重音,一边给师弟递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两人已经聚拢成仙君所创的双人战阵,灵力叠加之下,威力暴涨。
她已经用出了八九分的灵力,却只是微微地让剑身在白狼的齿间动了动。但她也没有着急,只是把白狼固定在此处作个活靶子也可以。
就在这时,白狼咬碎了她的剑,扭身跳开。
这些凡人看不清的动作,在胥菀风的眼中却很清晰,甚至比平时要更加缓慢。
看见归看见,要来得及作出反应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白狼离开,那要面对师弟剑光的就是她自己了,胥菀风连忙用自己的剑去挡,虽然稍慢了一步,勉强也赶得上。
但是她忘了,她的剑刚刚被咬碎了。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未抵消的剑气朝自己冲过来。
忽然,原本躲开剑招的白狼又回到了她的身前,硬生生地用身体为她拦下这招,霎时间皮开肉绽。
澹台莲州心急如焚,劝道:“胥仙子,卞真人,你们也看到了,它并无恶意。”
看他们暂时不再出剑,澹台莲州连忙说:“小白,回来。”
白狼飞到他身边。
澹台莲州再说:“变回去。”
白狼身上的毛重新变得柔软顺滑,眼睛里的黑雾褪去,尖牙利爪也收了起来,它伏在地上,舔舐自己背上正在不停流血的新伤口。
又变成了一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白狼。
澹台莲州蹲下来,想要抱抱它,但是小白却别过头,还咧了下嘴角,气鼓鼓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澹台莲州只得作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胥菀风与卞谷落地,两个人有意无意地仍然是站作战阵的位置,她的手上提着被咬断的剑。
澹台莲州看到这个“犯罪证据”,更加尴尬了,他心想:这个场景真是似曾相识了。谁让小白是他养的狼呢?闯了祸,自然要他来承担后果。
澹台莲州略表惭愧地欠了欠身,道:“胥仙子,抱歉,弄坏了你的剑。我用妖牙炼成的剑赔你怎样?上次你也说过是一柄好剑。”
胥菀风凝视住白狼,带着几分困惑,淡淡地说:“不用……”
说完,她见白狼身上的妖气不再那么凶戾了,仍然继续紧握剑柄,灵剑的碎片飞回来,被无形的灵力粘在一起,只是裂痕鲜明,一看就知道是暂时被拼凑成整体而已。
见白狼不再有异动,她才将信将疑地把残剑收回剑鞘,转头对澹台莲州说:“它是咬碎了我的剑,但是也替我挡了一招,算是扯平了。太子殿下不必赔我。”
胥菀风走上前去,站在白狼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为什么要挡那一招?你不挡我也不会怎样,受点小伤罢了。”
白狼受了伤,尽管并不算虚弱,但是喘息也没有那么平稳了,它老气横秋地答:“当我欠你们的吧。”
“当我欠你们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欠什么?而且是“你们”?
胥菀风听不懂,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你们”指的是自己跟师弟两个人,她回过头看了师弟一眼,师弟则回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两人这才发现周围好多士兵正在围观,挥挥衣袖,隐身不见。
众人哗然。
澹台莲州近身的不少臣子和士兵都知道太子身边有仙人保护,但是这两年扩军太快,此时军营里超过半数的都不是澹台莲州的旧部,而且都只打过人与人之间的仗,不太清楚仙人的新人便被唬得一愣一愣。
还是老兵把他们给叫了回去,嘲笑说:“大惊小怪什么?这有什么的,对我们太子来说都是一些寻常事,以后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当年在荒城那才是……等晚上下了值,回去休息,我再给你好好讲说一番。”
而白狼身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了大半,它并不喜欢被人围观,身上亮起光,闭上眼睛,紧皱眉头。在它身边,营帐被打断的残片都飞了回去,被恢复成原样,把它跟澹台莲州重新围在了里面。
澹台莲州看看头顶,说:“还是得找个人再检查检查,免得睡到半夜塌了。”
白狼的耳朵动了动,猛地抬头睁眼看着他,被他不信任自己的法术惹恼了。
澹台莲州把受惊的黎东先生给送走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就算黎东先生已经见过了这样的场面,但是远远地见,与置身其中完全是两码事。他心神甫定,不由得感叹:太子不愧不是一般人,脸色都没变,依然是这么地淡定自若。
等别人都走了,澹台莲州才对白狼哈哈笑了两声,揉揉它的头:“不是不相信你。多检查一下不也比较安心吗?”
白狼知道两个昆仑弟子还在附近,但它也没有之前那么失态了,再次问了一遍,这次没有说出口,是用心音在单独跟澹台莲州说:「澹台莲州,你为什么说你会死?认真回答我。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
比起一开始的愤怒,现在竟然好像还有了几分祈求。
澹台莲州随意地坐在它身边的地上,沾了一身的尘泥,他还是那个回答:“直觉。”
白狼:「你不会死。」
澹台莲州笑问:“那你为什么能这么笃定地说?”
白狼:「直觉。」
在场的当事人都心照不宣。
黎东先生冷静下来以后,更是对澹台莲州将事关生死性命的重大秘密告知于自己而感动。
如今,澹台莲州已不仅仅是澹台莲州,他还是史无前例的昭太子,是如今的兵马第一人。
天下系在他的身上。
澹台莲州若是死了,不光是昭国会震荡,诸国之间的局势更会急转直下,发生让人难以预测的变化。
对此,他并不抱以乐观。
澹台莲州最信得过他,将众多的要事交付给他。
黎东先生心情凝重地接下,忍不住与他说:“太子啊太子,您是何其狠心。老臣平生五十余载,等了四十几年才等来一缕曙光,如今却要老臣重回黑暗中吗?”
澹台莲州道:“人们既已经见过了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回到黑暗中。光不是我带来的,是本就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我只是自己看见了,又让你们也看见罢了,算不得多大的功劳。”
黎东先生唉声叹气:“太痛苦了。”
澹台莲州与他一起站在山麓的顶端,一是勘察地形;二是欣赏日出。
他朝向朝阳,旭日还未从地平线之后升起,却已经喷涌出绯红蓬勃的霞光,映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像是着了火。但他的声音仍是平静的:“先生,我最近有一些离奇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我发现,我并不害怕死亡。”
黎东先生都佩服自己,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苦笑地扯了扯嘴角,腹诽:您竟然是第一天发现自己并不怕死吗?我刚认识您的时候就发现了。
其实并不好笑。
黎东先生问:“怎么说?”
澹台莲州说:“我好像还在期待着死亡,期待着死亡能给予我的宁静。”
黎东先生没听懂。
新的一天又到了。
军营从沉眠中苏醒过来,这个庞大的队伍即便在他本人并没有指挥的情况下也能有条不紊地自行运转,即将开始下一趟征程。
澹台莲州垂睫俯瞰着这一切,仿佛敞开胸怀,拥抱天地:“先生,只要我创造的这些规则还在,那么,我就算是还活着。”
黎东先生:“太短了,太子,时间不够,您就不能再多活个十年吗?是仙人说您会死吗?那么,可不可以去求求他们呢?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澹台莲州转过头,风拂过他的衣袖,他一只手搭在剑上,笑道:“走吧。
“不要哭丧着脸了,我只是说我有可能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也没有说一定嘛,说不定不会死呢?
“我与您说我不会死,并不是指我放弃了。而是要做足准备再去抗争,作好最坏的打算。您是知道我的,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会想好一切可能会败仗的原因。
“先生,没有人比我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的命,也只有我能救自己。
“我大概能知道,天道之中,每个人的救赎之道亦唯有自救。”
黎东先生:“可您是昭太子,您不一样,现在,您拥有那么多,您尽可以利用啊。”
澹台莲州笑了:“您还是没有听明白。罢了。
“说到底,我还是只有一条命。没有人能代替我承受我的命运。
“我是如此,您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凡人不都是这样吗?”
黎东先生:“您不是个普通的凡人。您是从仙山回来的凡人。”
澹台莲州有时也会想,他算什么呢?说他是凡人,他并不在凡间长大,他切身地体验过仙人的世界,所以他能超脱出凡人的身份看待世界;可他也绝称不上是仙人,他没有仙骨灵根,永远无法入道。
过了这么久,他才发现,某种意义上,他其实一直是两个世界的局外人。
可是,他真的很喜欢作个凡人。
澹台莲州说:“再不一样,那也是凡人。
“作凡人多好。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先生,您知道我现在最希望的什么吗?”
黎东先生想了想,问:“在您三十岁之前统一七国?”
澹台莲州摇摇头,此时此刻此处,他的身姿看上去就像是一棵树,他的影子牢牢地刻进了山脉,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上,坚不可破,牢不可摧,光与风围拢住他,他的话音也像是山一样地沉稳坚定:“我想有一天凡人不再是妖魔的口粮,也不是仙人圈养的牲畜。终有一日,妖魔会成为遥远的传说,仙人也会变作石像和泥偶,而凡人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
听到这里,白狼耳朵一动,抬起头来看他。
胥菀风仍隐身站在云端,笑了一笑,听听,多谦逊的语调,多狂妄的言辞。区区凡人,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她可不信。
但是,她也瞧见了,澹台莲州身上萦绕着的气运亦在剧烈地涌动,在悄无声息地沸腾。
这一时刻,她眸中所见的这个大地上的澹台莲州的身影,仿佛与她在昆仑所见的高居云端的仙君的身影荒谬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一个想改变天,一个想改变地。
该说这是背道而驰,还是殊途同归?
难怪了。
难怪仙君会说澹台莲州是个特殊的凡人。
澹台莲州轻描淡写地放完狂狷之言,心中松快很多,脚步轻巧地下山去了。
黎东先生愣怔良久,直到看着他与白狼相伴下山的背影,慢了两步,才跟随过去。
卞谷飞到师姐胥菀风身边,他挠挠头,问:“师姐,我们要把昭太子可能会死的事情禀告给仙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