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蒙特有点高兴,在他看来,迪恩所述说的那些故事,就像是苦苦寻求解脱的旅人,最终得到神的救赎一样,是非常正统的故事……虽然很少有父母就是主角的教典。
“那当然,我们可是在神的庇佑下生活的……对了,我父母是要做些什么吗?”他突然想到,“为什么要我去找,呃,堂哥西索尔?我完全没有见过这个人。”
迪恩捏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老爷和夫人……他们有些事情要做,有一些客人要来,少爷您在那里的话,或许会不太方便。至于西索尔先生,我也没有见过,不过既然是老爷安排的,您不必担心。”
“什么客人会妨碍到我?之前,我也见过不少教徒来家里面啊。”德斯蒙特疑惑地嘟哝,“我不是担心会在西索尔那里受到伤害,只是,我不确定能不能和他相处得来……”
“怎么会呢,少爷!”他的新管家笑着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不喜欢您的人呢!”
和堂哥的相处,比德斯蒙特想象当中的要愉快很多。
这让常年缺少社交的德斯蒙特提升了一点信心,不过西索尔有正经班要上,在家里还要准备第二天的稿子,所以陪伴堂弟的时间确实不多。
好在德斯蒙特头一次出远门——其实也就是三个小时的车程——对所有的一切新鲜玩意都感到好奇,特别是对路上偶尔会经过的同龄人。
“他们怎么都在外面走来走去?”德斯蒙特倚在窗户边,小心地窥探着陌生的人群,“他们不在家里学习吗?”
迪恩直挺挺地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着听从命令,“少爷,他们都是在学校上学的。”
“哦对,学校!”德斯蒙特念叨着这个从书本上看到的词,颇为新奇,“为什么要在学校上学呢?他们的父母不会教育孩子、需要别人代劳吗?而且那么小的地方,却要待上这么多的学生,一定很拥挤吧?”
在管家尽责的安排下,鲍德温先生早年也是和别的孩子一样,按部就班地上学读书、人际交往的。
不过在高二的那年,他就从迪恩口中得知了父母早早入葬的真相,和他身上流淌着的命运,在一阵时间的修整和抉择之后,他毅然而然退了学,决心追求精彩的人生。
当然,放弃学业和放弃学习是两码事。
鲍德温先生依靠着天分和专注,不仅自行学会了这些书本上的知识,还同时对自己的强项进行了拓展,在后来,更是一脚踏进了繁杂艰涩的古文古物的研究当中。
如果不是受限于命运,或许他会在专业领域上,树立卓越的成就。
想到这些逝去的过往,和太过美丽的幻想,迪恩的目光有些暗淡,“外面的孩子基本上是在学校学习的,不过和少爷您这样的,也有一些。”
听说自己才是少数派,德斯蒙特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噢……那我可以去和他们一样,去上学吗?”他的语气带着期许,“我不是说父母教的不好……但是去体验别的生活方式,也是很重要的吧?”
幽灵管家抿了抿下唇,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表示:“等回去的时候,我会和老爷好好谈谈的……或许能够说服他们。”
“真的吗?!”德斯蒙特忍不住露出笑容,“那到时候,你别忘了到学校接我!”
少年看着窗外,那些牵着父母、笑容明媚的学生,眼里尽是羡艳的神情。
说他不希望是鲍德温夫妇承担起接送的任务、陪他上下学,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可是他清楚,要出门上学已经是巨大的妥协,再多说,就显得得寸进尺了。
迪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看着德斯蒙特瘦削的背影,他心想,就算是拿旧情做筹码,他也要让少爷实现自己的愿望。
……不过,他们谁也没想到,德斯蒙特确实实现了今日的渴求,但不是通过协商得来的。而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夜谷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每家每户都在收听准时准点的广播节目——由电台主持人西索尔带来的深夜频道《欢迎来到夜谷》。
德斯蒙特入乡随俗,也在商店买了一台收音机,每晚都会支持堂哥的工作,静静地聆听着。
不过今天晚上,似乎有点不一样。
在无声的呼唤声中,迷迷瞪瞪的黑发少年走出了房门。
他脚上穿着拖鞋,头发也没梳、乱糟糟地翘着,黑色的瞳孔里,半点光亮都映衬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好像躲过了几片不详的黑影和路边带着连兜帽斗篷的的神秘人,又听见过一些刺耳的惨叫和鲜血流淌的声音……最后,他在一栋熟悉的房子前睁开了眼睛。
“……我怎么回家了?”德斯蒙特迷糊地揉揉脑袋,这才察觉到脚上的酸痛。
他身上还沾了一片树叶和断截的枯枝,一副样子实在是狼狈不堪。
德斯蒙特把手从脸上挪下来,看到上面有点点黄红色的液体,才反应过来,他的脸,好像被垂下来的枝干刮伤了……
难道他是在梦游吗?居然走了这么远!
他拼命地回想着睡梦中的经历,但半点线索也没有,只是在冷风的吹拂下,感觉头痛欲裂。
德斯蒙特身上没有手机,所以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远在夜谷的迪恩——他突然想到,都说鬼魂可以操纵磁场,那管家是不是可以从电话听筒里钻出来?
德斯蒙特把这点猜想埋进心里,决定以后再验证。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家门口,按下了门铃,思考着该怎么和被吵醒的父母——当然他们也有可能还在彻夜研究——说这件事,毕竟他自己都没搞明白。
门铃尽职尽责地响了几声,拉长的调子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孤独。
没有人应门。
这倒不奇怪,如果鲍德温夫妇真的在地下室做研究,那以那边的隔音性能,听不见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没有人来开门,门却轰然打开了。
德斯蒙特看过不少的神秘事件实录,所以知道自动打开的门肯定有蹊跷,但这是他家的宅子,他的父母又在家里面,于情于理,他也没办法就此走开。
也许只是没有反锁,又被风吹开了呢?
这样想着,少年警惕地走进了家门。
当他的脚踏进客厅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一股强力的寒意,顺着脊背钻进了脑袋——他陡然一激灵,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厚重的腥气,简直就像是踏进了屠宰场一般。
德斯蒙特反手按了灯的开关,但一点动静也没有,屋子里照样一片漆黑。
可是明明窗帘是被拉开的。
“……什!”他按着记忆,朝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从干净平滑的地砖,踩进了一片泥沼当中。
这异样的感觉让德斯蒙特眉头紧皱,但好在那触感只是像沼泽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沼泽,他很快就抬脚离开了那块区域。
等到他再走近一些,就隐约了楼梯口附近有稀少的光源。
他心下一松,快步朝那处走去。
一路上,他又几次踩到和之前触感一致的地方,但他不再像那样慌张。
他知道,那里是通往地下室的时候,而就在地下室里,摆放着一尊形状为闭合眼睛的雕像——这是伟大的亚弗戈蒙的标志之一,也是德斯蒙特这十几年来,在祷告的时候,能够看见的符号。
在他心里,神的所在就代表着安全、昭示着光明。
只要他走到地下室,这里发生的一切,就能得到解答。
——他是对的。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强烈地希望,他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只是迷蒙中的梦魇。
在宽敞又明亮的地下室里,除了满墙壁的诡异图纹,被摆在正中、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损伤的雕像眼睛外,就只有一个存在。
一个怪物的存在。
它通体是红色的,泛着幽幽的莹亮的光芒,像是被一张薄薄的、将近透明的皮包裹起来,而从皮中间,又破除几个不规则的洞口,零零碎碎地安置着几个人类身体的部件,例如眼睛、手指、还有牙齿什么的。
其中夹杂着些许发黄的白色,德斯蒙特猜,那要么是骨头,要么是筋脉。
因为外部的力量包裹不住内部庞大的躯体,这怪物身躯的一部分直接流淌在地上,几乎漫到了台阶上,甚至在微微地抖动着,让人联想到起伏的胸膛。
德斯蒙特顺着不妙的感觉低头一看,有了灯光的助力,他才发现鞋上和裤脚边,都沾满了红色的痕迹,散发着恶臭的气息……
之前他踩到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愿意再细想,而是强迫自己赶紧离开这里,到楼上去找他的父母。
也许他们还在书房里研究古籍,半点没发现这地下室和客厅的惨状,他得回去救他们……德斯蒙特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打消他真正的猜疑。
但是,就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是虚假的……
“达……达斯……”如同煤气罐泄露一般难听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呼唤着他的名字。
德斯蒙特紧紧闭合了一下双眼,整理好了表情,才慢慢转过身去,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干涩,“是,母亲。”
那怪物的表皮又破了一个洞,正好可以供一个头颅伸出来。
她长长的秀发已经没了大半,剩下的则不规则地粘在脑袋上,像是几片被晒干的海草。
尽管眼睛在汩汩流出血液,但鲍德温夫人仿佛什么异样都没发生,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面对儿子,她说:“达斯,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迪恩带着你去西索尔家里住吗?我还没打电话叫他把你送回来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像是干枯的枝丫一样了。
“我忘记带画本了。”德斯蒙特说着单薄的理由,“所以我回来取一下。”他停顿了片刻,“母亲,你们为什么要让我走?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你这孩子……不要操心这么多。”鲍德温夫人看着他执着的脸,沉默了一会,说,“我和你的父亲,我们……我们找到了召唤神的仪式,所以决定尝试一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用担心。拿上画本就走吧……有事就和迪恩说,他是个好管家,他一定会帮你完成的。”
德斯蒙特不敢再看她皮肉脱落的脸,撇开眼去,盯着那只石质的眼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那为什么要我走?我也想在这里,和你们一起见证神归来的伟大时刻……你知道我有多么崇敬伟大的神的,母亲。”
鲍德温夫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光辉的时刻,她要把孩子送走,而她的丈夫也默默支持了她的选择……这些年里,他们为了召唤神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怎么可以不让亲爱的孩子也享受到最终的果实?
最终的果实?他们好像已经成功了……不,他们没有成功……他们没有成功?那她这是在干什么?不……不对劲……
“啊……啊……”那头颅突然尖叫起来,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又被压了回去。“达斯、达斯……你快走!快走!不要再回来了!你快走!”
女人充血的眼睛里透露出惊慌失措的恐惧,言语更是明显地表达了她的感受。
“——然后看着你死在这里吗!”少年突然叫道,“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做……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做!”他用力遏制了泪水,“父亲呢?他也、他也变成你这样了吗?”
“你父亲……?”鲍德温夫人喃喃道,眼神又变得迷离,“你父亲……他在这里啊……哦不……他在那里……”
她的头颅转动着角度,因为没有四肢,所以只能借此来表达方向。
德斯蒙特在泪水当中看到了这堆血肉里几根破碎的骨头,可是他根本分不清,哪一块和他拥有相同的基因。
他彻底明白,他的父母都再也回不来了……他拼命回想着那些纸上的东西,但完全找不到可以解决的办法,只有无尽的绝望。
“晚安,母亲。父亲。”他说着小时候才有的亲切问候,最后看了一眼再次陷入迷瞪中的母亲,扭头大步离开了。
第69章
鲍德温家的宅子附近,本来就受到夫妇常年放置在地下室的亚弗戈蒙化身雕像影响,缺乏活物的踪迹。而在今天黑暗的夜晚里,此处更是听不见丝毫的声音。
德斯蒙特呆愣愣地站在厚重的铁门前,刘海的阴影遮住了他低垂的双眼,明明几步内就是他的家,可他却感觉仿佛永远也无处可去了……
夜风也似乎避开了这个这栋诡秘的宅子。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凝聚在相片之中,死气沉沉得叫人不敢靠近。
徒步大半个晚上的疲惫在他心里尚未散去,另外的一种感觉就又攀附上来,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德斯蒙特的全部感官——疼痛从脚踝处向上延伸,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像是不磨平他的每一寸肌肤,就决不罢休。
黑发少年一瞬间嘴唇惨白,模糊的视线之中,他看见之前沾染上的血迹和污秽周边,都冒起了大小不一的血泡,皮肤之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体而出。
霎时间,鲍德温宅子里黑暗中的景象就在他盘旋着炸开,父母死前——他不知该不该用这个词来形容,但他们确实已经超脱了人类的范畴——的模样挥之不去。
德斯蒙特颤抖的指尖根本扶不住爬满了黑色爬山虎的墙壁,他身形一晃,随着沉闷的一声,就直直倒在了地上。
他觉得全身上下的肌肉都被硬生生地、一丝一缕地撕裂开来,然后被丢进岩浆里面滚了几圈,从肉/体到灵魂都遭受了严重的折磨……
他没有尖叫,就像宅子里进行着仪式、却突遭变故的信徒们一样,他们都没有尖叫的机会,只是不断从喉咙里流出大量的、汹涌的鲜血、还有破碎的内脏。
德斯蒙特充血的红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宅子最外层的墙皮,像是想要透过层层的阻碍,看见地下室里融化成一团怪物的鲍德温夫妇和那些邪恶的信徒们,又或者,是想看见这宅子最隐秘、最黑暗的内在。
他突然意识到,他“梦游”到了这座宅子面前,不是因为对夜谷的不适应而产生的意外,自始至终,都是这座宅子在呼唤着他——在这最后的时刻,它也要把鲍德温家的血脉、把鲍德温夫妇的孩子拉过来陪葬。
生理上的非人疼痛已经超乎了极限,德斯蒙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血管爆开的轻微动静。
然而,这折磨之下,依旧有另外一种情绪,较之更胜一筹。
——强烈的恐惧深深扎根在德斯蒙特的心上。
每一分疼痛的增加,都带来恐惧的成倍增长。
德斯蒙特不是一个害怕死亡的人——他是说,在一些孤独的窝在房间里的时刻,他也会闪过一些晦涩的念头——可是他绝没有想象过,会以这种惨不忍睹的姿态死去。
他恐惧着,自己会和那些客厅里的怪物一样,皮与肉都融化成一滩血腥粘稠的沼泽,但又留存着些许的个人意识……他们还活着吗?还是说,他们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的形态,丧失了一切人的特质?
他更恐惧着那座雕像代表着的、背后的存在,他们伟大又全能的神明,被称为“时间与空间之主”“万物之匙”的亚弗戈蒙……祂的确是一个强大诡秘、令人心生敬畏的神明,但似乎不是一个慈爱的神明。
德斯蒙特因此而恐慌,在他心里,对于神明,他是极度虔诚的信徒;可是此时此刻,超越敬畏的恐惧却一点点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他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领略到神明的威能,也从来没有如同现在一般恐惧过。
在这样纠结复杂、几乎要把心脏撑爆的情绪当中,德斯蒙特因为长时间持续的疼痛,终于迎来了安稳的昏迷……好吧,也不怎么安稳。
德斯蒙特再次睁眼的时候,身下传来细微的、熟悉的震动感和引擎轰隆的声音。
随着他直起身,盖着的毯子滑落在了车的底座上。
西装革履的管家通过变化的气息,就提前感知到了他的苏醒,“少爷,您醒了。喝口水吧。”
“……迪恩?”德斯蒙特微微张嘴,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低微。
他拿起了面前那瓶矿泉水,发现它已经被贴心地拧开了,不需要太大的力量,很适合他乏力的身体。
喝了几口水,感觉到喉咙的滋润之后,德斯蒙特慢慢回忆起了昨夜的诡异经历,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看来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噩梦……迪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面色苍白的幽灵管家语调低沉,似乎沉淀着复杂的心绪。
原来昨天深夜里,德斯蒙特的堂哥西索尔下班回家的时候,就注意到门没有被锁上,于是心生疑虑,叫了几声,才发现德斯蒙特不知何时出了门。
生理上可以做到彻夜不眠、一直密切关注着周遭的幽灵管家不敢置信——他根本没有感知到少爷的离去!
如果不是外部的提醒,他可能直到天亮,都以为德斯蒙特和往常一样沉眠着。
这事显然透露着古怪,一人一鬼面面相觑了几秒,立刻就冲出了家门,心里满是担忧与懊悔。
虽然大老远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回到鲍德温家的宅子,听起来是个不太可能的可能,但出于保险,在夜谷大致转了一圈——期间困难不言而喻——却一无所获的情况下,迪恩便让西索尔继续在他的小镇里找找,而他赶回家看看。
管家心知那宅子的邪性,在鲍德温夫妇改信之后,更是发生了叫鬼都害怕的变化,于是一路上都在祈祷着德斯蒙特的平安。
幸运的是,他真的在宅子门前找到了德斯蒙特。
而不幸的则是,他发现少年不仅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失去了意识,宅子还令人感觉异常的森冷和灰败。
那些富有攻击性的占据着这块土地的气息,似乎在悄然散去,徒留下被黑暗侵蚀过后的残渣,如果是平时自然而然的现象,那迪恩或许会欣喜若狂,期待一个光明的未来。可是此时,却令他心里警铃大作,不妙的预感爬满了全身。
他将昏倒的、满身是血的少爷轻轻安置在刻意停远的车上,然后揣着一颗谨慎又胆颤的心,缓步踏进了宅子里面。
——客厅的景象已经足够骇人,可是还远远不及地下室的五万分之一。
尤其是在那滩巨大的血与肉凝结在一起的、像是皮冻一般的食物当中,迪恩看到了鲍德温夫妇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
在污秽的掩盖下,尽管有刺眼的灯光照耀,那宝石也不再闪烁。
和德斯蒙特一样,逃离了死神的亡灵怔怔地驻足在了原地。那双空洞的死灵的眼睛里,似乎有波光粼粼的角落——可他只是一个无形无心的幽灵,又怎么可能拥有眼泪这样宝贵的产物呢?
迪恩敏锐地意识到,这次仪式走向了歧途,而鲍德温夫妇和一众教徒们,则都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与此同时,这些混乱的力量又引发了整个宅子的变革,使得之前盘踞在这里、即使被“神明”威慑也固执不动弹的黑暗力量,也彻底爆发了。
爆发之后,便是衰弱。
余下的污秽囤积在宅子里面,或许会对来访者造成一定的危害,甚至是精神上的摧折。但在时光的冲刷下,总有一天会彻底消散。
可是这些念头,只不过在迪恩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就溜达着离开了。
——在他眼里,只余下一个惨痛的现实:鲍德温先生和鲍德温夫人,都永远得离开了。
之所以这样笃定,甚至否决了他们也变成游荡的亡灵的想法,正是因为迪恩管家他,本身就是一个怨灵。而他在这宅子里,没有感知到丝毫的同类的气息。
“……”瘦削的西装身影再也忍受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克制的悲鸣。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鲍德温夫妇的逝世,不仅是肉/体上的,连同他们的灵魂,可能也一起消亡了。
尽管悲痛,但迪恩最终没有让这些情绪控制住自己。
他清楚,缅怀死者不该是唯一的目的,更重要的,是确保生者的安全。
所以,他立刻赶回到了车的身边,密切关注着德斯蒙特的变化。
他猜对方也是遭到了那两股力量的影响,才会失去知觉地瘫倒在地上,可是具体是什么个情况,他也不甚了解。
毕竟他虽然看起来模样凄惨,但到底没有产生和其父母同样的变化。
真是可笑,作为一个可以变幻身形、操纵电流、肆意来去的厉鬼,他此刻却比最平庸的人类还要无助,只能默默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在迪恩心焦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
幽灵空洞的目光落在手臂上,那里冒出了一片形状不规整的肉芽,每一颗都在不断地蠕动着,仿佛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又像是冒尖的植物,拼了命想要向上钻。
他的身体、或者说是他的灵魂,似乎开始产生某种异变,不受控制了起来。
迪恩以为是他进了鲍德温宅,所以受到了里面力量的影响,才会招致如此的意外,不由得心下一惊。
他尝试着控制自己,可是以往再简单不过的基础本能,此时却难如天堑。
不论他如何压抑,那些肉芽还是在继续生长,扩张着范围。
甚至于有几处的肉芽,还长成了完全无关的鳞片状,泛着灰蒙蒙的光彩。
迪恩咬了咬牙,他知道不管最后会异变成什么形态,都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所以,他看向泛起白光的天际,默默下定了决心——瘦削的身影几个闪现,稳稳地踩在了附件最高的一株树上。
此时正值深秋,叶子少得可怜,根本起不了遮挡作用。
再加上迪恩刻意动作、露出形体,那晨曦的光芒,自然就落在了他伸出的苍白手臂上。
——青烟直冒。
鬼魂害怕阳光喜欢黑夜,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因为他们是黑暗的生物,就像吸血鬼狼人和巫师一样,他们都擅长在阴暗的背地里活动。
当然,在这其中,也有个别强大的,可以借助黑暗的力量庇佑自身,从而在阳光下活动。
而迪恩,由于鲍德温先生召唤时的仪式太强,毫不夸张的说,他便是其中之一,也是佼佼者。
不过,他这次,是彻彻底底地放开了保护机制,将本体裸/露在阳光之下,还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或许它本身没有意义,但在人类的普遍共识之下,它又多了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
总之,迪恩的手臂瞬间燃烧起来,小范围的青白火焰却比熊熊大火还要可怖。
奇怪的是,那树干距离火源如此之近,却半点都没受到影响,反而因为邪恶力量的逝去,而吸收了一点活力。也许来年,它能成为这一片最茂密最生机勃勃的那一株。
这还是死了十几年来,迪恩头一次感受到剧烈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