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亭搁下笔,抬眼看着远处的青山,有些出神。
“怎么了?”已经吃饱喝足、睡了一觉的元方在后头问。
裴溪亭摇头,说:“没什么。”
元方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后,看着桌上的画,他虽不好风雅,也不懂书画,但也能看出这画中生机万象,而画画的人今日心神不定,难掩失落。
原因无需多说。
裴溪亭难得这样,元方有些不落忍,说:“这里白天热闹,但也抵不过夜里的花好月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公子来。”
“你怎么请他?”裴溪亭好奇。
“就说你画好了画,请他来品鉴。”元方说。
裴溪亭被这个天真的想法逗乐了,牵着嘴角一笑,说:“不论是谁,都没有让他亲自跑一趟来观画的面子。”
太子殿下是金尊玉贵的菩萨像,只有别人想方设法地去白玉阶下求拜,没有他纡尊降贵来见人的,除非他愿意。
裴溪亭不是不懂,只是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能是因为比起旁人,他见太子一面是分外容易,而这些天里,那人在他面前是半个太子半个付兄,而非十成十的太子殿下。现在他也算是切身体会了一遭。
“算了。”裴溪亭呼了口气,“我要稳住心态,稳住,稳住……”
元方听着裴溪亭念咒语似的给自己鼓劲,摇了摇头,正要收拾画具,突然察觉到什么,偏头看向左侧。
他轻步走到竹帘前,靴掖中的匕首已经落入手中。
裴溪亭偏头看过去,不明所以,却没有擅自出声,只是暗自警惕起来,等着一有危险就立刻闪避。
突然,那竹帘从半中间断开,元方后翻躲闪,挡在裴溪亭身前。他手中匕首飞掷而出,已经被刀柄打了回来,与此同时被他拿入手中的还有……一个糯米荷叶果子。
俞梢云抱刀站在左邻水台的侧栏前,对着元方微微一笑,说:“见面礼。”
元方:“……”
看来元方碳水达人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些了,裴溪亭感慨着站了起来,目光掠过俞梢云的肩头,直直地落在那个坐在琴桌后的人身上。
太子殿下今日一身浅淡清雅的绿绫长袍,木簪绾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璀璨浮华的物件,却俨然是金质玉相,俊美无俦。火一样的晚霞笼罩在天边,艳丽的橙焰洒了他一身,仍压不住他,反更衬得他华美无匹。
他面前放着溪亭问水,可裴溪亭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也没有听见琴声。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旁边雅间是偶然还是故意?他们刚才说的话,他有没有听见……一瞬间的时间,裴溪亭的脑子里却想了好多,他把嘴唇轻轻地抿紧了,勉强压下起伏的心绪,平常地笑着说:“好巧。”
巧吗?太子想,其实不然。
赵繁和上官桀前脚到杨柳岸找裴溪亭,暗卫后脚便禀报了太子。彼时俞梢云眼珠子一骨碌,就说:“那二位对裴文书不安好心,若是撞上了,坏了裴文书的心情,从而损了您的画,岂非不美?反正闲来无事,都是出门闲逛,不如咱们也去荷洲?”
宁州到处都在过节,太子并不确定赵繁和上官桀是否知道裴溪亭今日去的是荷洲,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且俞梢云说的有些道,便答应了这个提议。
俞梢云打听到裴溪亭的雅间所在,花了十倍的高价从左邻客人手中倒腾了过来。上官桀和赵繁并非没有向此处打听裴溪亭,但俞梢云提前打点了下去,这里的人自然不敢多嘴。如此,裴溪亭安安生生地作了一天的画,太子便也在左边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日。
太子侧目,看见了裴溪亭身上的水红袍衫,是他送的那件。他顿了顿,说:“梢云。”
俞梢云应声,退了出去。
见状,元方也拿着那只糯米荷叶果子出了门。
太子看着裴溪亭,说:“过来。”
裴溪亭自来不喜欢听从命令,以前却对太子的这声“过来”毫无反感、毫不排斥,约莫这男人的声音太好听,淡淡的嗓音也能让他觉得蛊惑至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裴溪亭不乐意听,身体也没有动。
“您不来看看我的画吗?”他问。
太子看着他,裴溪亭仍旧没动,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较劲。下一瞬,他眼前一花,太子已经翻身落在了他身前。
裴溪亭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太子看着画,看得仔细,没有一处放过,许久才说:“你的心不静。”
“画师不是神仙,有七情六欲,便不能时刻都心静如水,精准无痕。我倒觉得这幅画很好……很生动。”裴溪亭说。
太子眼波轻晃,的确,如此一来,画中就不仅有此间天地,还有“裴溪亭”。
“当然,我今日是为您作画,您若不喜欢,我重画一幅就是了。”裴溪亭说,“这幅画我拿回去自己裱起来。”
“不必。”太子说,“你画得很好。”
裴溪亭问:“这是评价,还是夸赞?”
太子说:“都有。”
裴溪亭莞尔,趁机问:“您是何时来的?”
“先前。”太子说。
太子殿下拿出废话文学,裴溪亭无言以对,微微一笑,说:“殿下今日怎么不抚琴?”
“隔壁有人抚琴,我再插一脚反而不美。”太子说,“除非裴大师能为我开道,震慑得其他人不敢动弹。”
裴溪亭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琴技被吐槽,说:“您不早说,以我十指琴魔的功力,完全可以做到。”
对于他的厚脸皮,太子不予置评,微微一哂。
裴溪亭晃了晃手,说:“偶遇便是缘分,不知您肯不肯入乡随俗,与我喝一杯碧筒饮?”
太子没有由拒绝,说:“好。”
“请随我来。”裴溪亭侧手示意,请太子进入屋内。
长几上放着一只篮子,里头是先前堂倌送来的新采摘不久的荷叶,卷笼如盖,裴溪亭将叶心捅破,使之与叶茎相连,转身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荷盏,裴溪亭再伸手拿起托盘上的酒壶,轻轻倒入叶心,酒水经过荷叶、叶茎,自茎口落入唇中,酒香之外也许别有一番味道。
裴溪亭看着太子,好奇地说:“什么味儿?”
“清香之外有微苦的涩意。”太子说。
“我尝尝。”裴溪亭转身又做了个荷盏,正要自给自足,太子却接过他手中的酒壶,要为他斟酒。
裴溪亭浮夸地受宠若惊,被太子不冷不淡地看了一眼,立马收敛表情,张嘴轻轻咬住茎口。他喝了口酒,品了品才说:“嗯,还不错,但在我今天喝过的里头,还是那筒莲子羹最好喝。”
他在这里从白天坐到傍晚,期间也只喝了一小筒莲子羹,作画时没有感觉,这会儿却有些饿了。
“我还想去买一筒,顺便把我的花灯放了。”他看着太子的眼睛,很自然地说,“您要下去走走吗?”
太子放下荷盏,说:“走吧。”
裴溪亭心里一高兴,说:“那您等我把画收拾一下。”
“这里会有人收拾。”太子转身向外走去。
裴溪亭闻言放心地迈步跟了上去。
他们出了雅间,直取卖莲子羹的摊贩,但去得不巧,亲眼目睹最后一份落入他手,摊主数了数今日挣的一袋子铜板,心满意足地挑起担子走了。
裴溪亭有些发愣,似是不太高兴,站在原地不动了。
太子看了他两眼,说:“还有别家。”
裴溪亭不知哪来的脾气,说:“可别家的不一定有它家好喝。”
太子并不计较,说:“那就一家一家的买。这里没有比它好的,外面还有,偌大的宁州,有千百家莲子羹。”
裴溪亭被安抚住了,又开始操心,“买了喝不完,多浪费。”
“你可以用一筒的钱买一小口,老板不会不愿意。”太子说。
这样是不浪费莲子羹了,就是有些浪费钱,裴溪亭故作姿态,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莲子羹能要多少钱,太子看穿裴溪亭的小心思,却并不拆穿,解下腰间的钱袋子丢进他怀里。
裴溪亭捧住钱袋,两只手包紧,快步跟上去,“那要是我尝到撑了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呢?”
“找到方才那个摊主,让他给你做一筒。”太子说,“两条路,你来选。”
裴溪亭看着太子华美沉静的侧脸,说:“那我们赌一赌?”
“嗯?”
“我们找六家摊贩,若是里头有一家和那家一样好或是比它好,就算我今天好运气,反之就算我倒霉。”裴溪亭说。
“两者如何分说?”太子问。
“若是我好运,那您就可以沾我的光,也喝上一筒好喝的莲子羹,若是我倒霉,”裴溪亭静了静,“有您陪着我赌一程,我心满意足,也不和这破运气计较了。”
他似乎意有所指,太子顿了顿,却没做深想,说:“好。”
于是他们找了一路,第一家太甜,第二家太淡,第三家太稀,第四家太稠,第五家没有冰,第六家在人潮对岸的杨柳树下,不够热闹,摊主是个老婆婆,笑得慈蔼。
裴溪亭尝了一口,说:“好喝。”
太子从老婆婆手中接过一筒,尝了一口,太甜,以裴溪亭的口味本不该喜欢。
可裴溪亭神情松快,仿佛真的觉得好喝,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坏运气,非要赢了这场赌局吗?
不远处有几个玩闹的小孩,裴溪亭“嘿”了一声,说:“喝不喝莲子羹?”
小孩子们闻声而来,簇拥着请客的裴溪亭,仿佛他是什么神仙。
“漂亮哥哥,我可以再要一筒给我爷爷吗?”小孩小心地牵着裴溪亭的衣袖,仰着头问。
裴溪亭摸他的头,说:“拿去吧。”
“谢谢漂亮哥哥!”小孩晃了晃他的袖子,拿着两筒莲子羹高兴地跑了。
裴溪亭大手一挥,孩子们兴高采烈,老婆婆提前收摊,收获了一大把笑脸。他也笑了笑,顺着这条湖边小道往前走,走着走着还转了个圈。
水红的袍摆在太子眼前打了个晃,他眼波微动,躲避般的偏头看了眼对岸的人潮,说:“不是要放花灯?该往那边走。”
“那边人太多,花灯挤着花灯,飘不远,若真有神灵,人家也看不见,不如找个清净的地方,只放我的……诶!”裴溪亭话音未落,突然看见什么,立刻扭头握住太子的手腕,拽着人躲到前头的大树后头。
不知是什么树,树高而壮,绿叶间开着密密麻麻的紫色小花,大伞似的笼罩着他们。
太子站定脚步,看了眼面前的树,又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溪亭,说:“怎么了?”
裴溪亭小声说:“我看见赵世子和小侯爷了,就在对岸。”
他看个来像个小贼,可太子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躲?”
“您不是秘密出行吗?”裴溪亭一副“我是为了您打算”的语气,然后偷偷挪出半个头往对岸看去,见两人有说有笑,不禁啧了啧声。
别看现在这俩和和气气,原著前中期也能一起玩恩批,但到了原著后期,他们加上宗桉,这仨还是想互相杀了对方,独占“裴溪亭”的。
太子见裴溪亭看得认真,那张精致的小脸一会儿嘲讽一会儿无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纳闷,可见内心情绪十分丰富。
上官桀和赵繁值得他这么多愁善感吗?
太子不明白,也不乐意继续躲着,作势要抽手出去,却被裴溪亭拽了回去。
裴溪亭是下意识拽的,用了力气,许是地方狭小,太子拘着脚步,此时不慎踉跄了一下,就撞上了裴溪亭。他个高腿长,裴溪亭哪里顶得住,后退半步就撞上了树身。
裴溪亭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在这夜色幽径间引人遐想,太子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恰巧后头有对男女挽着手路过,由于夜色昏暗,太子的手臂撑在裴溪亭头顶,又将裴溪亭遮挡了大半,他们并没有认出那穿红衣的是个男子,所当然地将姿态亲密的人儿当作了一对,笑嘻嘻地说:“花好月圆,野鸳鸯在池边就动起来了。”
“年轻人,胆子真大,这里总归有人经过。”
“你懂什么?这才刺激,好比人前偷/情,要不然草地里山林里那么多天地为被的男男女女呢!”
“……能不能走远点再说啊,当我死了?”裴溪亭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太子抬臂把这打算噼里啪啦的小炮仗挡了回来,“不怕赵繁和上官桀发现了?”
裴溪亭抬眼对上太子的目光,心里打起鼓来,面上却一派自然,说:“您都不怕,我怕什么?让他们看见我和您在一起,我正好可以狐假虎威一次。”
太子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秋水瞳,说:“你是只狐狸,可我不是虎。”
裴溪亭被他看得眼皮发热,脚下都有些发虚,说:“您儿子都是老虎,那您自然也是老虎。”
太子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是小大王,“你与小大王称兄道弟,若它与我是父子辈分,那你与我呢?”
裴溪亭笑了笑,“我不早说了吗,您是储君,是万民的小爹,本就比我高一辈。”
太子没他不着调的话茬,撑在他头顶的手微微下压,要把裴溪亭压进地里似的。裴溪亭正要作势求饶,却听太子说:“他们过来了。”
裴溪亭下意识地攥住太子的袖子,不高兴地说:“真的假的?”
太子没有抽开袖子,“你这般不愿看见他们?我见你这些天也和赵繁吃过几次酒。”
裴溪亭不假思索,“当然了,我约的是您啊,被别人打搅了算什么事儿?”
太子愣了愣,见裴溪亭表情皱巴巴的,有几分旁人难见的活泼生动,红润的唇珠也可爱地抿着,不由说:“我骗你的。”
“嗯?”裴溪亭狐疑地瞅了太子一眼,又侧身从太子的臂弯中探头出去,果然,那俩都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他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算他们懂事。”
太子说:“他们若真的过来,你待如何?”
“我相信您有办法。”裴溪亭说。
太子想了想,说:“我不打算帮你想办法。”
裴溪亭说:“那我就求您想办法……诶,您是在逗我吗?”
太子没有再继续逗他,转身往前走去。
裴溪亭抹了下额头的汗,呼了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道路尽头有一棵垂杨柳,清秀弯折,乍一眼像一位跪坐在池边埋头照水的青衣郎。
裴溪亭绕到垂杨柳身后,将莲花灯从提手上取下来轻轻放在水面上,说:“殿下要许愿吗?”
太子说:“天地间若真有神佛,庙宇将不会再有小民百姓的香火。”
“因为早被富贵权势踏破了门槛,普通百姓无法踏足吗?我明白,可凡事太较真,难免无趣。众生跪拜神佛,就是都信世间有神佛吗?未必。有些人只是求己求他都不得,因此只能求天地,为自己吊着一口气而已。”裴溪亭拨着莲花灯,轻声说,“殿下从生下来就被放在悬崖之上,位高而孤寒,今日所取是殿下以命搏来的,因此殿下自然不信神佛,可殿下这些年来就真的没有希望世间当真有神佛的时候吗?”
风吹过柳叶,裴溪亭那头浓墨发间的猩红发带随风扬起,太子眼前纱影重重,好似是裴溪亭的发带,又像是瓢泼的血。
他闭了下眼睛,说:“你希望我回答有吗?”
“我希望殿下回答有,殿下也可以这样回答,因为殿下是人,而人有七情六欲,不是吗?”裴溪亭说。
太子不置可否,只说:“神佛若存于世,亦不会救我。”
这话看似是避而不答,却已经做出了回答——太子殿下也有希望世间有神佛的时候,因为尊贵如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而彼时,他求不得。太子和他的身体一样,外人瞧着是完美的金玉,实则碎痕遍布,只是外人不知殿下也有脆弱狼狈的一面,而他自己也不肯表露分毫。
裴溪亭说:“那殿下怎么不自救?”
太子问:“如何自救?”
“说起来只需要一句话:只要殿下把自己当人,就是在自救。”裴溪亭说,“喜怒哀惧爱恶欲,只要殿下能正视自己的七情六欲,就是在自救。”
太子竟轻声笑了笑,觉得裴溪亭天真,说:“我是太子。”
“那是人前。在人后,殿下可以只做自己,做宗……”裴溪亭顿了顿,才发觉自己竟叫不出太子的名,只得说,“宗覆川。”
太子没有接茬,反而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裴溪亭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这仿佛是一个不妙的讯号。他心中凉了半截,面上故作神秘地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太子想起朝华山那日,裴溪亭曾经说出口的梦想,说:“想坐拥金山银山?”
裴溪亭轻笑,说:“这个何须求神佛?我手头有殿下给的蔷薇坠子和那把琴,已经是身价不菲了,若哪日过不下去了,我就把它们拿出去当了。”
太子泼他冷水,“怕是无人敢收。”
“那我就租出去,比如那把琴。”裴溪亭打着小算盘,“一次三百两五百两的借出去,多的是人排队,届时就是白花花的进账。”
太子哼了一声,说:“你敢。”
“把我逼急了,我就没什么不敢做的,但我不会这么做。”裴溪亭转头看向太子,目光真诚,“他人所赠,我自当倍加珍惜。殿下,您也来许个愿吧?”
太子这次没有拒绝,只说:“我没有灯。”
“我有啊,用我的。”裴溪亭拍拍身旁的位置,大方地说。
太子走过去,说:“一盏花灯两个愿望,裴问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贪心不足蛇吞象,对吧?”裴溪亭接过茬,很有见解地说,“就是因为两个愿望太多,所以我的花灯就会膨胀一番,看着就比别的花灯大,这样就更容易被神佛看见。”
太子评价道:“歪。”
“正论歪是谁规定的?我不管,我的道就是道。”裴溪亭伸手扯太子的衣摆,催促道,“快许愿,灯都要飘远了。”
太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真半蹲了下去,裴溪亭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认真平和,朦胧的月光一照,漂亮得不像话。
不知他许了什么愿望,但既然想要,太子心说:那就愿裴溪亭能够得偿所愿吧。
“我许好了。”裴溪亭睁眼,霎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仍然深邃沉静,不辨喜怒,却好似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因此涟漪轻点,不比往常平静。
太子一时忘了防备,陡然四目相对,睫毛也轻轻颤了颤,但他没有挪开目光,这样方显得若无其事。
裴溪亭自来是个直觉派,此时亦然。
飞鸟落在峭壁之上,踢中一颗落石,石头虽小,砸在地上却仍有声响,这是实实在在的反应,是不能遮掩的,不是吗?
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窥见这个人的心——好似飞鸟掠过秋水,太子看见那双瑞凤眼霎时水波涟漪。他若有所觉,陡然侧目,转身说:“许好了,走吧。”
“殿下。”裴溪亭起身叫住他。
太子站定,却没有转身。
裴溪亭双手背在身后,彼此攥着,说:“我有话对您说。”
是“对您说”,而非“想对您说”,如此霸道,横冲直撞。
温凉的珠串蹭过手腕,落入手中,太子有了猜测,沉默后方说:“有些话是不该说的。”
“我还没有说,难道您知道我要说什么话吗?”裴溪亭盯着太子的背影,语气讥讽又挑衅,“您在怕什么?”
太子说:“放肆。”
裴溪亭眼睛发热,仍犟着,说:“您不敢看我吗?”
太子转身看向裴溪亭,脸色微沉,可这会儿裴溪亭心火烧得旺,竟半点不怯,说:“我喜欢您。”
太子眼眶微睁,“……荒唐。”
“我很清醒。”裴溪亭直视太子,虽然身后的两只手已经互相掰扯得发麻,语气却很平稳,“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但我只有在看见殿下的时候才会心跳加速,在和殿下独处的时候才会紧张不自在,在看见殿下找春声唱歌的时候会不痛快,我对殿下有本能的欲/望……我欺骗不了自己,也没由欺骗自己,我喜欢殿下,想要追求殿下,这没什么不光彩的,我想让殿下知道。”
采莲曲从荷池的对面遥遥传来,裴溪亭说:“今天是采莲节,有情人互诉衷肠,我原本以为今天见不到殿下,都在自我催眠,说可能是老天爷都觉得时机未到,提醒我不要冲动。”
他自嘲一声,又说:“可我还是见到殿下了,所以我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应该立刻打断他,让他住嘴,把话咽回去,太子想,却明白裴溪亭无法被轻易压制。
难得一见,太子竟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裴溪亭抿紧唇,又松开,直截了当地问:“殿下,你愿不愿意和我试试?”
太子无暇谈情说爱, 也不会风花雪月,他语气冷沉,说:“我不好南风。”
裴溪亭鼻翼翕动, 追问道:“和我好呢?”
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太子目光微晃,冷淡地说:“谁都不行……我喜欢北风。”
听着像冷笑话, 但裴溪亭笑不出来。
南风北风相对, 太子这话不就是喜欢女孩子吗?这样一来, 任凭裴溪亭如何做, 只要不能变性, 都是徒劳。
他看着太子,有些不甘心,又很难过, 嘴唇抿得紧紧的,逐渐发白。
太子见过数不清的比这还要可怜甚至凄惨千百倍的神态, 彼时他无动于衷, 此时竟难以控制地有些心悸。
失控么, 太子指尖用力,一颗琉璃珠碎为齑粉, 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他高看了自己,也小瞧了裴溪亭这个麻烦,太子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必须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麻烦,太子微微眯眼, 眼皮上的长褶下压,勾出锋锐的弧度。
裴溪亭似有察觉,却一动不动, 仍旧莽撞坦荡地盯着他,梗着脖子犟着脸,仿佛什么都不怕。
他们对视,或者说对峙更为准确,不知多久,太子心里那点暴虐的情绪跟一簇小火焰似的,最终被那微红眼眶里的泪光浇蔫儿了。
“你……”一个字出了口,太子将要出口的重话又压了回去——其实并不算重话,只是太直接果断,说出口难免伤人。
他无意让裴溪亭落泪,最终只说:“你我没有可能,莫再胡思乱想。你方才所说,我权当没有听见,不要再有下一次。”
告白这种事是单向的,成功与否自己说了不算,况且前头已经有不祥的兆头,是以裴溪亭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不是个会打苦情牌的人,自认被拒绝后潇洒离去、保持不再打扰的礼貌并不困难,但道如此,真正到了该接受的时候,它又只是道而已。
裴溪亭最后求证道:“你对我有一点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