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华灯焜耀,雪落纷纷,茫茫一片, 环顾四周也找不到裴溪亭的身影。
上官桀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迎面而来的两个宫人, 认出他们是今夜站在裴溪亭身后伺候的, 便拦下说:“等等。”
两名宫人停下, 捧手行礼道:“小侯爷。”
又对跟上来的赵繁行礼道:“赵世子。”
上官桀说:“你们从前头过来,有没有看见东宫的裴文书?”
“看见了。”其中一个宫人侧身指向不远处的莲花池, “裴文书先前在莲花池那里,后来往游廊上去了。”
出来的时候,游踪还在殿内,上官桀心里一松,打赏了银子给两人, 说:“忙去吧。”
宫人们道谢,提着宫灯继续往前去了。
“今夜是太子殿下的寿辰,你可不要再鲁莽了, 闹出事来,牵连了我。”赵繁说。
“不劳你操心。”上官桀对赵繁没什么好脸色,“你跟上来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大路朝天,不要管得太宽。”赵繁凉凉地瞥了眼上官桀,率先迈出一步,往莲花池去了。
上官桀暗骂一声,快步跟上,说:“你别以为在溪亭眼里,你和我有什么不同。”
不错,这是实话,赵繁终于发现自己被裴溪亭蒙骗了。曾经,在面对他和上官桀两人时,裴溪亭总是待他温和有礼,待上官桀疏离防备,以至于让他产生了自己和上官桀截然不同、远胜于对方的错觉。
可是在裴溪亭生辰宴那日,当赵繁看见赵易收到的那封自己没有的洒金请帖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所谓的“区别对待”只是裴溪亭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既让他产生一种可以慢慢玩的错觉,又让上官桀误会他们关系匪浅,从而让他们互相监视、防备,反而忽视了裴溪亭真正的目光所在。
一石二鸟。
赵繁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蒙骗过,本该觉得生气愤怒,可当他知道自己和裴溪亭本来的结局后,他恍惚了。
老天爷为何偏要在此时让他梦到自己和裴溪亭的关系结局,是为了警示他,还是为了报复他?
赵繁呼出一口白气,袖袍从假山边缘轻轻擦过,可下一瞬,他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前头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是裴溪亭。
“你别乱摸,在外头呢。”
裴溪亭的声音无疑是极为好听的,似清泉流水,清越中掺杂着冷淡。赵繁曾经在宁州听他诉苦,那样可怜委屈,合着哭腔,低哑勾人,让人很想知道它叫/床时有多美妙。
可裴溪亭说这句话的语气,赵繁没有听过,但混迹花丛多年,他几乎一下就能听出其中的撒娇和亲昵。
裴溪亭和游踪躲在这里调/情?!
不对,游踪不是没有出来吗?!
赵繁脚步僵硬,思绪混乱,与此同时听见了一道逐渐粗重的喘/息,是同样因此停步的上官桀。
“我们先回去吧,我又饿了……诶,你别摸我肚子!算了,你摸摸吧,我是不是有腹肌轮廓了?我要和你打赌。”裴溪亭斗志昂扬地说,“明年夏天之前,我一定会练出四块腹肌,你觉得我行不行——好了,你必须觉得我不行,因为我觉得我行,这样赌局才能成立。”
裴溪亭在游踪……不对,这个人面前竟然如此幼稚可爱。
“这样吧,我们小赌怡情。”裴溪亭鸡贼地说,“谁要是赢了,谁以后就是当家做主的,在家里是天,可以骑在另一个人头上……你别咬我!”
“嗯……”男人的声音低哑,含着无尽的笑意,“你不是已经骑在我头上过了吗?”
“我什么时候……在外面别开黄/腔,我是老实人。”
“好吧。乖,再亲一下。”
“你不许咬我了,我还想喝酒呢,待会儿破了唔……”
裴溪亭的抱怨被堵住,他正在和那个男人亲/吻,但赵繁和上官桀却来不及嫉恨了,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根本不是游踪,也不是任何一个他们猜测的人选。
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裴溪亭睁开眼睛,刚想看看是谁来了,舌/尖就被咬了一口。
宗随泱睁眼盯着他,舌退出来,唇贴着唇说:“不专心?”
那目光很温柔,裴溪亭却听出来一股子教训的味道,他讨好地啜了啜宗随泱的唇,小声说:“那我不是担心有谁靠近,瞧见咱们嘛。”
“瞧见又如何?”宗随泱蹭着裴溪亭的鼻尖,好像很不解,“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吗?”
“当然没有。”裴溪亭抿唇,“我是无所谓,但你到底是太子,还是得注意一下,我可不想你被那些御史长篇大论地骂。”
宗随泱哪里是会顾忌御史的人,他笑了笑,说:“那若是他们真的骂我,你会保护我吗?”
“废话。”裴溪亭瞪眼,气势汹汹地说,“我骂得他们爹妈都不认识。”
宗随泱说:“人家学富五车,可以引经据典,你如何是对手啊?”
“引经据典那是文化人的路子,我承认我的学识是远远比不过这些文臣,但是我嘴巴毒啊。”裴溪亭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骂得他们喷血!他们要是敢跪宫门拿舆论压你,我就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去他们门前上吊,声泪俱下地求他们不要再逼迫我们这对有情人了,否则我宁愿死都不和你分开!”
宗随泱想了想那个画面,几乎可以想到那些御史又想跳脚又不敢太刺激裴溪亭的模样。他捏了捏裴溪亭气鼓鼓的脸,觉得他已经代入并开始生气了,哄着说:“没有人可以质疑我的决定,除了你。”
裴溪亭不背锅,说:“我什么时候质疑你的决定了,你不要瞎说啊。”
“你不是经常质疑并且反对我的决定吗?”宗随泱张口就来,“我要亲不让亲,我要摸不让摸,我想咬不让咬,我想再来一次你——”
裴溪亭闪电般伸出两只手,用拇指和食指同时把宗随泱的嘴巴捏住了,苦口婆心地说:“这不叫质疑,这叫商量。”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朝他眨了眨眼,这个没出息的,一下就松手了。
“别怕。”宗随泱抱紧裴溪亭,语轻柔却不容置喙,“我不怕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贴上裴溪亭的唇,笑着说:“想知道,便让他知道,喜欢看,那就多看看。”
裴溪亭觉得他目光意味不明,话里有话,但来不及询问,宗随泱的舌/头就强硬地闯了进来。他没心思再想其他,专注热烈地回应着。
唇/舌交织的声响在廊下异常清楚,裴溪亭自己听着都有些脸红,哪怕亲昵了许多次,什么都做过了,他仍然会在宗随泱的“注视”和“抚摸”中脸红耳热。
不知什么撞在树上,树枝带着叶子唰啦啦地响了起来,裴溪亭睁眼,看见了风雪中的上官桀和赵繁。
隔着雪幕,他们目光惊愕,茫然,双双通红,与之沉默对视的是一双秾丽的瑞凤眼。
那双眼曾经视他如无物,许他以虚假,揭开表面的一层隔膜,永远是清冷而疏离甚至居高临下的,但是此刻,它眼中的雪被烈火烘烤、融化,春波潋滟。
“溪亭,宝贝,”宗随泱咬住裴溪亭红肿湿/热的唇,“不许分神。”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如巍峨玉嶂,又因沉溺动情而雪山倾颓,万人之上的尊客早已陷入红尘,对身后的觊觎者挥出名为嫉妒和占有的镰刀。
修长的手掌顺着裴溪亭的脸颊往上,轻轻遮住了裴溪亭不听话的眼睛,也挡住了旁人窥视的目光——任何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哪怕毫无价值,也容易引起宗随泱的嫉妒和不悦。
裴溪亭知道,宗随泱经常吃小大王的醋,甚至还有那根被他讨要了去天天使用的剔红细笔、那把他经常琢磨的溪亭问水和飞燕随泱……一切被他喜欢、注视的存在。
不悦的酸气直冲鼻根,裴溪亭摩挲男人的喉结以示安抚,笑得像只吃到肉的狐狸,“嗯哼。”
只看你。
两人目光对视,又旁若无人地亲了起来,如交颈鸳鸯,缠绵难分。
赵繁终于明白了。
是报复。
那场奇异的梦让他知道他与裴溪亭是一对生死相别的怨偶,本以为现在有机会从头来过,可今日才发现,不过是妄想。
眼前的雪幕好像一道牢笼,用天底下最强硬、不可摧毁、不可逾越的材料打造。
除非这道牢笼自己打开,否则就会永远隔着旁人和裴溪亭,连裴溪亭自己都无法擅自跑出来。
风雪簌簌,愈发催人,裴溪亭再回过神来时,那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不感兴趣,迷迷糊糊地倒在宗随泱肩上,舌头都被嗦麻了。
宗随泱揽着他的腰,一手帮他顺气,说:“我硬/了。”
“不必说。”裴溪亭诚实地说,“我感受深刻。”
宗随泱轻笑,埋头压住裴溪亭的脑袋,说:“不怕,知道你没吃饱,现在不动你。”
裴溪亭说:“算你有良心……啊,我的羊肉锅子!”
都要煮烂了吧!
裴溪亭从宗随泱怀里出来,抬眼用眼神对他一阵拳打脚踢:赔我羊肉锅子!
“还能饿着你不成?哪次没把你喂饱?”宗随泱拉着裴溪亭往月华殿走。
裴溪亭敏感地说:“你话里有话,对吧?”
宗随泱说:“心脏的人看什么、听什么都脏,对吧?”
可恶的大淫/虫,总喜欢拿他的话来压制他,简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裴溪亭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和你说话。”
宗随泱惊讶地问:“真的?”
“嗯。”裴溪亭笃定且冷酷地说。
宗随泱又问:“为什么?”
“就是不想,懒得搭你。”裴溪亭说。
宗随泱好似有点伤心,说:“这是你曾经说过的冷暴力吗?”
“我没有这么说,”裴溪亭耸肩,“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哦。”宗随泱说,“渣男语录。”
显然,宗随泱记得裴溪亭说的话,哪怕是他随口一句调侃。裴溪亭忍不住勾起嘴角,语气却很冷酷,“不许学我说话,你个学人精。”
宗随泱认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裴溪亭需要有人和他使用“同一种语言”。他闻言叹了一声,说:“你果然要冷暴力我。好吧,我也不你了。”
裴溪亭说:“你敢。”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宗随泱说。
裴溪亭自觉没道,但是很直气壮地说:“你不服气就算了。”
“我服。”宗随泱把加快步伐却始终没有丢开自己手的小狐狸提溜回来,哄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冷暴力我。”
“语气不够诚恳。”裴溪亭说。
宗随泱眯了眯眼,突然俯身抱住裴溪亭的大腿,就这么抱小孩似的把他抱了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这么把你抱回月华殿。”宗随泱说。
“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胁我。”裴溪亭说,“抱吧抱吧,我还要坐你的椅子!”
宗随泱没意见,抱着裴溪亭一步一个脚印,沉稳矫健地穿过层层风雪。
裴溪亭听见乐声越来越近,转头看见离月华殿不过几十米,那边的宫人禁卫都看见他们了,可姓宗的竟然越走越快,很迫不及待似的。
“哎!”裴溪亭说,“我不冷暴力你。”
宗随泱并不满意,说:“语气不够诚恳。”
裴溪亭:“……”
宗随泱踩上阶梯那一瞬,裴溪亭抱住他的脸猛地亲了几口,脸颊额头鼻尖下巴纷纷来一套“嘴巴按摩”,然后说:“可以了吧!”
宗随泱停步,微微思忖道:“你好像很不服气?我希望你能够心甘情愿地答应我的请求。”
“……”裴溪亭盯着宗随泱,瘪了下嘴,眼眶微微红了。
宗随泱一愣,明知这人是演出来的,还是下意识地将人轻轻放了下来。
裴溪亭一落地就仿佛被松开缰绳的马,“咻”的一下就撒丫子跑上阶梯了。
宗随泱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裴溪亭落座的时候,立刻关心自己的羊肉锅子,却发现锅子已经被换了一锅,里头全是他平日惯用的配菜。
小大王被自己的好朋友和主人双双丢下,已经吃得饱饱的,正在后头绕柱子玩儿,把自己绕晕了,就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开始靠着裴溪亭的腿打盹儿。
裴溪亭揉了它一把,一边拿筷子夹肉,一边抬眼看向御阶,待看见宗随泱的随行宫人时,突然反应过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宫人和近卫是跟着宗随泱的,可他们后来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肯定是得了宗随泱的许可。
但宗随泱这个人其实不太避讳在人前亲密,他们在外头亲嘴的时候,宫人们一般都是退后就行了,毕竟太子殿下的近人都是最懂分寸的,不会偷看。
上官桀和赵繁能靠近太子,是因为宗随泱是故意的。
出柜,宣示主权,警告,一条龙服务。
裴溪亭摇了摇头,吃了口羊肉,顿时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
宗随泱失笑,撑着下巴,就这么盯着裴溪亭看。突然,他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御阶下,眼中的笑意一瞬而逝,变作一种声色不惊但雷霆万钧的冷厉。
正看向御阶之上的上官桀和赵繁浑身紧绷,垂下目光。
裴溪亭并不知晓这个小插曲,他其实经常劝宗随泱少吃醋,我只喜欢你一个,你独一无二。宗随泱也经常被他哄的找不着北,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仍然控制不了自己。
有时候,裴溪亭觉得很矛盾。
他喜欢宗随泱为自己吃醋,这说明宗随泱在意他,关注他,时时为他无法自控,可他又不希望宗随泱因为任何莫须有的、没有价值的存在而不高兴。
唉,裴溪亭吃了满满一口羊肉,有点烫,但又很香。
宫宴结束后,太子和瞿皇后先行退场,裴溪亭和游踪陆茫告别,也带着小大王跟了上去。
他吃得太饱,开始打嗝了,瞿皇后笑着摸他的脸,让宗随泱赶紧带他回去歇着,便上了暖轿,先行回宫了。
宗随泱握着裴溪亭的手,说:“坐轿子吗?”
“走路吧,反正不远。”裴溪亭晃了晃宗随泱的手,“正好消消食……嗝!”
宗随泱自然没有意见,接过伞带着裴溪亭往东宫去,俞梢云带着宫人和近卫跟在后面,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回到了东宫。
甫一入殿,宫人准备好热水,裴溪亭拉着宗随泱去净手,又去里面脱了外袍,换上家居的袍子。他把发带解下来,正要扎个丸子,就被宗随泱从后面抱住了。
太子殿下迫不及待地说:“礼呢?”
裴溪亭笑了笑,就这么带着宗随泱去了小书桌前,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匣子,说:“我先说好,我这个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我知道你什么宝贝都见过——”
“给你三个数。”宗随泱说。
裴溪亭立刻打住废话,“啪嗒”一声打开了盒子。其实他想了好久,到底用什么方法把礼物送给宗随泱,才算得上惊喜,但纠结来纠结去都没纠结出个一二三四来,索性朴素些,反正礼物本身才是最要紧的。
裴溪亭拿着礼盒转身,腰臀靠着书桌,双手举起礼盒,说:“给你。”
宗随泱看了他一眼,松开了他的腰,抬手掀开盖子,看见了书的封页,但是没有任何字。
宗随泱轻轻把礼物拿出来,是一本手掌厚的书册,黑底红缎,是这段时间裴溪亭用来完成“大工程”的那一本。
裴溪亭说:“你打开瞧瞧。”
宗随泱抿了抿唇,翻开第一页,是空白的,又轻轻翻了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两页组成的一幅画——花窗、长廊还有那簇蔷薇,清风、长夜和一轮弯月,以及站在桌边的两个人。
下一页也是一幅画,朝华山的雨天,他抚琴,裴溪亭作画,身旁还有俞梢云和来内侍;下一页是他拉着裴溪亭跑入雨中,原来那时候裴溪亭看向他的目光是这个样子的,带着点傻气;别庄共浴,裴溪亭看着岸上的他,脸颊泛红。
小大王紧接着出场了,他们在笼鹤司的树下聊天;宁州夜,画舫上,裴溪亭坐在琴桌对面,朝他莞尔轻笑;那日去州府,裴溪亭和“付兄”坐在街边的桌边吃馄饨;杨柳岸的房间里,裴溪亭第一次和他学琴;荷州之内,他们同行在岸边,他在杨柳树旁拒绝了裴溪亭的心意。
小花园内,裴溪亭因为陈贵人之事惹恼了他,他稍加教训;宝慧禅寺后山,裴溪亭与梅绣打架,他在梅侯面前护短;小院子内,醉酒的裴溪亭抱着他,请求他留下;裴溪亭在裴家受委屈那日,他带着裴溪亭去刘太医府上治伤;中秋宫宴,他们在凉亭对峙,亲吻;大茫山上,裴溪亭被刺客追杀,他现身相救;画舫上,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他在花楼中药,他们春宵一度。
下一页是空白了。
俄顷,宗随泱抬眼看向裴溪亭,说:“为何停在这里?”
裴溪亭的由很朴素,他说:“因为实在画不完了!”
宗随泱愣了愣,旋即莞尔,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画……下一年,我来接着画,好不好?”
“好啊。”裴溪亭说,“但其实我给你留了创作的空间呢,你猜猜?”
宗随泱说:“写字?我看有些地方贴着白签。”
“对,那都是为你准备的。”裴溪亭说,“等你有空的时候,你就给每一幅画写上名字和时间地点,这样一年一年积攒下来,我们就有厚厚的回忆录了。”
“好。”宗随泱说,“那明年我来画,你来写。”
裴溪亭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遵命遵命。”
“……”宗随泱轻轻合拢册子放在一旁,捧起裴溪亭的脸亲了亲他的鼻尖,说,“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裴溪亭蹭了蹭他的脸,鸡贼地说,“我心甜。”
裴溪亭说有空写, 宗随泱表示现在立刻马上就有空。
那根剔红细笔蘸了墨,挪到宗随泱手上,分开的时候, 裴溪亭还趁机摸了下人家的小手。
宗随泱看过来,裴溪亭就挑眉一笑,说:“我不是故意的。”
“待会儿再收拾你。”宗随泱瞥了裴溪亭一眼, 低头认真地落款批注。
裴溪亭嘿嘿笑了一声, 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趁着宗随泱蘸墨时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 说:“我先去洗漱, 上床躺被窝里等你?”
宗随泱自然是更愿意让裴溪亭陪着他,闻言看了眼裴溪亭,却说:“好, 去吧。”
裴溪亭揉了揉宗随泱的脸,转身绕出了屏风。
裴溪亭洗脸漱口, 俄顷, 宗随泱过来的时候, 他正躺在床边泡脚。
“这么快就写好了?”裴溪亭放下睡前读物,看向宗随泱。
“嗯, 明天给你检查。”宗随泱俯身,单臂撑床,看了两眼裴溪亭的眼睛,才说,“哪儿不舒服吗?”
裴溪亭愣了愣, 说:“你是长着和我不一样的眼睛吗?”
宗随泱自然没有,只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只要认真关注, 就不会遗漏太多细节。比如,除了干一些正事的时候,裴溪亭都很喜欢和他黏在一起。
“换成平时,你肯定会陪我一起写完,哪怕不监督我,也会在后面的书架翻书看,或者拿我的头发编辫子……”宗随泱摸着裴溪亭的脸,“哪里不舒服?”
宗随泱都这样问了,裴溪亭不敢再隐瞒,说:“这两天我老感觉身上酸酸的,腰疼肩膀疼,手腕也有点疼……”
宗随泱微微蹙眉,裴溪亭喉口一哑,转而立刻先发制人,未雨绸缪,他可怜兮兮地说:“你别骂我。”
“……”宗随泱薄唇抿紧,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前段日子一坐就是大半日,又画了这么多张,伤着了。”
那会儿宗随泱基本天天都在让裴溪亭别老坐着,不能太劳累手腕,裴溪亭嘴上答应,可屁股一动不动,还信誓旦旦地说宗随泱是多虑了,有一次被念叨得烦了,还发了下脾气,因此这会儿真出了点毛病,他实在有些心虚。
“还有哪里不舒服?”宗随泱说,“一并说出来。”
“我喉咙也有点痛,一点点,就一点点……”裴溪亭在宗随泱的目光中声音减弱,“我好像有点那啥,受凉。”
宗随泱头也不转,叫人去请太医,“审问”道:“宫宴前,喉咙疼不疼?”
裴溪亭说:“不疼。”
宗随泱看着他,没说话。
“……”好吧,裴溪亭说,“今早就有点感觉了。但是,今晚是宫宴,还是你的寿辰,热热闹闹的,还有我最喜欢吃的羊肉锅子,让我喝着白粥看你们吃,实在太残忍了。”
宗随泱没搭他,直起腰身,俯身探了下木桶中的水温,已经温了。他伸手挑起帕子,握住裴溪亭的小腿,帮他把脚上的水擦拭干净,说:“钻被窝。”
裴溪亭“哦”了一声,乖乖地钻进了被窝,只露出颗脑袋,睁着双眼睛看着宗随泱。
宫人将洗漱的东西尽数搬出去,感觉殿内气氛有些不对劲,走路声愈发轻了。
今夜在东宫轮值的御医很快就到了,姓许,给裴溪亭请过一次脉,自然知道殿下和裴文书的关系。因此他这一路都战战兢兢,生怕裴文书的症状很要紧。
许御医被带入寝殿,心说该不会是小两口回来后爱,搞出了毛病吧。到了内间,他正要给宗随泱请安。
“不必。”宗随泱打断,从床边起身,“快给溪亭瞧瞧。”
许御医不敢拖延,立刻走到床边,请裴溪亭把手腕从被窝里伸出来,一边把脉一边询问裴溪亭哪里不好。待裴文书轻声说罢,他不禁松了口气,还好,不严重。
许御医小心翼翼地请裴文书从被窝里坐起来,顶着身后那道存在感十足的目光将手放在裴文书肩上,颇有章法地揉按了两下,试探酸痛的位置。
他感觉殿下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手上扫视,来来回回,或轻或重,总之不是很愉快但又没法说出来的样子。
待检查完后,许御医请裴溪亭重新钻被窝,转身对宗随泱捧手,说:“殿下安心,裴文书的病症都不甚严重。身体各处的不适是久坐不动和短时间内使用过度造成的肌肉酸痛和僵硬,微臣很快派人送来膏药,明日微臣再来替裴文书施针。受凉引起的喉咙疼痛,服用药汤就好,只是近来得忌口,放松身体,好好修养。”
宗随泱闻言看了眼裴溪亭,后者果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本想给个教训,见状还是说:“配药丸可否?”
许御医说:“当然。”
宗随泱叫来门外的宫人,让他送许御医回去,将膏药取来。
宫人应声,侧身送许御医出去。许御医恭敬行礼,轻步告退了。
宗随泱看了眼裴溪亭,先去洗漱了,待回来后,裴溪亭还是那副“我盯——”的表情。他顿了顿,隔着被子拍了拍裴溪亭的肚子,“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