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个拍须溜马完全没拍在点子上,大统领沮丧的摸摸脑袋,赶紧退下了。
一到万崇殿,岑云川刚被放稳在塌上,就迫不及待的抓住岑未济的衣摆问:“父亲,赵家……”
岑未济却转身,喊来董知安道:“去请黄先生入宫。”
这黄兼本是乡野大夫,在民间访医走诊三十余年,后名声渐起,被当时盘踞中原罗川等地的刘氏所擒,岑未济攻破罗川后,将其救出,特地招入军中为军士看病,后因医术实在了得,又将人请入宫中坐诊于太医院。
但此人性格执拗,不惧权贵,率性而为,因此岑云川小时候,每每忌病讳医时,都是靠黄兼强灌或者下狠手治好的。
岑云川对他心有余悸,一听见此人的名字,不由自主求道:“能不能换个人来。”
岑未济恍若未闻。
理都不带理他的请求。
岑云川只得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坐在塌上等着。
等到看完病,又在岑未济盯梢下被猛灌了三碗药后,岑云川这才得以解脱。
谁知刚躺下,董知安又遣人送来泡满药草和艾叶的药包,请他去偏殿药浴。
捏着鼻子泡完澡,浑身热气腾腾的披上厚衣,这才被放了回去。
一进门,就看见岑未济正在几案边练字。
岑云川走过去,看了一眼他写的,发现是“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八个大字。
心里正琢磨着这是何意。
便听见岑未放下笔,在椅子上坐下,问他:“赵家之事,你何解。”
岑云川心里也惦念着这事,刚刚沐浴的时候,趁着泡在浴池里的功夫,脑子里已经将整件事大概走过一番。
于是道:“赵家在奉郡盘踞百年,亦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当年平则一战,赵氏家主带三万人马归顺岑氏,先帝将人安排您这里,赵氏将赵女献于父亲,又派赵氏长子,次子入您麾下。如今已过十六载,赵氏长子和次子在战场上无所功绩,朝堂上亦无所作为,赵氏定然不能稳坐奉郡,心中急切,只能寄希望于赵妃和岑顾身上,才有此番诸多动作。”
“如今赵妃已死,只怕赵家更不能安分。”
岑未济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但目光却落在自己刚刚写的那八个字上。
纸上墨迹未干,灯下泛着乌金色光泽,带着一点徽州墨香的独特气味。
岑云川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里琢磨片刻,忽然有所了悟。
于是作揖道:“夜既已深了,儿臣不扰您清净了,请求告退。”
“去吧。”岑未济自然也瞧出他的模样,于是道。
看着往日里找万般理由也要赖着留宿万崇殿不肯走的太子殿下,如今这副急匆匆恨不得拔腿就走人的模样。
岑未济凝视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奈之余,心里也有了几分宽慰。
孩子终究是大了。
岑云川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从屏风后悠悠转出。
佛珠在手中转动间,发出哒哒脆响。
“这为人父母终究还是不易,不说罢,怕孩子走了歪路,说了罢,又怕学不来自己走路。”那人探过脑袋,瞅了一眼岑未济面前的纸,笑道:“这欲语休说吧,还得掌握分寸,真是麻烦,麻烦呐。”
“像我等没有子孙福的,倒是整日无忧无惧很多。”
来者是个大概三十出头模样的和尚,这和尚生得曲眉丰颊,面若冠玉,虽着一身素袍,但风姿仪人,行走间衣微动,腰背笔直,气质华然。他等走到案前,这才一叩首道:“陛下金安。”
岑未济一手扶着额头,端详着跳动的烛火,闻言头抬都没抬,像是早就知道他来了。
“又入宫做什么?”岑未济蘸了蘸墨,提笔重新写起字来。
“自然是来给陛下报信的。”和尚道。
“什么信?”岑未济问。
“昨儿南康朝来的小沙弥报信说,吴人挥兵南下,包围了云城,那南康帝携带家小弃城而走,却被困在云城南郊山上,南康帝左右将领忽暴动,将帝的妻儿幼女全部斩杀后,帝无奈只得自尽身亡,唯独留太子尚在云城坚守。”和尚道。
岑未济笔尖一顿。
和尚唏嘘道:“那南康朝素以佛僧立国,南康帝虽软弱些,但人确实是个慈善之人,未曾想,竟落得入此下场。”
岑未济讥讽道:“慈善?”
又接着道:“天子受子民供养,便担下了守土拓疆,庇护万民之责,一味以慈悲为借口,弃民众于不顾,却是最佛口蛇心之人。”
说罢,又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和尚道:“南康朝败势已定,如今谁去都救不得。”
和尚只能讪讪低头。
过了片刻,和尚才再次开口道:“刚刚在后面听到陛下与太子说到赵氏……”
“怎么,赵氏也与你有几分佛缘?”岑未济问,话里却露出机锋来。
和尚自然听出,失笑道:“这又是哪里的话,我与赵氏从无往来,陛下亦是知道的。”
岑未济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和尚不再提这一茬,微微一笑说起其他的:“今儿入宫早,竟看到三只猫儿在门前打架,甚是热闹。”
“出家人也爱凑热闹?”岑未济知他话里有话,故意道。
“当然不。”和尚摇摇头道,“只是这三只猫儿平日在外面倒是少见,那狸花猫漂亮气盛,玳瑁猫儿贵气十足,另一只金丝虎却是骁勇好斗,凑在一起……啧啧啧,打的那可叫一个热闹。”
岑未济放下笔,原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身,然后往后殿走去。
和尚跟在后面道:“想来那金丝虎是陛下新宠,不然怎得纵得骑到了狸花头上去,这宫里谁不知道……这小狸花是陛下心头最爱。”
岑未济命人推开窗,然后将董知安端来的鱼食,抓起一把,洋洋洒洒的抛入水中。
一息不到,那些肥硕的锦鲤满满当当的全凑了过来抢食。
水面瞬间变得沸腾起来。
“怎么,心疼了?”岑未济问。
和尚道:“贫僧心疼什么,若论起铁石心肠,谁能比得过陛下。”
岑未济却道:“猫儿养在一处,偶尔打斗是常事,自有朕盯着,伤不到。若是被外面野猫咬上一口,那才是回天乏术。”
看着下面鱼儿为了抢食,几乎蹦出水面来,互相用尾巴和鱼鳍狠狠地拍打着旁边的同伴。
岑未济漫不经心看着,鱼食洒的慢慢悠悠。
“贫僧倒瞧着,那金丝虎满身戾气,天性骄横不逊,来日恐怕会成为真正的山中虎。”和尚道。
岑未济问道:“你觉得他几时能成为山中虎?”
和尚道:“再有三场胜仗。”
“这么确定?”岑未济挑眉,“禅师莫非偷偷练了观像之术?”
“气盛是助他之法,却也是灭他之道。”和尚双手合十慢慢地道。
“哼,他是把好刀,朕本欲磨磨再用,后来发现,有的刀磨不得,磨了反倒让其失了锋利。”岑未济抱臂道,“如今正是趁手,倒也能用。”
“不怕他真的欺负了你的小狸花?”和尚瞅着岑未济,试探着问,“今日当着那么多皇室勋贵的面……他可是一点都没给小狸花台阶下。”
岑未济付之一笑。
将手心的鱼饵全部抛进池子,看着沸腾的水面,他才慢慢地道:“禅师多年来游历数国,见识过多次他人国破身亡,应当知道——今日朕能灭他人之国,他人明日亦能破朕之国,今日朕能屠尽他人之族,明天他人亦能灭朕全族。”
“朕若不舍下心,他们当以什么于这乱世立国立身。”
“大争之世,出身高贵者亦能死于草寇之手,出身卑微者亦有逐鹿天下之胆识,朕起于草莽,本就不看重这些,强弱需得自己去争。”
“不争不抢者,入不了朕的眼。”
而另一边,岑云川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大步踏入北辰宫。
问左右道:“后阁今日是谁们在值夜?”
“是张荐书大人,还有阿提鲁大人和武将孙大人。”侍从回道。
“好,让他们立马来见孤。”
后阁是岑云川一年前广召天下英才所建的文苑,署馆就设在北辰宫后殿。
馆内三班倒,日日都有文士和武将值班,以备太子问询。
岑云川在众人来之前,独坐高堂上,于一片黑暗中闭目思考着。
等众人来了之后。
他睁眼道:“陛下已有旨意,奉郡赵氏留不得。”
看着大家惊讶地相互小声讨论起来。
岑云川又接着道:“但孤也有私心,岑顾亦得除之。”
作者有话说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出自《励志诗》张华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缝,一个身披斗笠的纤细身影从门缝外闪身进入。
等在门内的勉王府侍从赶紧吹灭灯,摸黑将人引入内书房。
“殿下。”却是个年轻女子声音。
那女人进了屋内,这才小心摘掉帽子,伏身行礼道。
来人正是宫中宋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
“苏姑姑快请坐。”岑顾闻声,赶紧从书桌后绕出,走至女子身前,客气而周到的招呼道,又连忙命人沏自己刚得的雀舌新茶来。
那女人见状,连忙又站起,推辞道:“不敢劳烦殿下如此。”
岑顾却道:“扰得姑姑深夜不得安寝,还得为本王跑上一趟,小王实在是于心不安。”
说罢,又作疑惑状问:“可是宋娘娘……?”
那苏姑姑赶紧起身道:“妾确实因宫中之事而来……”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门口有响动声,原来是婢女进来上茶。
她眼神瞟过,立马掐住了话头。
岑顾见她这副模样,知道兹事体大,于是连忙连带左右侍从都一起屏退了。
这才道:“这下姑姑请放心说。”
“因得了勉王殿下背后不少助力,娘娘如今才得以领率六宫,娘娘十分感念殿下……”苏姑姑低头恭敬道,“特让妾来向殿下道谢。”
岑顾连忙将她扶起,并奉上新茶道:“宋娘娘素来与我母妃交好,我母妃也常在我面前夸赞,说宋娘娘为人亲善,行事有度。”
“如今我母妃……骤然薨逝,六宫无人打理,宋娘娘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怎敢提什么功劳。”提及赵妃,岑顾脸上露出伤心之色来,眼底的阴翳也渐渐浮现,“只是我母妃死得实在不明不白……我身为儿子,愧恨不能为她争得清白,也不能让凶手伏法……己身亦是岌岌可危,幸得宫中各位娘娘疼惜,小王才得有一席容身之地。”
岑顾这些年虽居王府,但常在宫中走动,对诸嫔妃宫人多以谄媚阿谀,又时常进献金银宝物,无所不至,竟博得了孝敬恭顺的好名声。
那苏姑姑那见他如此,更是露出哀怜之色,过了片刻才压低声音道:“娘娘也知道殿下所谋非小事……”
“她久居宫中,外面的事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她犹豫了一下,目光微闪,最后才道:“但若是宫中之事,她倒是能有所力及。”
见岑顾抬头望来。
苏姑姑这才道:“娘娘如今得了领率六宫之权,今后也就方便在各宫中安插人手……娘娘说,殿下若是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可尽管开口。”
岑顾闻言,激动之色,溢于言表,竟是一副热泪盈眶的模样稽首道:“宋娘娘大恩,小王断不敢忘。”
两人又互相客套几句后。
那苏姑姑这才说出了此行真正用意,“娘娘也别无所盼,唯有稚子……”
岑顾自然懂得她的意思,立马道:“宋娘娘待我如亲子,我自然将七弟视为同胞兄弟,若我日后得太子位,自不会亏待七弟。”
眼见苏姑姑眼里的热望被激起。
岑顾立马顺势道:“若是姑姑不信,本王可以对天发誓,若是他日……能腆颜登极,必立七弟为皇太弟!”
他说得极其激昂,仿佛真情流露。
苏姑姑听到这里,像是被吓到了般,久久不能回神。
但她稍作惊慌后,便立马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隆重叩谢道:“妾代娘娘谢过殿下……有殿下这句话,娘娘亦足以。”
临走前,苏姑姑像是恍然记起般,随口道:“对了,娘娘在万崇殿中安插的宫人说,她趁着奉茶的功夫,隐隐约约听到今夜陛下曾与太子提起过您外祖家……恐太子那边似有动作。”
岑顾闻言,眸色微变,背着身后的手,不着痕迹的握紧。
但面上依然露出得体而饱含敬意的笑容道:“多谢娘娘提醒。”
一转身,笑意已经撤了个干干净净。
面上狠戾之色渐渐显露。
“备车,去边柳巷。”他转了转指尖的戒指,然后道:“另派人去梁王府送拜帖,就说本王已在边柳巷备下佳酿美人,请皇叔前来品鉴品鉴。”
岑顾进来时,梁王早就到了,正与一头戴花冠的年轻女子狎昵,两人滚做一团,周边又围着七八个女人正拍手笑闹,酒水和瓜果倾倒一地,骰子玉牌也洒落四处,屋子里闹嚷嚷的。
“府中有事绊住了,阿顾来迟了,二皇叔莫怪。”岑顾看着这场面,面色不改,像是习以为常般的坐下。
梁王从女人的肩头抬起脸,见是他来了,这才慢悠悠地起身,那头戴花冠的女人立马伏跪在地,为他系起腰带来。
岑顾望了一圈,问:“皇叔这次进京,未带潇女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梁王一反常态的露出愤恨和丧气神色来,他道:“都怪我平素里太过宽纵,竟使得那孽子起了贼心,惦念上了那小贱人,趁我不在家中,竟将人掳走通奸……”
“我当时恨不能一剑戳死那孽子去,但又念及到底父子一场,没能狠下心……”说到这里,那梁王竟一副泪眼潸潸模样,与刚刚纵情声色时,判若两人。
那潇女正是岑顾去岁托人去吴地重金买来的歌伎,模样生得楚楚动人,歌喉更是声动梁尘。梁王跟得了宝贝似的,走哪都要将人带上。
没想到竟也被世子也惦念上,生了歹念,梁王归家时撞见世子正迫人姌合,当即要拔剑斩杀世子,却被急匆匆赶来的梁王妃拼死拦住,王妃护着世子时挨了一剑,梁王只得收手,最后重重处置了那女子。
岑顾闻言,微微一笑道:“一个残花败柳罢了,值当皇叔闹得举家不宁?二皇叔若是喜欢,明日我遣人另送你个妙人罢。”
酒过三巡。
屋内暖香熏人,浓腻靡靡。
岑顾这才将陪酒的优伶们遣走,说起了正事:“二皇叔此次归京,除了恭贺陛下凯旋,可还有其他事情?”
梁王一手支着长烟杆,靠在塌上,眯眼吐出一团白色烟雾,满足的叹息一声,这才道:“如今我就连自个儿麾下的梁州军都得避着咯,这不一归京,就立马乖乖交了兵符……陛下防我之心甚重,虽给了我不少衔,不过虚职罢了……我整日里除了这吃喝,可还敢有其他差事?”
说罢,倏忽睁眼。
一双醉眼中带着几分警惕与惊疑,“大侄子,这话……我也就当着你的面说说罢了,若日后我若从旁处听了来……”
“二皇叔这是说的哪里话。”岑顾帮他斟满酒杯后,蹲坐在他旁边,用指尖揉搓着烟叶片子,细细帮他装入烟筒子里去,“难不成怕我泄了出去?”
“莫说皇叔,阿顾何尝不是如此。”岑顾低眉道:“此间艰辛,唯有你我二人能相知相惺。”
梁王眯眼看着他,半天后道:“当日立太子时,我就不同意,论起年岁,你只比北辰宫那位小上月余,论起家世,你外祖家百年士族,人才济济,论起贤德恭顺,你的德行满朝皆知。”
“哼。”他将烟杆递出,看着岑顾小心翼翼帮他点着烟,继续道,“也不知我那皇兄中了什么迷魂汤,非要立那样样不如你的小子为储君。”
“大兄,自然有过人之处。”岑顾慢慢道,“阿顾不能及。”
“什么过人之处?”梁王吐出一圈烟,讥笑道,“除了那张脸,与他那墙花路柳的娘生的一般外,还有什么?”
岑顾一笑,并不答话。
两人又喝了几轮,梁王吐槽了些许后,有些乏了,躺在枕上眯了一会儿后,又骤然惊醒,见屋子里只有岑顾静悄悄撑着额头坐着,这才安了心,躺下道:“大侄子,你不必陪我,自尽兴去吧。”
岑顾却道:“宫中刚刚有消息传来,说……”
梁王一听到是禁中,果然立马聚起精神头,翻身坐了起来。
“说什么?”
“太子向陛下进言,要屠尽我外祖家。”说罢,他一双眼已经见了泪珠子,“想来他早就想好了,才有今日宫里那一遭,他定是知道了皇叔与我外祖有旧交,才将我与皇叔,还有世子当成死敌……”
梁王坐了片刻,只觉得脑袋里的酒醒了几分,也不知道是睡了一觉缓了缓,还是吓得。
岑顾这么一提,他立马想起了去年他的家奴与太子侍卫当街发生冲突被打的事,以及之前陛下封赏于他,却被太子出言说有违祖制劝阻的事……
这一瞬全走马观花,一股脑涌入脑中。
他嘴张了半天,才问:“当真?”
“消息应当不会有误”岑顾抹了一把眼泪道,“最迟明日朝会,便知真假。”
梁王站起身,一把推开窗,探头向外张望片刻,见四下无人。
这才回身,关严实窗户道:“看来太子恐怕已将你我视为眼中钉,此番所为,虽是冲着赵家,难免下一个就是你我。”
岑顾跪坐在原地,一副惶惶不安神色,半刻后才咬牙道:“这下可怎么是好……我们总不能就这般乖乖做他刀下鱼肉。”
梁王想了想道:“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太子虽强势,但他所依之势,也只有陛下,如今朝臣中未能为他所用者众多……”
“我如今因着我外祖家的事,实在不便露面。”岑顾闻言,即刻就找到了其中的话眼,立马道:“皇叔暂居于京中,一身清贵,不惹人言,还望私下多替阿顾多认识些人,多结交些帮手。”
“这是自然。”梁王道。
“太子……留不得了。”
宣平八年的那场争斗,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这一夜的宣城,平和景宁,一如往常,无论是朝臣,还是平民,都在偶尔零星的鸡鸣和狗叫中安歇着。
可天一亮。
一切都变了。
太子如所有人预期的那样,出手了。
“老师,我又迟到了……”
一个高大的背影闻声转了过来,面上带着怒气,那张脸儒雅端方,说出来的话着实让人害怕:“既知道迟了,还不快进来挨板子!”
“老师……”岑云川害怕的背过手去,一张脸皱巴巴的缩了起来。
北风穿过中堂而来,刮的破旧窗纸呼啦啦响个不停,屋檐上挂满了的几寸长的冰锥子,那台阶上带着泥点的湿雪尚未融完,上面又积了新雪,毛茸茸的莹白一层。
天还未亮透,四下透着深蓝色的薄光。
岑云川探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屋内果然没有火盆,心里更难受了。
他怕冷,更怕挨板子,但最怕的还是面前这位高大俊雅的先生。
进了屋里,小心翼翼的将怀里抱着的书和纸张放下,他这才一步挪三步,不情不愿的捱到老师跟前去,低下头,乖乖伸出冻得通红的手心。
但预想中的板子并没有落下。
岑云川因为害怕而闭起来的眼睛疑惑的睁开,他抬头,看见老师正盯着他冻得满是疮口的手指,板正的脸上露出了怜惜的神色来,老师拉起他的手,问:“怎么手成了这样……”
冻疮又疼又痒,岑云川忍不住挠了挠,却被老师将手牢牢按住,眼里又恢复了几分往日严厉神色,“伤口挠不得,越抓越严重。”
岑云川知道老师是为他好,脸上露出腼腆而安静的笑来,“不碍事的,不过是前几日练剑时不注意冻得,过几日就好了。”
老师却一脸郑重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不爱惜。”
见岑云川低下脑袋
他语气柔和了几分叮嘱道:“这几日别乱跑了,在屋里呆着,晚上我让你阿姆给你缝个护手,再给你英哥上山给你寻点药来。”
阿姆是老师的夫人,而英哥则是他们家长子。
岑云川本应叫她一声师母,只是从他一丁点大时,便开始整日跟在奚夫人屁股后面混吃混喝,时间长了,就跟着其他孩子一样,也唤她为阿姆。
岑云川闻言,感激的点点头。
刚要开口道谢,便听见老师立马跟换了个人似的,用严肃而正经的语气吩咐道:“今儿不练字,便背书吧,若是背不完,不许吃晚饭。”
昨儿夜里,奚夫人特地交代他,今晚要烤野兔子肉吃,让他早些回去,听到老师如此惩罚,他心里顿时哀叹起来。
“老师!能不能换成别的……”
“那罚什么?罚你后天不准和英哥去河里捞鱼?”老师最是懂他心里惦念什么,果然立马道,“还是罚你明儿站在台子上当着众将士的面去背,再被他们取笑一回?”
“啊!?”岑云川闻言,差点哭出来。
“殿下…殿下……”岑云川翻了个身,手腕从床沿滑落,他从梦中骤然惊醒。
外面天还未亮,四下点着蜡烛,他在床上坐了片刻,这才下了床。
“殿下可是梦见什么了?”内侍服侍他洗漱时问道。
“怎么了?”岑云川擦干净手问,展开袖子,婢女提着香炉上前来为他熏染衣摆。
香里有薄荷,他嗅了嗅,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
“听见殿下一直在说些什么‘老师饶了我罢’的梦话…”内侍笑道:“可是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岑云川没想到自己竟害怕地在梦里直接喊出了声,于是道:“过了这么些年了,一提到背书写字,孤还是头疼。”
正说着,外面有人小声禀告道:“殿下,右相大人的车马到门口了,说是顺路,刚好等殿下一起去议事堂。”
岑云川听到,不由失笑道:“老师这是怕孤又迟到吗?”
他不敢让老师久等,于是急匆匆的迎了出去。
上了右相府的马车,他一抬头,便看见早已两鬓斑白的老师坐于左侧,正一脸温和的看着自己。
“早晚还是有些凉的,怎穿的这么薄?”右相元平齐上下打量他一眼,语气慈和的问。
岑云川这些日贪凉,怕屋子里燥热,特地穿了极薄的冰丝蝉衣,见老师担心,于是他连忙道:“来回都是乘轿,吹不着风,不碍事的。”
“殿下身体贵重,万不得随性而为。”右相捻起胡子,慢慢道。
岑云川坐于轿子右侧,看着对面的老师,乖巧的点点头,应了一声。
又说了几句家常,右相果然如惯常那般,考校起他的功课来,听他熟练的对答,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殿下这半年来,长进不少,看来陛下请来的几位先生,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