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过这题还不算,又举一反三为他延展了一部分的知识,说完,叹口气:“光知道偷看,向我卖个乖难为死你了。”
听着他低沉和煦的声音,辛实心里简直有点愧疚,愧疚刚才给他脸色看。
他不大好意思地落笔写下答案,写完了扭头默默瞧了辜镕一眼,辜镕捕捉到他半遮半掩的视线,挑了挑眉望着他,像是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不继续做功课,光盯着自己看。
辛实把心一横,搁下笔,颤着睫毛,红着脸自己送上门去,仰脸吻上了辜镕的嘴唇。
辜镕几乎是立刻就笑了,从善如流地抬手搂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回吻他。
什么时候脱光了衣裳躺到床上去的,辛实全然记不得了,搁置在桌上的功课更是忘到了脑后。还是辜镕替他惦记着,一手抚摸他颤抖的小胸膛,低低在他耳边保证说:“功课我全给你包了,保管叫老师挑不出错来。”
辛实这才想起来呢,赶紧攥着他的手小声说:“也不能写得太好,得错几个。”
辜镕这辈子没故意做错过什么事,忍不住笑出声来,狠狠顶了顶他,说:“你在学校净学了些坏学生的招数吧。”
辛实这也是第一回糊弄老师呢,被他戳破,赧然地嚷嚷:“怪谁,怪谁!”
辜镕马上低头亲他,哄住他:“怪我,都怪我耽误你念书,别气了啊。”
半夜,辛实迷迷糊糊听到雷声,一开始还远远的,后来响了声大的,他就惊醒了。辜镕似乎早就醒了,看他动弹了,立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不怕,不怕啊。”
动雷有啥好怕的,辛实茫然地趴在他怀里,随即又响起几声雷动般的声音。辛实的头脑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的呼吸一滞,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夜灯。
灯一亮,辛实被刺激得眯了眯眼,顿了顿,他的视线缓缓清晰,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了辜镕平静中透露出一丝凝重的表情,还有从辜镕黑色眼珠里倒映出来的自己惨白的面孔。
他们都从彼此的神色中明白过来方才的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在过去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里,常常萦绕在他们耳畔的噩梦。
看辛实脸色空白,似有无助,辜镕伸手紧紧把辛实搂住,镇定地给他喂了颗定心丸:“隔得还远,别怕,有我在呢。”
叫他一搂,辛实陡然回过神,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也抬手抱住了辜镕,他听到自己沙沙的声音带着点颤抖:“是不是,又要打仗啦?”
这句话一出口,像是大冬天里捅破一张窗纸,外头呼号的寒风几乎就在眼前,辛实忍不住浑身一颤。也正是这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辜镕一开始安慰他可能并不是担心他害怕雷声,而是叫他不要害怕炮声。
辜镕估计早早地已经判断出来那是枪炮的鸣响,并且显然对炮声的来源有一定的了解,因此对于这个突发情况虽然感到意外,却仍旧保持了镇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和地说:“至少这几天打不起来,来,起床,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先躲一躲。”
夤夜时分,楼里的灯全亮了。
辜镕和辛实穿戴整齐,领着惶恐不安的十几个仆从,有条不紊地收拾了两日的口粮,进入了洋楼地底下的防空洞。
防空洞是在战时匆匆修建出来,只为躲避轰炸,并没有居住条件,因此环境湿热而潮闷,十几个人一同涌入,几乎连呼吸都不畅快。可此时无人敢抱怨,经过多年战乱,对于避难大家已经司空见惯,因此此刻面孔上没有过度的恐惧,光是一种麻木的茫然。
防空洞内有唯一的一间小小卧室,里面有一张小竹床、一张小木桌和几把竹椅。詹伯年纪大了,辜镕便命令他去睡了那张床,詹伯死活不愿意,被辛实扒了鞋袜强行推搡到了床上躺下。
他们两个便倚坐在了椅子上将就了一夜,长夜漫漫,辜镕顺手带了辛实的功课下来,就着昏黄的灯光,慢慢开始写下午时分答应辛实的英语功课。
辛实默然地傍在他身边,攥着他没握笔的那只手,一开始并不说话,神游半天,一下子挺担心,大嫂的酒楼在福州重新开了起来,北边依旧在打仗,可是幸好没有波及到南边来,听说酒楼的生意不错,夫妻两个最近正在修建新房屋。
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听他的话把大梁从松木换成榆木,榆木贵是贵了点,可耐造,用上几十年也不必担心木材变脆;一下子又后悔,今夜会死么,早知道会死,下午辜镕凑上来说想再来一回,他就由着他了。
想到下午,辛实的目光不由自主挪到身边的男人身上,辜镕正在专注地写字,侧脸有种柔和宁静的味道。他把脑袋靠在了辜镕肩膀上,辜镕感觉到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又继续写字。
辛实这时候也凑过去看他写字,才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忍不住按住了辜镕写字的手。
辜镕说是在写功课解闷,实际却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他的心思全放在外头的炮声里,几乎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外头的情势,被辛实一碰,他一惊,立马扭头看辛实。
辛实也抬眼瞅他,脸色带着谴责,压低了声音冲他的左耳朵做出斥责:“你写得这么好我咋交差,快把字写丑一点。”
辜镕沉重的心思被他这一杆子岔开,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莞尔,说:“要求还不少。你那笔字我得用牙咬着笔才能写出来。”
遭到了鄙视,辛实有点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夺辜镕手里的钢笔:“你就会糊弄我,不跟你好了。”
辜镕微笑着轻轻一抬手,叫辛实扑个空,随即另一只手搂住辛实,把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和煦地说:“又不跟我好了?”
辛实挣扎了一下。
辜镕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低头吻在他的发顶,说:“不闹了,睡一觉吧。”
辛实埋头在他怀里不动弹了,叫辜镕这么密不透风地拥着,可怖的炮声此刻听起来真变成了打雷似的。他放松僵硬的肩膀和后背,安心地环抱住辜镕的腰,脸颊挨着辜镕的胸口,慢慢闭上眼睛。
辛实坐在一把黄藤编制的圈椅上,端端正正临着一张黄花梨的大书桌,埋头书写他的功课。
一台黄铜电扇竖在他背后两三步远,呼啦啦地吹风,他身上青色的短褂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一道单薄的背、收窄的腰。
书桌临着窗,半面竹编窗帘也在风扇的吹拂下持续地轻轻摇晃。窗外是开阔的洋楼花园,低矮的薄荷和香茅丛被烈日暴晒,散发出一股馥郁的甜香。
辛实的学习态度是十分认真的,一旦拿起笔,几乎就不大能注意到其他的动静,即使一墙之隔的书房外间不断传来辜镕和朝宜静或高或低的谈话声,他的神色也依旧平静。
只是天热得太厉害了,他的手指都开始变得汗津津的,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放下笔拿一旁的手帕擦擦手心的汗。
才写了三行英文单词,手又湿了,辛实把笔搁下,将手帕投进一旁的珐琅彩盆里,搓一搓,拧干,把十根手指来回擦干净,正要再次拿起笔,突然听见隔壁传来的谈话声变大。
争起来了?
这里是辜家,辜镕已经全然康复了,绝受不了什么委屈,可辛实想也没想,立马起身,凑到门边,手也放在把手上。他正要开门出去,可外头又安静了。
顿了顿,辛实撒开手,转身又回了书桌前。他们在外头谈的是大事,辜镕没叫他,那就是用不上他。
一组黑牛皮的沙发,辜镕和朝宜静对坐两侧。
辜镕是种不大赞同的神色:“你想定了,非要去蹚这趟浑水?”
朝宜静温和一笑,架了个二郎腿,往沙发靠背上一倚,道:“再怎么说,我也是警署署长么,这种时候我不上谁上?”
辜镕面无表情道:“据我所知,城南并不是你的辖区。”
“那又怎么了,我又不是趁火打劫,我是去帮忙的嘛。”朝宜静嘻嘻笑了笑,拿手里的雪茄烟尾部敲了敲膝盖,说:“今年的选举不剩几个月了,我也想努把力么,换个副厅长的府邸住一住。嘿,雪市还没出过华人厅长吧。”
自暴乱爆发起,至今已有月余,原本并没有人当回事,一群华工和印度工人联合在一起罢工么,自制了一些土炮在城外的空旷地区对政府进行声势上的威胁。
小打小闹罢了,抓几个闹得凶的,再安抚那些从众的,自然而然就能遏制住这股风气。
谁知竟然愈演愈烈。
这场暴乱的祸根,简单来说,是战争的后遗症。
马来亚的经济是十分单一的,九成的收入来自稀有金属和种植园作物的出口。战时,各大土邦内的种植园和矿产均遭到过不同程度的毁损,破坏一样东西是十分容易的,重建却十分困难,民众在这样一个物资短缺的年头,吃不上饭,也没有工作,已经过得很艰难,英政府对于复苏经济却都还是些不痛不痒的举措,并且大多福利只针对英籍投资方,并不打算管其他外籍劳工和公司的死活。
这是一场来自底层人民的怒火,说实话,在英政府几乎称得上冷血的处理下,这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场面。
朝宜静盯着辜镕,微笑道:“怎么样,我想你的矿上应该也不那么太平吧,愤怒是可以被煽动的,要是这把火再烧下去,恐怕你的产业也要遭到殃及。”
辜镕不动如山,和善道:“多劳你担心,我家的生意在战时都没有关门,战后更不会辞退任何一名工人。”既然没有工人失业,自然也不会有来自辜家的任何一个人被卷进这场暴乱。
朝宜静有点惊讶,说:“你家那些矿当年没有被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过?”
“自然有。”
“都被炸坏了,没法动工了,怎么还留着那么多工人?”这不是白养着一堆闲人么。
辜镕笑道:“总不好叫人去死吧。也并不是叫他们白吃白喝,都要种地的,你此刻喝的茶就全是下头的人种出来的,是有些涩,不过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朝宜静瞥了眼手边的茶杯,有些叹服了,不是佩服别的,是佩服辜镕的魄力和胸襟,为了叫这些工人有条活路,宁愿自掏腰包补贴薪资。
经济不是从今年才开始萧条的,已经好几年了,辜镕居然也稳得住,辜家的财富得是多么深不见底,才能叫他这么挥霍。
朝宜静简直羡慕得有些眼红了,酸溜溜地说:“你老兄可真是慷慨,既然如此,怎么能不来帮兄弟一把。”
辜镕叹息一声:“这是一个坏时机。”
他已经退出军队,然而并没有远离政治。朝宜静的思想其实他全然理解,马来亚虽然是异国,可他们身为华人,既然在此地扎根生存,就不能只顾着埋头挣钱。
参与政治是正确的,争取地位是对的,否则二三十年前印尼华人的惨痛遭遇说不准何时就会在马来亚重现。
然而理解归理解,辜镕仍认为在此时跳出去不是明智之举。
朝宜静笑着说:“老弟,你未免太杞人忧天。”
辜镕神色沉静,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马来亚联邦成立典礼有几位土邦苏丹到场?”
朝宜静一愣,回想一阵道:“一个都没有。”
自英国重新接手马来亚政权后,各土邦苏丹权力再次遭到削弱,几乎名存实亡。这些旧贵族,但凡有点主张,哪个不想重回当年的辉煌,即使只是争来一部分特权,也可满足他们的政治野心了。
可英国人既然将权力收到手里,哪里还有吐出去的道理,马来人心中不满,去年那场尴尬的典礼就是他们的态度。
马来人和英国人在权力问题上僵持不下,这时候非得有人做出让步。
英国人一向擅长权衡利弊,并且愿意使用怀柔政策。显而易见的,再次发动一场战争是不划算的,若真如此,对于那些想要趁机推翻英政府统治的人来说,那便是正中下怀。因此面对马来人此时的不满,英方一定是想以安抚为主。当时辜镕就猜测,大概再过不久,就会有新的政令出现。
什么政令,自然是维护马来人权利的政令。
比如他近来听到的一些风声,闹得最凶的那几位政客,主张只承认马来人的公民权,甚至只允许马来人拥有开办学校的资格。
而一旦马来人争取到了特权,那么同样在马来亚生活的其他种族自动地就要矮上一截。
世上最大矛盾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民,譬如几乎占了马来亚三分之一人口的华人,又譬如大量的印度人,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心服口服面对这样的不公平政令么?
有不服,就有反抗,有反抗,一定就有流血。
去年马来人要求的“特殊公民权”,英国人几乎已经有了松口的趋势。这样的局势绝对是非马来人不愿意看到的,惶恐之下,自然有人忍不住想要出手制造一些事件来进行反抗。
辜镕斜睨他一眼,含笑喝了口茶。
事情从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朝宜静恍然大悟,谨慎地放低声音说:“你是说,这次的罢工,有政客在里面做推手?”
在马来人即将升做“人上人”的关头,这场同时在多地爆发的罢工潮,确实是显得有些刻意了。
辜镕点点头,说:“无风不起浪。”
“你说,是华人,还是别的……”
辜镕摇头,说:“或许都有。”
朝宜静陷入了沉思,半晌,徐徐地道:“不管谁在搅弄风云,焉知我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这果然是只政治动物,有着无比勃勃的野心,辜镕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与朝宜静政见相左,其实朝宜静今日到来,无非就是一个目的,便是向他宣告自己打算趁此机会进行一番活动,以图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并且希望他能够站出来去竞选雪市华人总商会的会长,从此以后两人互为犄角,共同做出一番政治事业。
可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因为理想主义而愤然投军的年轻人。他现在是个趋利避害的商人,即使他在私下极力参与扶持华人经济,事业上往往也是优先录用华工,然而在明面上,他不大愿意主动迎向任何锋芒——辜家已经有太多政客,而他的使命是同他父亲一样,做好家族的基石。
总而言之,他本人是没有再次投身政坛的打算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既然看法不同,辜镕只好遗憾地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
朝宜静苦劝无果,内心也是有些失望的,在他看来,辜镕近乎是谨慎得有些过头了。只不过也并非不能理解,接近过死亡的人,大概对于平静的生活总会有种无限的向往。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淡然地说:“那么我这就走了。”
“如果需要经济上的援助,只管找我。”辜镕点点头,说:“我腿脚不便,就不送你了。”
有开门的声音,接着身后的风消失了,像是风扇被人挡住了,辛实攥着笔回头,刚看见辜镕微微含笑的面孔,整个人就被走上前来的辜镕拦腰抱了起来。
辜镕抱着他在藤椅上坐下来,下巴越过他的肩头,探头去看他写的字。
非常严格的,辜镕指出他的坏习惯:“怎么又写成连笔了?”
“你的腿才好。”辛实没工夫管功课,一下就急了,伸直脚尖点在地上,虚虚地抬起屁股,不叫辜镕的腿吃力。
辜镕搂他腰的那只手紧了紧,把他老老实实压在自己腿上坐好,笑着晃了晃他,凑上去在他腮边亲了口,挺得意地说了句:“就你这三两肉,再来一个也压不坏我。”
辛实不大信,亲自伸手下去摸了摸他的膝盖和小腿,没觉着他在暗暗使劲,肌肉挺放松的,这才放下心。
他捏着钢笔继续写功课,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连笔好看,老师就是这么写的,他还写花体呢。”
“这一定是个坏老师,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去跟校长谈谈,他不能再教你了。”
辛实不知道他是在玩笑,忙道:“你别去找校长,老师挺好的,叫你一吓唬该害怕了。”
“那么你就规规矩矩写。”辜镕轻轻一笑,无奈地俯下身,伸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抄写下一段英文,“文字写出来最要紧是叫人认识,你的字体还未形成结构,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写得好看,而是写得工整,明白吗?”
辛实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在辜镕平静的呼吸声里,辛实专注地盯着淡黄色的书页,感受辜镕是如何发力,如何收笔锋。
辜镕的字自然是很漂亮的,最后一笔写完,辛实突然扭头看他。辜镕还握着他的手呢,也不松开,微微笑着,也垂下眼皮瞧他。
辛实凑近他,头发扫在辜镕的衣领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小声地,他盯着辜镕,有些紧张,故作镇定地问:“你跟朝署长是不是在聊打仗,我听见你们吵架。”
辜镕搁下笔,手心抚上他的后背,徐徐地从上往下捋,是个安抚的意思:“没吵架,他怕我听不见,声音大了点。”
“你就拿我当孩子哄吧。”辛实叹了口气,“外头闹得真凶,在学校也能听到城外打枪的声音。镕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进城里来?”
辜镕莞尔,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他总是忘记辛实也是经历过战乱的人,总怕聊那些吓着他。可转念一想,辛实都敢独自一人来马来亚,胆子最大的就是他了。并且活在这世上,可以不参与政治,但到底不能不了解政治。
想了想,他说了实话:“迟早的事。”
辛实的心往下一沉,“为啥打仗啊?”
辜镕沉默了几秒钟,把来龙去脉给他简单解释了一遍。
辛实听完了一想,心里有点沉重,马上问:“朝署长找你是为啥,你是不是也有大事要干?”
辛实挺忧心忡忡的,辜镕没忍住笑了,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不管他想做什么,与我无关。”
听到辜镕无意搅和进去,辛实松了口气。
辜镕曾经是活跃在战场上的人物,是不惧怕战争的,可他怕呀,眼看要乱起来了,天天都听到有人受伤有人无家可归。要是辜镕有重启政治生涯的野心,并且在朝宜静的游说下有所动作,他大概往后再也不能安心闭眼睡觉了。
既然外头的事情都与他和辜镕无关,那么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真要打仗了就逃难去,反正他长到这么大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习惯了。
扭回脸,辛实平静下来,想要继续写功课。刚要动,辜镕把他手里的笔抽走了,抱着他站了起来。
辛实吓了一跳,怕跌下去,两只手赶紧伸出去挂在他脖子上,有点紧张地问:“干啥,我把你腿坐疼了?”
辜镕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面色倒是一派温和,很和善地道:“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大事要干么,倒是有一件的,我不是每日都要干么。”说着,轻轻拍了拍辛实的屁股。
辛实脸一绿,立马松开手,有种想要跳下去的情态。辜镕早就预计到他的行动路线,死死禁锢住他,还微笑着将他往上轻轻掂了掂。
辛实十分紧张,怕跌下去,被他这么坏心眼地一抛,吓得立马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身上,两只手牢牢地环住他的肩膀。
辜镕哈哈大笑了几声,就这么抱着他往书房的榻慢吞吞地走过去,边走边说:“进洞房喽。”
寒露过后,整个马来亚像是一碟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蒸饺,湿热的气温总算是下降了一些。
油绿的百叶窗下,金翎舒坦地半躺在一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块闪闪发光没有链条的金表,正小心翼翼地用麂皮擦拭着表盘。
这是他才刚到手的礼物,金劳皇,瑞士货,同他一样,身价不菲,漂洋过海而来。
这个礼物可以说他是自己送给自己,也可以说是朝宜静送给他,因为购买这块表的资金乃是来自朝宜静给他的零用。他拿了这些钱去打牌,小赚一笔,随即从一个英国买办手里将这块表购买下来,若不是表带不大合适被他送修了,此刻这块表早已经安安稳稳佩戴在他洁白的手腕上。
天花板上的风扇徐徐送风,吹得他的衣摆来回翻飞,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微微起伏的肚皮。一阵军靴走路的声音快速地走近他,他眼也不抬,继续开心地擦表,直到来人走到自己身边了,举起表给人家看,得意地问:“怎么样,我擦得亮不亮?”
朝宜静弯下腰,伸手把他被风吹开的衣摆扯平整,随即煞有介事地欣赏了一番他的新表,并笑眯眯地发出赞叹:“亮啊,比弹壳还亮。”
“下午不要忘记替我将表带取回来。”
那家表店离警署有两片街区之远,朝宜静挺没办法地冷哼一声:“你就折腾我吧。”
金翎不大高兴地收回表,斜眼看他:“你只说你去不去吧。”
“去去去,金先生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总是这样,小小的一件事,非要惹我生气。”金翎便笑了,眉眼俏丽地一扬,总算正眼看他,见他制服整齐,器宇轩昂,俨然又是要出门的架势,没忍住嘲笑了一番:“我说,你这两个月都在外头罚站,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近来,城里罢市罢学的工人和学生越来越多,社会秩序几乎处在崩坏的边缘,英国和马来亚方面的警察忙得分身乏术,朝宜静率华人警察加入进去,三方势力协同,这才勉强控制住局面。
朝宜静哪能看不出他是在心疼自己,顶着一张被晒黑的英俊包公脸笑嘻嘻地低头亲了他一口,说:“快了,快了。下午你记得提前派车去接天铮,我接到报告,游行的队伍今天要从公学门口过,去晚了车该进不去了。”
金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意思是把这事放心上了。
朝宜静便转身大步出门了,金翎目送他跨过门槛才低下头继续擦表,不成想眼前突然一暗,是朝宜静去而复返,大手挑起他的下巴,深深吻他一口。
他吓了一跳,正要骂人,朝宜静的唇已经离开他,挥着手大笑着走了,边大步朝门外去,边留下句话:“夜里留着肚子,爷带你去吃法餐看电影。”
遭到了突然袭击,还没报仇罪魁祸首又飘然而去,金翎脸上简直有些茫然,等到朝宜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庭院的芭蕉小径深处,他才反应过来,小声骂了句:“疯疯癫癫的,真是上班上出大毛病。”
下午五点时分,金翎乘车前往公学接人。街道上果然如朝宜静提醒的那般,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慷慨激昂的工人和学生队伍喊着口号不住地向街道尽头挺进,街道两侧维持秩序的警察晒得满脸通红,深色的制服几乎被汗水浸透。
金翎只隔着窗户玻璃朝外看了几眼,便惆怅地放下了窗帘。
市面上乱起来以后,朝宜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光是房中寂寞尚可忍受,只是他唯一的乐趣也快要被剥夺了——由于怕被暴乱波及,找他打牌的赌局越来越少,他现在都快成专职接孩子放学的保姆了,这无聊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