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动静,他就知道是谁来了,缓缓放下茶碗,扭头去看。
来人风风火火,逆着光跨进门来,先是“咦 ”了声,问:“门槛呢?你家遭贼了,专偷门槛?”脚步不停,朝里头走过来。
辛实站在辜镕身侧,光听到这个穿军装的男人提起门槛,心里就不喜欢他了,觉得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既然是朋友,就该知道门槛是怎么没的,还非讲出来,提辜镕的伤心事。
见他炮弹一样地朝辜镕冲过来,由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怕他没轻没重地伤了辜镕,辛实当即就往前踏了一步,匆匆地想隔绝他和辜镕。
他的身体刚晃了晃,有个抬脚的趋势,辜镕就发现了,伸手轻轻拦了他一把。也不叫拦吧,只略微攥了一下他的半个手掌,马上就松开了,收回手以后抬眼很隐晦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是好意,这眼神里没有谴责,只有不轻不重的安抚。
辛实心里着急,可辜镕这样看他一眼,他的心里就定了下来,老老实实站在了原地。
幸而那人到了跟前就停了下来,把辜镕上下看了一遍,伸手锤了锤辜镕的肩膀,往桌旁另一张椅子一坐,笑着道:“真不容易,总算肯让我进你家大门了。你可不知道,没你在旁策应,老子就快被那群英国人整死了。”
辛实听他声音十分洪亮,应是特意照顾辜镕失聪的右耳,心里对他的厌恶暂且减少三分。
“还是为了港口吧,我早讲过你太贪心,权也要钱也要,一定分身乏术。”
“叫你说对了,就是港口。可这些东西又不是我上别人手里抢来的,没人敢要,我占了,这也叫贪心?”这语气挺委屈。
辜镕暂时没有言语,骨节分明的右手伸出来,端起案上的青瓷茶杯。他的右手拇指戴了个青玉扳指,戒指和青瓷相碰触,有种相得益彰的美。掀开茶盖,他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叶,垂眼饮了一口,唇色沾了茶色,是种润泽的红,倒是衬出了几分健康的生气。
他倒是慢条斯理的,林祺贞心里头都快急得跳海了,可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催,只着急地巴望着他,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辛实在一旁瞧着,忍不住胆战心惊,这个林司令瞧上去真气派,到了辜镕面前也得矮上一截,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大概真是找了个了不得的东家,即使住在破宅子里,也不妨碍辜镕在外头呼风唤雨。
“你也不必跟我叫屈。”喉结滚动,咽下茶汤,辜镕缓缓开口,眼神漫不经心,有种运筹帷幄的气势:“你心里早该有数,从前你大肆敛财,上头的充耳不闻,是怕你通敌他们应付不过来。现在时局变了,百废待兴,你穷,他们难道不穷?除了穷,额外还要担心你手底下大批人马哗变,自然要想尽办法叫你吐点东西出来。你现在不选,恐怕过不了多久,也得逼你选,要么马放南山,要么把港口交出,看你权衡。”
辜镕说的道理林祺贞都懂,眼皮子底下有一个不缺钱不缺兵不缺地完全足以圈地自治的将领,哪个掌权的敢闭上眼睛安心睡觉?林祺贞哀嚎一声:“老子哪个都舍不得。”
辛实听不懂,只隐约觉得他们是在谈大事,但语气并不沉重,像闲聊。或许像他们这样位高权重富贵滔天的人,什么大事应该也都算不上大事,因为生杀大权就在他们手上,一个轻飘飘的念头,天上的云彩就得变个颜色,是晴是雨都他们说了算。
默默听了许久,辛实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他还常常在心里怜悯心疼辜镕,可其实,辜镕就算残了也比他活得像样,瞧瞧人家,往来的都是军官,谈的都是国家大事。
这么琢磨了一下,真有点灰心,觉得自己没派上什么用场。不过辛实很快就把这些念头撇开,重给自己鼓了把劲,再大的人物也得吃饭喝水,辜镕在外头威风,在屋里可过得够糟糕的,夜里疼也没人管,而自己正是操这份心的人,没了他,辜镕夜里可得受苦了,这么论起来,他还是挺有用的。
又谈了半晌,辛实为他们添过两次茶,林祺贞一拍脑门,想起有公事未交代,需要发封电报。
电报机辜家有,辜镕便叫辛实去房里取纸笔来,林祺贞当场写了封公函,写完一抖纸,抬头,本来想扬声叫周绽,不经意扫见辛实站在一边,清瘦秀致的一个男孩子,粉脸庞长脖颈,皮肤清透得像海里新扒开蚌壳的珍珠,由于佝偻着背,乍一看并不怎么起眼,多看两眼发现还颇为赏心悦目。
林祺贞懒得舍近求远,就唤他过来:“那个,你,填上司令部的地址,拿去交给詹伯,请他老人家给我发封急电过去。”
辛实傻了眼,两腮涨得发红,乌浓的眼睫难为情地颤抖。
他慌张地想,林祺贞一定以为他跟了辜镕许久,必然对雪市熟门熟路,可他不仅不认路,更不会写字,这不是难为他吗。
由于羞愧,他一时竟然没动弹,目光也有些迟疑。
辜镕并不知道他怕露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面色十分平静,不仅没有阻止林祺贞的意思,眼神里甚至还隐隐带着点期待,不知他能写出一笔怎样的字来。
辛实的心啵啵乱跳,他不想叫辜镕在朋友面前丢人,可这事儿他实在办不成,喉咙发紧,小声地硬憋出来句:“司令,我不识字。”
辜镕的眉心跳了跳,一时怔住。
他只大概知道辛实没念过什么书,却不知道他居然连一个字也不会写。
没有傍身的钱财,没有保命的武力,也没有文化,不懂得说马来话和英语。这样一个人,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孔,称得上是没有一点生存能力,可却有勇气来到异国他乡,这显然是在家乡一点也活不下去了,但凡有办法,谁能一穷二白地远渡重洋来冒这样的险。
辜镕心里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密密地不适,不禁想,辛实以前到底过的什么苦日子?
林祺贞也有些愕然,辜镕是个挑剔的人,并且极度没有耐心,从前的随从,哪个不是文韬武略各有所长。
受了那场重伤后,辜镕的性格变得愈加孤僻,不和他们这班兄弟再来往,底下的人也全放了出去叫他们各自奔前程,这段时日瞧着好些了,愿意往自己身边放人,也破天荒主动同他电联了几次,虽然都是为了支使他去做事。
他刚刚看这小子长得不错,做事也利落,还以为是辜镕精心挑选,谁想到是个文盲。
他瞧出这小子现在十分尴尬,但没太在意,就说:“哦,那么你去请詹伯写,詹伯识字。”
辛实脸色愈加红,拿着信就要转身。
辜镕伸手把他随意一拦。
辛实没太懂地望着他。
辜镕并没有什么要吩咐他,是看他羞愧得都快钻地底去了,林祺贞还在一边笑,瞧不过去,才拦了这把,见辛实站在原地等,葱白的下颌尖尖地绷着,面色透露紧张与茫然,很乖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心里十分恨他这般没脾气。
叫人瞧不起了,心里就不难受?就不知道向他求求情拒了这桩叫自己不好过的差事?不敢张口,难道不懂得给他递个眼神,真是笨!
他自顾自把信从辛实手里头抽出来,不太高兴地隔着一张茶案丢回林祺贞身上,说:“使唤我的人使唤得那么痛快,怎么,他的薪水难道是由你来发?叫你自己的兵去做事。”
“哟,辜大少何时变得这么体贴下属?”林祺贞也不生气,单是有一瞬间的讶异,扭脸就笑着朝外喊:“周绽,死哪去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外头跨步进来一个高大的军官,几步就到林祺贞跟前,温顺的狼狗似的,低头弯腰,问:“司令,什么吩咐。”
这人眼睛只盯着林祺贞,屋主人还在,却没见他问声好。
林祺贞眼神一狠,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过去,面无表情说:“哑了还是瞎了,不会叫人?”
这巴掌声雷霆似的,周绽的脸颊迅速浮起几个指印,辛实有些吃惊,站在一旁身体轻微地抖了抖。
刚才还在笑,此刻就变了脸,这位林司令真比辜镕还要喜怒无常。两相对比,辛实心里头居然有点庆幸,幸好自己遇上的是辜镕,还是辜镕好。这位林司令一个巴掌下来,自己恐怕只有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吐血的份了。
周绽顿了顿,没见生气与惶恐,直起身转头朝辜镕一福身,好像没事人似的,恭敬道:“辜先生好。”
辛实在一旁惴惴不安,辜镕脾气坏,这回遭到了忽视,不发怒才怪,这小副官刚挨了打,恐怕还要遭次殃。碰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头儿,头儿还有个脾气很坏的朋友,这日子,没比他好过。
可出乎他的意料,辜镕面色从容,并不以周绽的无礼而愠怒,上下打量了周绽一眼,低低“唔”了声,全当是听见了。
辛实在一旁瞧得仔仔细细,辜镕看周绽的眼神,不是刚才林祺贞笑话自己时那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包容,而是道不大瞧得起的眼神,像是鄙视和厌恶。
辜镕不计较,林祺贞也就不再追究,把方才吩咐辛实的话又向周绽吩咐一遍,接着摆了手叫他快滚。
周绽拿了电报正要走,听到林祺贞对着辜镕笑道:“瞧你那小气样,让我使唤一下怎么了,跟兄弟还分得这么清楚。不让用就算了,我的人你要想要也可以拿去啊,不如这样,这几个人我今日就留这儿不再带回去了,你既然想出来活动了,往后有的是地方需要人手。”
林祺贞此话,好像人是件物品,可以随手转赠,周绽刚转身,温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可怖,可片刻后便恢复如初,缓步出了门。
周绽走后,辜镕脸色变得严肃,说:“这个叛徒怎么还在你这里。”
周绽是几年前他和林祺贞还是同袍时就跟在林祺贞身边的人,是家奴,听说是从奴隶市场买来的拳手,华人,无父无母。一开始只是伺候林祺贞的起居,后来被林祺贞带进军队,慢慢做了副官。
辜镕离开军队接手家中生意,同林祺贞却还保持紧密联系。林祺贞同他一样,祖上是华人,几代同当地人通婚,形成如今庞大家族。
林祺贞的姑母是雪市前任苏丹的第三位妻子,因此他虽无爵位,却同王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他当初不愿为日军驱策,被日本人暗地里使过不少绊子,矛盾最激烈的时期,被日本人投以阻碍亚洲共荣的名义蹲过几个月的大牢。
他入狱期间,辜镕连同林祺贞父亲想方设法奔走以保全他,而这个周绽却没有林祺贞半分骨气,日本人逼迫他为日方做事,他居然还真就屈服了。
要辜镕说,此等背主之人,可耻可杀。
林祺贞默然片刻,道:“我知你憎恨日本走狗,可他那时只是替日军开了几天车,还是被抓去的。先被打得半死,又有枪架在脖子上,由不得他不听话。我高热不退,你请来的医生又被拦截,也是他偷了日本人的凭证悄悄来牢里给我送药品。”
说到这里,由于短暂地想起了周绽的好处,林祺贞那只方才打过周绽的那只手颤了一下,隐约透露出一丝后悔的意思。不过他很快又想开了,周绽皮糙肉厚,轻飘飘一个巴掌也算不了什么,再说,要不是他率先动了手略施惩戒,就该是辜镕亲自开口逐客了。
顿了顿,林祺贞慢吞吞地说:“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必朝日本人低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是看不惯他,也别一口一个叛徒的叫。这个帽子盖上,他一辈子别想抬头做人。其实我那时得罪之人甚广,在牢里自顾不暇,难道叫手底下的人个个做贞洁烈妇,只等我一死,就在外头替我殉葬?”
辜镕脸色铁青,并不为所动。
林祺贞硬着头皮继续道:“况且,日军撤退时在城外纵火,他出入火场,救出好几十个被日军糟蹋的妇女,后来能拿到日本人的电台密码母本,促成皇家海军西照滩涂阻击战大捷,也有他一份功劳在。功过相抵嘛。你看他听话,又能打,我没信他,心里留着心眼呢,真的,我对他就是物尽其用。”
辜镕冷眼瞧他,一时没开口。周绽确实没替日本人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甚至做过几件好事,可这种摇摆之人的真心也能相信?
林祺贞说自己留着心眼,他更是想冷笑一声。要是林祺贞真有心眼这东西,也不会在有钱有粮有兵的大好情势下叫英国人逼得丢盔弃甲,就差扒下身上这身军皮。
早在英统期间,以马华商会为代表的在马华人遥相对国内抗战进行过多番的物资支援,前几年,日本替代英国人占领了马来亚,即使是这样的艰难时期,马来华人对于祖国的支援明里暗里也没少过。
因为战争的关系,在马华人的处境十分微妙,遭到了日方不计其数的不公平迫害。金融挤兑、打压华人经济、掳掠华人中的平民女人去做军妓,数不完。
那几年,真是难过,辜镕唯在此事上不肯做出谅解。
他恨林祺贞识人不清,半晌才重新开口:“投日之人哪个不讲自己有苦衷,得活命,没办法。假如有苦衷就能够得到原谅,那么死去的人该当如何,他们错就错在没朝日军服软,是也不是?”
林祺贞没耐心了,急道:“我今日不高兴,你别紧抓我一个错误不放。一提日本人你就来火,可我也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我从来没忘记你的腿是如何坏的!”
辜镕怒极反笑:“你最好是真记得,数典忘祖之徒的叛变不会只有一次,我今日就告诉你,哪天你栽在他手里,收尸尚可,要想让我伸手救你一把,做梦。”
林祺贞气得脸色发白,却被辜镕冷酷的气势镇得没敢做声。
林家是出过王妃,但并不算顶顶的富裕,他这个英俊的脑袋之所以至今还能妥帖保存在颈项上,并且一路高歌猛进做到司令,一半仰赖于他老爹死乞白赖求了他做王妃的姑母去同日本人求情,另一半,多亏了辜镕豪掷万金做了疏通,橡胶园都卖掉两座。
他说是个司令,可那点军饷就快连手下士兵都要养不活,从前全靠辜镕额外支应才把兵马养得膘肥体壮,这一年自己鼓捣半天,累极了不但没挣什么钱,反而树大招风叫上面给盯上了。说来说去,辜镕于他,不可谓恩情不大。
说实在的,他是怕辜镕的,隐约还有点依赖。
空气静了。
辛实听得心惊肉跳,他还记得金银的话,辜镕的腿是做生意的时候误入日本人的轰炸区被炸坏的,心里不知多么憎恨日本人。而这个周绽似乎曾经跟日本人有过不清不白,听上去是被迫的,还遭到过拷打,可辜镕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林祺贞带着他堂而皇之地来到辜家,言语间还极尽维护,辜镕此刻一定气坏了。
他忙去看辜镕的神色,辜镕两颊紧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右手攥拳,手背筋络尽现,显然是在压抑怒气。
辛实并不知道辜镕在任何关系里都是居高临下的那个,沉默也不代表就受了欺负,很多时刻往往是向对方施压。他什么纵横心机都没有,只觉得心疼坏了。
他呵护辜镕的脸面呵护得那么辛苦,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能叫辜镕多笑几声,今天姓林的一来,居然把辜镕气成这样。心里头,他突然不怕林祺贞了,甚至忍不住埋怨起林祺贞,不会讲话就闭上嘴,没事跑到辜家来做什么。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就这么背着身各自静了几秒钟,辛实却看不得辜镕受气,添了杯茶,送到辜镕手边。辜镕一动不动,辛实把心一横,大着胆子去掰他的手指。
辜镕头回见他如此强硬,讶然抬头看他,本来带着怒意,嫌他碍事,可瞧辛实青着一张脸,委屈愤恨,明显是替他鸣不平,那股怒气突然烟消云散了。鬼使神差的,他顺从地让辛实掰开了自己的手心。
辛实把他手掌一打开,下巴当时就颤了颤。辜镕的掌心是四道深深的指甲印,辜镕是不爱留长甲的,十指的甲床干净又油润,此刻能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记,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劲。
辛实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捧着辜镕那只大手,想去摸摸那块伤处,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手了,只能低下头轻轻吹了吹,希望辜镕好受一点。
一道清凉的气息落到手心里,由于猝不及防,辜镕的手下意识挣了挣,一瞬后却不动了,任由辛实结结实实地吹了两下。
从掰辜镕的手到低头吹气,拢共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因此没引起林祺贞的注意。辛实很快抬起头,把茶杯放到辜镕手里,又站到了一边。
辜镕心底有些不清不楚的躁动,从前只有别人不敢直视他的份,今日,轮到他不敢直视辛实,怕一抬眼,又瞧见辛实火热地盯着自己担忧地看。这小子大概不知道,只有看情郎才是这么个看法呢,他几乎要叫他情意绵绵的目光瞧得全身燥热。
他抬手,掩饰性地轻啜了一口茶。是从杭州运来的雨前龙井,香气扑鼻,他却觉得还没辛实方才一低头时头发间弥散出的皂角味香,心里愈发痒,有点想把辛实再抓过来,叫他仆在自己膝上,埋头好好在他头发里深闻一口。
林祺贞这时也知道自己失言,但不太拉得下脸低头,于是仍旧是梗着脖子,可声音却很轻,道:“小舅舅,我这人不长脑子,你知道的,别同我计较。我真宁愿伤的那个是我。”
这回轮到辛实惊讶了,这低声下气的语气,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扇人巴掌的司令么。小舅舅,难道辜镕和他还有亲?
辜镕却似乎很习惯于他这番无赖作为了,半晌,倒是愿意继续搭理他,不过声音彻底冷淡下来:“我同你母亲早出五服,不敢称姐弟,你别每次理亏就胡乱攀亲。”
林祺贞只要他不再生气,此刻他说什么都是好,嘻嘻哈哈又笑了起来。
晚饭前,林祺贞携部下离开,走前将一个信封递给辜镕。
辜镕打开看了看,含笑转赠到辛实手上,随即注视着他,像是期待看到他接下来的反应。
辛实不明就里,拿到手里一看,当即高兴得瞪大了眼睛。辜镕十分满意,笑得更深,然而因为外人在场,不好太过失态,笑意很快收拢起来,重又恢复了往常惯有的平静。
辛实非常激动,简直想当场把钞票抽出来然后一张张地去点清数目。由于伫立在两位大人物面前,他没敢付诸行动,因为知道那样做不体面,小家子气,林祺贞瞧见一定又会笑话他。这位司令是不懂得给人留面子的,他不能够再惹出笑话令辜镕再次丢脸。
幸而他的钱并不多,囫囵扫一眼也就了然于心了,但凡再多一些,光靠这么瞟一眼就万万数不清了。数目倒是没错,就是全是新钱,不是原来那些了。想必是陈耀祖等人早把他的钱花光了,在遭到林祺贞的逼迫后,重补上的。
辛实自然是千恩万谢,朝辜镕和林祺贞各自鞠了躬。
两个人都没当一回事,互相道了别,林祺贞把搁在一边的军帽戴起来,飒沓流星地往门外走去,动静跟来时一样声势浩大。辜镕没去送客,只示意了辛实替自己去送一程。
辛实并不清楚大户人家送客的规矩,不知道该给人送到哪里合适,就跟在几个军官后头一路跟到了汽车旁边。
车,这就是汽车,不用马拉不用人推,自己就知道动,他第一次这么近端详这座庞然大物,好奇的要命,不自觉地盯着看。
周绽打开门,林祺贞低头正要进车里,余光瞥见辛实正痴痴望着他的车轮,想到辜镕今日对这个小子的回护之意,实在不知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一挑眉毛,朝他喊:“是叫辛实吧,巴巴地跟我跟到这里,想跟我去司令府?”
偷看叫人发现了,辛实一个激灵,抬起头,忙退后两步,觉得不够,直退上台阶,喉结紧张地滑动一下,挤出一个笑缓慢地说:“林司令,慢走。”
林祺贞叫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坐进车里,却不准周绽关门,修长的一只手搭在车窗沿,新月似的笑眼斜睨着辛实,说:“你爱笑,叫人瞧了高兴,我喜欢你,来伺候我吧。他的脾气不好,一定骂过你许多回,跟着我,我给你发厚厚的薪水。”
周绽脸色一沉,却动也没动,隔着一道车门,依旧沉默地站在林祺贞身侧。
辛实乍听林祺贞这句招揽,心里有些惊慌,可是仔细一想,自己既不识字又不会打仗,司令怎么会要他。一旦想通这个道理,他很快镇定下来,认为林祺贞大概是看他胆小,所以拿他逗乐罢了,不能当真。
心里头,他不高兴,想道,林祺贞跟辜镕不愧是朋友,都这么爱取笑人。他们爱捉弄人,可他却不是个善于开玩笑的人,每次都要很仔细才能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应对得实在辛苦,越发觉得这份工钱十分难挣。
但表面上,他不敢表露不满,恭恭敬敬地又朝林祺贞拱手作揖,道:“辜先生没讲不要我,我不敢走,谢司令关照,司令慢走。”
胆子不大,倒是忠心。林祺贞哼了一声,眼神一扫周绽。周绽领会,把车门一关,从另一头绕上来。
辛实目送他们离开,长长吁了口气,转身进去宅子里。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吃过晚饭又到夜里。学木匠时,辛实的师父说过许多次辛实是大智若愚,又智又愚的,辛实不大懂,就问师父这是夸还是骂呢。
师父就气笑了,告诉他当然是夸,说他虽然迟钝一些,但几乎所有技巧一点就通,错误犯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告诉他只要他保持住这份机警,永远不会没饭吃。
辛实很听话,谨记师父的教训。具体体现在,今夜再次服侍辜镕洗澡时,他没出一点乱子,把辜镕料理得井井有条,没挨一句骂。
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好日子,辜镕被伺候得有些舒服。躺上床时,瞥见辛实来来回回在灯下替他收拾白日穿过的衣裳,心里有种难得的踏实。
电灯暖黄,融融的光晕罩在辛实那张认真的巴掌脸和年轻男子纤瘦高挑的身影上,有种影影绰绰的朦胧美感。
默默注视了辛实一阵,辜镕平静地挪开目光,不禁在心里认同了詹伯的话,他身边确实得有个人,辛实就是这个人,当初若是真把他放跑了……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不愿去思索这个可能性,想深了心里头免不了难受。
夜里,辜镕没有再抽筋,可辛实还是默默地来到了辜镕的床前。辜镕的腿不能动,他想着揉一揉总会有好处。他是慢慢蹭到床边的,特意等了等,辜镕默许地往旁边挪了挪,他才敢上去。
没抽筋,辜镕的腿没有昨夜那么紧绷,心情似乎也不错,靠在床头,还拿了本书,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看。
辛实埋头给他揉了半个钟头,风扇一直在徐徐地送风,可两个人身上还是发了阵薄汗。辛实是累的,辜镕是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