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部分研究课题恰好涉及了卡拉克人的文字与历史,而阿祖卡先生救了我的命,又想要一份工作。”他的堂哥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对他的过度反应感到莫名其妙。
“你到底有什么事?”对方啧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烟灰色眼瞳如同一面镜子,将他的狼狈与慌乱照得纤毫毕现。
“……我只是担心你。”波西忽然有些委屈。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好不容易在光明教堂逮着人就立即凑过来,结果现在还要努力压低声音,不让自己失态。
波西不得不承认,米勒主教对诺瓦·布洛迪的特殊态度让他危机感顿起。一方面他隐隐自得,自家堂哥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就连枢机主教那样的大人物都要对他另眼相待;另一方面他无法压抑内心那些阴暗潮湿的嫉妒和心焦,还有那如附骨之疽的恐惧。如果因为枢机主教的青睐,一向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爵位终究归于堂兄,波西·布洛迪的人生只会彻底沦为笑柄。
他的同学、他的朋友……还有他的父亲该怎样看他?
鬼知道昨晚听说堂兄被异教徒掳走的消息时,他的大脑简直如一锅被煮开的浓粥般咕咕冒泡——但在听闻对方平安无事归来,隐隐松了口气之余,他又为自己那些丑恶可怖的念头感到羞耻与害怕。
以至于现在还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堂兄神情不明地打量着他,波西几乎以为对方要将他的灵魂剖开,将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污全然暴露出来——但是对方最终只是轻飘飘地回答道。
“我知道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冰冷而平静,仿佛看穿了他的一切不堪:“一个忠告,离我远一点。”
——无数灾难与巧合会“自然而然”地降临在神选之人及其身边之人。
第45章 疑虑
波西的眼瞳瑟缩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那位兄长,他所深深崇拜、嫉妒、恐惧着却又试图亲近的兄长,那单薄且缺乏血色的嘴唇带着冰冷锋利的弧度,仿佛天生不曾柔软,没有情感,也不会陷入迷茫与无助,总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离我太近的话会有人插手,你可能会死。”对方平静地看着他,似乎不经意般侧过身来,露出被人群包围着的米勒主教。
最深的恐惧被验证了。年轻的小布洛迪看起来要哭出来了,但他最后还是保持了贵族应有的体面姿态,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冲他的堂哥扬起下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失去爵位便意味着这支血脉的子嗣后代会逐步失去银血特权,部分没落的血脉甚至会沦落的和卑贱的平民一样,倚靠辛苦肮脏的工作才能维系勉强生计。所以小巴特曼说得没错,他是卑鄙的强盗,是无耻的小偷——但在命运的推动下,不是诺瓦·布洛迪成为波西·布洛迪人生的垫脚石,便是波西·布洛迪彻底沦为家族血脉的罪人。
是他将一切想得过于天真烂漫,他的这位堂兄并非他所想的那般无欲无害,而他们本该是母兽体内两枚互相厮杀、消化彼此的胚胎。
波西·布洛迪离开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背影却是坚决至极,只抛下了一句话。
“我们之间……本该如此。”
诺瓦看着那个好像快要碎掉的灰败背影,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冲身边人确认道:“他真的明白了?”
“我想没有。”神眷者温和地回答。看了一眼宿敌越发茫然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对方的后颈。
他的教授聪明绝顶,几乎在任何领域都是无可非议的天才,偏偏在这种与人交往的小问题上一窍不通。
那边米勒主教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众人总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对方神情复杂地看了两位“神选之人”一眼——没错,两个都是,足足两个——但是全被该死的异教徒捷足先登。也亏的枢机主教愣是勉强稳住心神,没有表露太多情绪,只是看人的眼神难免变得阴郁起来。
成为神选之人意味着必将走上一条艰难痛苦的道路,但与此同时,对方也是被神明注视之人,直接杀死神选之人,等同于向神明宣战——当然,除了献祭派那群脑子不正常的疯子。米勒半闭着眼,轻吐出一口气,现在暂时不太想看见两个糟心玩意儿,但是某人显然不想体贴他的情绪。
“米勒阁下,我有一些事想私下里单独与您商榷。”
糟心玩意儿一号面无表情地拦住他,身后跟着糟心玩意儿二号。对方换了衣服,擦干净了脸,看起来已经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了,眉眼间仿佛自带一层令人屏息、柔和神圣的光。
天生的神职人员好苗子,尤其适合辉光教廷的一贯风格。
想当神职人员也是要看脸的,五官俊秀的神父天然比面目粗陋之人更容易得到信徒的信赖与爱戴——当然气质最好也要温柔可亲,像布洛迪先生那种孤僻古怪、冷漠严厉的学者气场,脸再好也不适合。
……简直更心痛了。
埃蒂罗处女的眼睛瞎了么?选了这么个画风不符之人——还有风暴之神的信徒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
但是这些话一句都不能和在场的任何人吐露,米勒也只好保持微笑,温和地示意对方换一个地方详谈——但是很快他脸上的微笑便慢慢消失了。
“……您的意思是,拉加沙主教与异教徒私下里有些……令人震惊的交易?”
枢机主教神情莫测地打量着对方,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嘴角绷起,显露出冰冷的弧度。
“这可是一种十分严重的指控,布洛迪先生。”他轻柔地说:“我需要您明白这一点。”
“血色集市拥有十分完备的反追踪法阵,甚至能够阻遏您的法术。”对方的语速奇快,平稳且缺乏波动,好像丝毫未觉自己吐露的字句是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东西:“拉加沙主教不仅仅参与贩卖非法奴隶、私自泄露辉光教廷法阵体系、贪污公款倒卖教内资源,不仅仅是这些。”
“他和包括爱欲之神、海神信徒在内的某些人保持了长期的合作。尤其是爱欲之神的信徒,对方为他的敛财提供包括渠道、人手、技术手段等等方面的便利,而他会提供一些……特殊的信息。”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锋锐明亮,仿佛其中流淌着世间一切冷的光源。
“——比如神选之人。”
在枢机主教瞬间缩小的瞳孔里,黑发青年平静地吐露了本不该知道分毫的名词。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不知道那些异教徒在寻找什么。也许在他看来,他只是透露了些许教内重要人物的行踪,交易对象也不仅是异教徒。”
枢机主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您有什么证据?”
“我的头脑,和我的耳朵。”对方冷淡而傲慢地掀起眼睛,理所当然地吐露旁人听来堪称荒诞的理由:“您难道指望我立即交出从拉加沙主教的房间里翻出的大量罪证么?我只是个被莫名其妙波及的普通人。”
就算有,枢机主教也不会信——太快了,以至于看起来太像一场刻意的栽赃。
黑发青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不是我该参与的事,不过是因为您是位行事公正仁慈的阁下,我才愿意提醒几句。”
枢机主教并没有为这家伙理直气壮的傲慢动怒,他深深地看了人一眼:“……我会派人明察此事。”
“最好不过。”对方冷淡而矜持的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向在门口等待的异族少年。
不管枢机主教内心如何复杂,两位新出炉的神选之人并肩回到房间。门关上后,阿祖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您刚才所说都是真的吗?”
尽管米勒设下了防止窃听的法术,但是对他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如果那位拉加沙主教也和神选之人有关,也许他需要亲自和对方“谈谈”了。
“九假一真吧。”另一人轻描淡写地说着可怕的东西:“不过拉加沙主教百口莫辩,就算碰上你们这里独有的审讯法术也没辙——毕竟他真的做了一些事,而我只是引导米勒朝着敏感的方向思考。”
正因为异教徒大为光火的枢机主教恰巧撞上了勾结异教徒的叛徒,再加上牵扯到了神明,拉加沙主教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
“我知道了。”神眷者微微点了点头,温和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您昨晚都没有怎么休息,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对方坐在椅子里,双腿交叠,揉着额角,苍白的面容略显疲态,抬起的眼睛却是亮得惊人:“现在有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涉及你我之间最基础的信赖问题。”
阿祖卡沉默了一下,忽地做了一个手势,随即诺瓦发觉周围的一切声音都随之远去,独留有另一人清晰可见的呼吸声。
“现在安全了,您请说。”他轻声道。
“……你还记得海神大祭司的眉心,以及埃蒂罗处女脖子上的印记么?我原本以为是纹身之类的装饰物。”黑发青年冷静地打量着他:“那是什么?”
“那是神印。”阿祖卡解释道:“一般是神明爱重的象征,但其实就是神明刻在信徒灵魂上的奴隶印记。”
谈起这些时,他的神情有些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很耳熟的说法。”对方看起来毫无顾虑另一人心情感受的意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的族人曾无意间透露,你的胸口曾突然出现了某种纹路。”
“没错。”
神眷者平静地解开几枚衣扣,露出了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其上攀附着如风暴漩涡般旋转流淌的浅色纹路,一路蜿蜒向胸口攀爬延伸,显得奇异而美丽。
“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神印。”教授轻声重复道:“这下说得通了。”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阴郁起来。
神印是否和神明的灵魂碎片有关?神明是否会通过神印观察着这个世界?他们所谋划的一切是否都在那位风暴之神的意料中?
……更重要的是,神眷者知道这一点么?
安全感被打破,手指下意识抵在唇边,焦躁不安地想要进行啃咬。数不尽的灰暗猜测与被背叛、被抛弃的可能性不受控地在脑海里挣扎,诺瓦开始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周遭的一切仿佛开始离他远去。
这是焦虑发作的征兆。
诺瓦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强逼自己保持呼吸频率,维持大脑的思考与判断,而不是一味去描摹那些最坏的可能性——这对另一人来说并不公平,他不能任由自己本性的那份阴暗多疑摧毁一切美好的可能性。
……就算这一切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也没有时间留给他自怨自艾。
他听见自己有些疲惫地回答:“那么,我们之间的谈话暂时并不安全,你——”
“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已经死干净了,我亲手杀死的。”
神眷者难得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在黑暗中行走。
没有目的、没有方位、也没有道路。他只是朝着某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前方,沿着未知的轨迹行走。
渐渐的,四周出现了模糊的影像,它们异常高大,影影绰绰,几乎失去了人形。每一个影子身后都坠着锁链,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那些东西围着他满怀恶意地弯下腰,仿佛一群偶然发现一只从巢里跌落到地上的雏鸟的顽童。
“它很奇怪,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第一个影子说。
“我们该把它剖开来看看,你抓住它的头,我按住它的脚。”第二个影子建议道。
“——啊呀!它还会咬人呢!”第三个影子尖叫起来。
“杀了它,杀了它——快杀了他!”第四个影子厉声高呵。
那些影子尖啸着四散开来,他瞧见了一架破败的束缚床突然出现在角落,不知从何而来的冷光恰巧照在那些锈迹上,捆绑四肢的皮带已经被磨出了毛边,淡蓝的涤纶床单上血迹斑斑,满是折痕与破损,就像有谁躺在上面拼命挣扎过一样。
“■■■,■教授,你有遵循医嘱,保持睡眠,按时服药么?”
一道影子坐在束缚床边,像模像样地披着白大褂,胸前垂着听诊器,用一种尖刻古怪的声音询问。
“我感到越来越没有力气,甚至无法自己端起一杯水。但我依旧能看到那些东西,”他听见自己回答:“我开始分不清喂我吃药的究竟是护士还是……”
“教士?你所提的那座‘光明教堂’里的白衣教士么?”
“没错……你知道的,你们都穿的白衣服,这确实比较难以分辨。”
“他们会伤害你吗?”
“也许,他们逼我吃下了许多奇怪的东西,怪异生物的触手、腐烂植物的尸体、某种昆虫节肢熬制出来的粘液,然后用利器划开我的皮肤,放出我的血……我不知道,我想这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是你拒绝服药、还自行拔掉吊针的理由,教授,护士又和我告状——你该知道,你所看见的都是肿瘤压迫大脑后形成的幻觉,我们在尝试帮助你……”
“又开始了,他们又来了,别和我说话……”
“教授,你该配合我们的治疗……不必太过悲观,你还这样年轻,想想你的父母——”
“——滚开!”
他开始急促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得来的空气却越来越少。
这样下去会呼吸碱中毒,他冷静而麻木地想,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冷眼注视着那具焦灼、痛苦却无能为力的躯壳。
但是这一次有人将他抱进怀里,将他的头颅按向胸口,分开他痉挛的手指,插入,握紧。那个人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大意是英勇的战士大胜归来,他洗尽身上敌人的鲜血,大笑着与同袍分食胡桃木烤制的鹿肉,享用无穷无尽的甘醇美酒。然后他们醉醺醺地一起倒下,倒在亲友与爱人的呼唤里,在晚风与花海的温柔吹拂下,陷入了不醒的沉眠。
不知何时,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迷迷糊糊地微睁开眼睛。身体摇摇晃晃,他们身处船上,尚且模糊的视野里是另一人在月光下如远古树心般干净白皙的温暖胸膛,其上盘旋着代表风暴的奇异纹路。
“与其说是神印,不如说是……一条伤口,一种见证,一道功勋。”
神眷者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暖意透过手套,随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不可抗拒地一丝一缕漫了过来。他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太亲昵了,超出了他的忍耐界限。
但是他在那个人手中像个无能为力的孩童,对方离他更近了,另一只手甚至将他牢牢固定在椅子里。
“您想知道我是如何看见那本‘漫画’的么?”对方的声音很轻,其中暗藏的癫狂却令人越发悚然。没有等另一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独自一人回到了阿萨奇谷。那是阿萨奇谷一个非常普通的清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然后我胸口的神印第一次开始发烫,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显露身形,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主人。”
救世主冰冷地微笑着:“多么可笑,他曾是一个伟大的英雄,杀死了奴隶主,击溃了外敌,重建了纳塔林人的家园……纳塔林人敬重他,爱戴他,崇拜他,他是纳塔林人的神明,也是纳塔林人的君主——可是后来他毫无缘由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直到后来,他变成了真正的传说,哪怕科伦丁王的溃败导致族群被分割,一只族裔困于深海,另一只族裔陷入黑暗;哪怕与大海、雪山与龙群的抗争中死伤无数,在疾病、饥荒与天灾的碾磨下苟延残喘;哪怕同胞的血染红了阿萨奇雪山——纳塔林人自始至终都不曾怨恨他,也不曾寄希望让他回来拯救一切。”
阿祖卡的声音越发轻柔:“但是当传说中的存在再一次站在我面前时,却是前来告诉我,他是我的造物主,现在要来取走我的性命,取走他应得的一切——然后他将再次书写属于纳塔林人的自由与胜利。”
“你的出生是我的精心谋划,没有我的心血,你也不会诞生。”风暴之神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如此高高在上。
你的母亲试图保护你,他轻飘飘地说,甚至不惜燃尽了灵魂——她是个好女人,可惜不自量力。我还是找到了你,在你的灵魂上刻下了神印。现在到了你回报你的主人的时候了——不必挂怀,之后我将屠尽纳塔林人的仇敌,让狂风再次遍布大地的每一寸角落。
“于是当他的雷霆贯穿我的胸口,我的长剑同样刺进了他的脖颈。”救世主温柔地描绘着弑父的一幕,就像在描绘一副耗费了画家多年心血的巨型油画:“我们在愤怒与仇恨中互相摧毁了彼此的躯体。”
气息奄奄的风暴之神看起来十分痛苦,他用那双纳塔林人一脉相承的蓝眼睛,疲惫地凝望着眼前那与他血脉相连、即将死去的年轻人。
创世之书选定的男主角还很年轻,年轻得不足以从一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怪物手里活下来,更何况还有神印的束缚。但他隐忍、顽强且疯狂得超出了神明的想象,以至于神明的躯体竟同样在被视为蝼蚁的奴隶剑下陨落。
不知为何,风暴之神忽然想起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记忆——年少的他曾发誓,乌托斯卡要像一个英雄般死去。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风暴之神听见自己在轻声吟唱,伴随着微弱的、带着血沫与死亡气息的警告:“你要小心,你身陷一个巨大的阴谋,要小心——”
最后那个单词是救世主后来才勉强推测出来的,因为当风暴之神倒下后,那古老的灵魂深处积攒了数百年的力量,与他所共鸣的理念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共振,一场毫无征兆的巨大风暴席卷了整个世界。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体,他瞧见风暴之神的灵魂同样冲出躯体,灵魂上名为“死亡”的枷锁开始破碎,而名为“超脱”的枷锁则出现了裂痕。
但是对方很快便融成了一个苍白扭曲的怪物,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在毁天灭地的风暴中如被风吹散的沙砾,彻底消失了。而他胸口那被雷霆贯穿、泛着隐隐青色光芒的神印也同样变得暗淡,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同形疤痕。
之后他一同陷入了无尽的风暴,暴风眼的中心是一本书,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从中翻看了阿祖卡那被人书写、可悲可笑的一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瞧见了一轮非常眼熟的、锋锐冰冷的银色光晕,明亮、美丽而伟大。
……是你吗?救世主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宿敌看起来有些发愣,呆了片刻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额头差点撞到他的脑袋,又被阿祖卡哭笑不得地按了回去。
“纸和笔,再来一杯咖啡,快快快——”
教授看起来懒得和他计较了,之前的一切负面情绪此时此刻都变得不重要,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亮得瘆人,简直就像一炉沸腾起来的铁水,将要烧掉任何阻遏他思考的东西。
见怪不怪地帮人拿来需要的东西,神眷者坐在一旁,撑着脸颊,温和而无奈地静静注视着他的教授。
在彻底确定对方并非神明的傀儡之前,他并没有告诉宿敌如此重要的信息,说到底他也是个谨慎又多疑的冷血家伙。
……但是一般人得知他那惊世骇俗的身世,听见这么一出父子相残的悲剧,难道不该表达些震惊或同情么?
“简单来说就是你爸突然出现,要杀了你,你和他同归于尽,接着看见了那本‘漫画’后重生——显然你爸死前做了什么,留下的神印残痕误导了光明神。”不知过了多久,这家伙也不知得出了什么结论,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言简意赅地进行局部总结,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似乎有些不妥。
“……不好意思,别太难过?”
但凡换个人,绝对会被他气死。
但是前·救世主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情绪稳定的完全看不出对方身上曾隐隐流露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疯。
“没什么好难过的。”见人下意识又想去够自己已经续了两回的咖啡,他干脆抢先将那只空杯子拿在手心里把玩:“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头,死前良心发现——他杀了我,我也杀了他,现在他彻底消失,我还活着,能够阻止您喝更多的咖啡,以免晚上睡不着觉。”
神眷者温温柔柔地微笑着:“——所以是我赢了。”
第47章 回程
诺瓦有些茫然地盯着朝向胸口延伸的纹路发愣。尽管神眷者声称已是一处无用的伤口,但那描绘出风暴的纹路毫无瘢痕组织的凹凸不平,反而有力勾勒着干净清晰的胸膛肌理线条,令人联想起古老传说中,那些伟大生灵身上奇异神秘的彩绘图腾。
那支曾在黑暗里牵引着他的、幻觉般的歌同样消失了,伟大生灵睁开眼睛,垂下在月光里几近透明的浅金眼睫,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他,瞳孔如喃喃融化着的海洋。
诺瓦慢慢眨了眨眼,停滞的大脑终于开始缓缓运转。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床上。”
他阴郁地问,语气就像在质问一只半夜偷偷溜上床的猫。
当夜幕即将笼罩莫里斯港时,他们十分顺利地坐上了返程的大船。临行前,教授将那写满了花费他老半天心血整理而成的、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其实是汉字——的纸,毫不犹豫地烧成了灰烬。
见人有些惊诧,黑发青年随意点了点太阳穴:“都在我的脑子里,留痕是一种隐患。”
教授本想再和人多聊几句,但是对方十分坚决地表示他需要休息,然后各回各屋,各上各床——没错,救世主总算不用再和他挤一个房间——尽管诺瓦并不在乎之前对方到底在哪里休息,但不代表他能容忍半夜忽然被人怼脸。
被人用完就丢,神眷者也不恼。他漫不经心地半支起身体,散落的金发无意般扫过诺瓦的脖颈,那微妙的痒意惹得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您刚才挣扎得很厉害,呼吸也很急促……做噩梦了么?”阿祖卡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宿敌被冷汗浸湿的后脖颈,胸口那凌乱的、满是被人攥出折痕的睡衣彰显了夜袭事件的罪魁祸首分明另有他人。
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冷淡地回答:“想不起来了。”
黑发青年浅浅打了个哈欠,有些烦躁地重新闭上眼睛。经常熬夜的人都知道,最难受的不是通宵后还要进行日常活动,而是再次入睡又被惊醒,他现在简直头疼欲裂。
“走开,”他闭着眼睛疲惫地说:“你又不是害怕一个人睡觉的小孩子……”
对方好像低低笑了一声。有微凉的手指抵进他的发丝间,力度适中地慢慢揉捏着,胀痛不已的大脑竟是逐渐松弛。诺瓦现在介于一种想把人掀下去的不耐和似乎还挺舒服的慵懒中,纠结着纠结着,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竟然已经天光大亮了,而另一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曾看见的、月光下的瑰奇存在只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