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越说越兴奋:“头儿你是不知道,灰桥港那些平民瞧见咱们写的认罪书后的反应,嚯,那叫一个——嗷!!!”
“头儿你打我干嘛?”达尼加委屈地捂着脑袋,见那双铁蓝眼睛冲他一瞪,顿时蔫吧着闭上了嘴。
没办法,谁叫他们的头儿这些日子就像得了神眷似的,突然变得越来越智勇双全,武力超群,英俊潇洒……总之兄弟们本来就佩服他,成功审判了萨曼家族那群肮脏的垃圾后,大家更是对他心服口服。
“别嘚瑟了,”奥雷瞪着他,忍不住心生恨铁不成钢之感:“你看出了灰桥港,还有其他地方的人知道萨曼家族那些破事吗?”
“呃……好像是没人知道。”另一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确实很奇怪啊,头儿,你说那些记者平时都和苍蝇似的,哪里有腥味臭味就往哪里扑,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动动你的脑子,很明显,有大人物压下了消息,”奥雷冷声道:“究竟是谁有这个能力,在雷光火石间便立即压下一名侯爵死亡的讯息,甚至连一点流言都没有流传出来?”
达尼加张口结舌地瞪眼看着他:“……谁、谁啊?”
“……王室!还能是谁!”奥雷深吸了口气,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挚友会选择某个魔鬼当队友了,和聪明人说话确实省心——当然,只理解了一点点,就一点点:“追踪我们的人甚至可能有鸢心近卫团的银盔骑士,你小子可真是命大!”
……他是不会和人赞美挚友的当机立断的,绝不。
另一人愣了半晌,就在奥雷以为他会惊慌后怕时,达尼加两眼呆滞着缓缓张开了嘴巴。
“我的黑夜神呐,我把银盔骑士坑到沼泽龙的老巢里去了?!”对方直愣愣地脱口而出:“老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奥雷:“……”
“——嗷!头儿!别打我脑袋,再打要肿包了,嘶,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达尼加小心翼翼地觊着自家头儿的脸色,谄媚地用手替人扇着风:“反正头儿你什么都想到了,这不,亲自来王城监视那群家伙的大本营来了!”
“我不是来……算了。”奥雷深吸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先休整一下,必须要脱手的东西尽快找人脱手,然后就带着大家离开这里。”
“这几天都安分些,”他警告道:“虽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但既然银盔骑士吃了大亏,王城也不能久留。”
达尼加咧嘴一笑:“行,都听头儿你的。”
奥雷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把人拍得一踉跄。
这个傻兮兮的话唠死在了和北方佬的战争里,死的时候身边一个弟兄都没有,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这一次他要保护好他,保护好他们。
“哎对了头儿,你看看这个!”奥雷刚发誓要保护好的家伙忽然想起了什么,献宝似得从怀里掏出一叠纸。
“报纸?你小子不是一看到字就头疼吗?”奥雷接了过来,定睛一看,不由挑起眉头调侃道。
“头儿你先看了再说。”另一人嘿嘿笑着:“你是不知道,那群人和疯了似的,这还是我好不容易抢下来的一份。”
“哪有这么夸张。”奥雷嘀咕一声,但他很快便移不开眼睛,直到读尽最后一个单词,才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来。
“这人……”
他嘴巴开合了半天,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哗啦啦地重新翻到页头。
“对吧!对吧!”达尼加在一旁一脸与有荣焉:“他说的就是特别……嘶,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就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好像脑子都变得特别清晰!”
“那些贵族老爷凭什么占着大片的土地?凭什么光明正大地想收多少税就收多少税?”对方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眼睛亮得要命:“他们私底下干了多少恶心的脏事,咱们在血色集市还见得少吗?这样的垃圾凭什么天天享乐,踩着别人的命快活,那些穷苦的平民却要天天干苦力活?我就是看那群垃圾不顺眼!”
他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皮尔斯还嘲笑我只是仇视富人,嫉妒他们有人伺候,这下好了,我可有理由反驳他了——富人可是靠剥削穷苦人,才会有人伺候的!”
他的头儿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问道:“还有其他文章吗?”
“有,我收集了一路呢!”达尼加兴高采烈地翻出更多被小心叠好的报纸,全部一股脑塞了过来。就在奥雷准备伸手去接的时候,那小子忽地又迟疑了:“先说好啊,这些可是我的,等头儿你看完了要还回来的!”
奥雷气得冲他瞪眼睛:“废话!我还能抢你几张破纸不成?”
“哎呀头儿,你别生气,”达尼加讪笑一声,讨好地凑过来:“我是想着啊,能不能请这报纸文章的作者也给咱们写些东西?或者干脆认识认识也好啊!”
奥雷没细听,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令人忍不住拍案叫绝的文字上:“别吵,你先让我看完再说。”
达尼加好不容易在一旁闭了会儿嘴,见人总算翻了一页,又忍不住开始叭叭:“咱们逐影者也需要发声,登报是没办法登报,但做些宣传册悄悄发给平民也好嘛,免得天天被那些垃圾污蔑成什么暴徒——而且头儿你看他又敢说,说得又好,讲得很有道理,还挺有意思,一看就和咱们逐影者气场很合,这样的人谁不想结交呢?反正我是很想认识这位诺瓦先生的……”
奥雷被他烦得够呛。达尼加这小子鬼主意多,但是废话也实在是太多了。他叹了口气:“思路挺好,可以考虑下,作者叫什么?诺——”
刺客头子忽然噤了声,脸色难看至极,手上哗啦啦着迅速翻到作者那一栏。
“……你别告诉我他来自白塔镇。”
“头儿你怎么知道?”达尼加惊喜地瞪大眼睛。
“没错,我打听半天,作者本人可是白塔大学的神学教授,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他继续自顾自地愉快盘算着:“所以到时候咱们可得文雅礼貌些,给人留下个好印象,千万不要吓着人家,万一把人吓出个好歹——呃,头儿?”
他的头儿正冲着那沓报纸露出一个扭曲到能吓哭小孩的狰狞表情。
像什么呢?达尼加忍不住想,像上次对方把肉汤喝光了才从嘴里吐出半截蟑螂。
第93章 枪击
达尼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头儿,只见对方呼啦一声将报纸合上,推得远远的,仿佛被那些脆弱的薄纸扇了一巴掌。
“此事到此为止。”奥雷冷着脸,深吸了口气:“这是来自魔鬼的文字,沾染了深渊的气息,看一眼都会被污染,被操控——我不看了,你那个提议想都不要想。”
“头儿!”达尼加顿时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胡话呢,怎么连魔鬼都出来了?”
阿萨奇峰背后的深渊里存在着魔鬼,这是辉光教廷的说法。
那群虚伪又狡诈的白袍子早在末世纪神战时期就到处宣传,正是伟大的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镇压着深渊深处那些贪婪险恶、蛊惑人心的丑恶生物,各种关于信徒和魔鬼之间的小故事编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后来不少神殿也开始厚着脸皮蹭设定。
但是从未有人抓住过活着的魔鬼,历史上那些声称“亲眼瞧见了‘魔鬼’和‘被魔鬼迷惑心智的异端’”的案例,最后皆被证实不过是些患了怪病精神失常、或天生畸形的可怜人罢了。
至于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信徒?他们可不信这一套。在“赴死者”的教义里,深渊就是深渊,是一片没有任何光明存在也没有生死轮转的虚无,不朽的黑夜与死亡之神正在其中静静沉睡着,等待着再次被唤醒的那一天——谁乐意到处宣称自家神的床褥子里长满了令人厌恶的小生物?
奥雷沉默了一下——该死,以前和那两个家伙混得太熟,说漏嘴了。
“总之不可能,你就记住和这人相关的一切,都是不可直视、不允触碰之物。”他冷着脸别开头,不去看手下傻狗委屈吧啦的眼神。
达尼加沉默了一会儿,还得不死心地试探道:“头儿,你是不是对文化人有偏见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嘀嘀咕咕地:“因为没上过正经大学什么的……”
奥雷猛地扭过头来,黑着脸瞪他:“……你想死?”
另一人连忙讨好地凑过来给他捶肩:“当然当然,咱们也不能光看那些大学者大教授说了什么,要看他们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好处。”
“……这话倒是没错,”刺客头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矜持地轻咳一声:“有些人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不要通过几句只言片语就觉得对方是个好人。”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道:“几天不见长进了不少,没想到你小子还能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不是我自己想的,”另一人有些羞涩地嘿嘿笑道:“这是诺瓦先生的原话,我只是稍微改编了一下。”
奥雷:“……”
——可恶!他就知道!只要和暴君牵扯上关系,哪怕只是一张纸都有惑人神智的能力!
远在白塔镇的教授对这场不法团伙间爆发的小小争执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的注意力大概也在奥肯塞勒学会的实力着实比想象中更深厚些,竟在短时间内将触手伸进了王城。
至于某位漫画男二已将他视作了只要看上一眼就会陷入疯狂的旧日支配者?
教授会有何想法,这里暂且不提,向《白塔日报》投稿的瑞恩先生却是深有同感——全毁了,对方但凡正面接招进行自辩,他总能找到点缺漏,将“通敌叛国”之类的大帽子给人扣上。偏偏对方压根没将他的刻意激怒看在眼里,反倒是一篇数千字的述评,便轻轻松松毁掉了他好不容易造就的攻势,明明通篇没有任何人身攻击,瑞恩先生却觉得每一个单词都在往他脸上扇巴掌。
最可恶的是,他竟想不到该如何进行强有力的反击,甚至隐隐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
一向赞赏他的顶头上司将他叫去臭骂一顿,那些愚蠢短视的同事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据说最近抗税的人比起往日多出不止一倍,甚至已经开始有人三三两两着跑来官员家门口抗议。王后很重视新能源税收法令的施行,万不能被一个文弱的普通学者破坏了局面。
“不能封掉那个什么《黎民报》吗?!”私下的会议里,上司拍着桌子大发脾气:“到底是哪个蠢才允许这种亵渎王庭尊严的下流报刊成功出版的?!”
“……呃,好像是镇长先生。”有人小声提醒道。而且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镇长大概率也是身不由己,估计是上头神仙打架,他们这种小喽啰却遭了殃。
于是这场血腥味满溢的唇枪舌剑一直持续到了天气转凉,而这也意味着十年一期的《神史》编纂工作逐渐进入了尾声。
教授开始频繁进出白塔大学校长办公室,有时猫头鹰也会定点刷新。每次对方出现,基本就代表着一场全新争执的开始,有行动方略上的,有学术上的,也有思想观念上的,多以某只为老不尊的猛禽率先挑事起头,也多以对方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告终。
起初怀亚特还劝一劝猫头鹰不要和小辈较真,后来他就见怪不怪了。当俩人吵起来时,胖老头干脆坐在一边娴熟地低头喝咖啡吃点心,坚决不去掺和天才之间的战争。
——反正但凡让人嘴上吃了大亏,拉伯雷绝对不干;万一吵急眼了试图动手,对方的那位骑士也不是好惹的。怀亚特都不知道老友老是招惹逗弄人做什么,偏偏那家伙就是乐此不彼,就像从中得到了某种别样的乐趣。
顺带一提,猫头鹰对那位窝在白塔大学里的神秘强者也颇感兴趣。他通过自己的门路调查对方,但只能查到些似是而非、只是越发细思极恐的东西——无论如何,那家伙都是一只试图将自己伪装成龙蛋的巨龙。
他曾多次试图和人“切磋”,却始终捉不到人。也许唯一法子是去触碰龙的“逆鳞”,但猫头鹰还不想死,毕竟此类前车之鉴已经数不胜数了。
是的,自从诺瓦先生高调地在《黎民报》上刊发他的观点后,各种别有用心的明枪暗箭简直没消停过。
向白塔大学传达室邮递利器和秽物,办公室门缝里塞死亡威胁信件,或者走在路上时被混混试图套麻袋打蒙棍等等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情况最险恶的一次,当时教授刚出书店,结果之前一直在他身旁看书的男人忽然拔出枪来,对准他的脑袋就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相较教授的老家,异世界那些没有经过法术改良的枪支称得上粗陋,但如此近距离的射击,要想杀死一个人依旧是轻而易举。
神眷者的守护法术被触动了,这是对方第一次毫不遮掩地在几位知情人面前动怒,枪手真正咽气之前已经彻底疯了,连带着背后的主谋都从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之后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
那人回来时还是深夜,满身的血腥气都没散。诺瓦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泛着凉意的手心正紧紧扣在他的脖颈上,就像在明确他是否还在呼吸——他差点以为是刺客,当时就抄起藏在枕头下的匕首捅了过去。
最后脆弱的普通人还是被魔法师掐着手腕缴了械,对方正以一种格外神经质的方式嗅闻他肩胛骨上侧的气味,直到黑发青年忍无可忍准备骂人的时候,那家伙才掐着点儿松开手来。
“一家报社,因为销量大幅度下滑,被读者往门口丢秽物,生意惨淡几乎破产,所以搞暗杀。”救世主语气冰冷地说。
诺瓦眨了眨眼睛。
你应该对此很熟悉了,他本想说,那些恶意,那些针对——但是对方似乎没有听他回答的意图。
“您最近有使用拥有奇特气味的洗剂吗?”某人正得寸进尺地再次凑过来闻他,有些含含糊糊地问道:“我无法描述,但是很好闻,是什么牌子的?”
完全不像是他所熟悉的洗衣剂和皂角的气味,冷且寡淡,令他下意识平静下来。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脱下一只手套,将裸露的手指递到他的鼻子下方。
“苯,通过蒸馏苯甲酸和石灰的混合物得到的产物,有特殊芳香气味,致癌,剧毒。”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却是亮的:“我只是触碰了器皿外壁,况且苯极易挥发,你还能闻到气味?”
阿祖卡沉默了一下:“……我想不是这个。”
对方又思考了一会儿:“哦,那就是最近天气干燥,我有在手上涂抹一些甘油。按理说它是无色无臭只有甜味的,但是由于生产工艺限制,还是可能带有特殊气味。”
“……”
神眷者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去洗澡。”他站起身来,顺手将外衣脱下,叠好放在床旁的椅子上。
“抱歉将您吵醒了。”趁着另一人还有些发懵,阿祖卡将那人额前睡到打卷儿的乱发捋到脑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俯下身来,轻轻碰了碰宿敌温热的额头,用嘴唇。
“晚安。”救世主低声说:“愿您的灵魂在梦中远离不幸与伤痛。
第94章 人类
在安布罗斯大陆广为流传的古老传说里,诸神自奥肯塞勒河中诞生,当双脚初次触及泥土时,便是成熟的个体。新生的神明沿着河流行走,遇见愿意跪下摩拜祂的先民,便予其和神明共鸣的资格。
在诺瓦看来,这都是胡扯。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简单粗暴些来说,观察那些留存至今、保留完好的神像,越是古老的神明,尤其是可追溯至初世纪的神明,他们的雕像和画像恰巧个个都和相对应的初期信徒分布地区的主体民族人种特征基本一致。
已知这群活得很久的神明是真实存在过的,信仰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绝不可能容忍信徒去膜拜虚假的塑像,那么雕刻师、画师的私人因素几乎可忽略不计。再加上初世纪的先民生产能力低下,活动范围有限,生存环境恶劣,要想活下来必须群居,因而不难得出结论——新生神明最初的信徒,便是他们自己的同族。
一个拥有同族的人,又怎么会从母亲的子宫之外的地方诞生呢?
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期诞生的神明更是逐渐出现了更多随着科技文化发展才会出现的、无可辩驳的特征。比如在某位神明流传下来的、和其“诞生”同年代的画像中,甚至可观察到慢性铅中毒的体征,而当时上层社会使用铅粉美白可谓是盛极一时。
这对诺瓦来说是些理所当然的常识,甚至是一切神学研究的基础,但是教廷不允许,学界不认同。还在白塔大学求学时期,他曾尝试过研究神明成神之前的历史——也是凑巧,当时他选取的对象正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
不知为何,这位神明的相关史料文献少得可怜,就像是被谁刻意掩藏了。那时他也是执拗,最后还真让他从一本流传下来的卡拉克人的诗歌残卷中,找到了一位处处可与“风暴之神”对得上号的当地民族英雄。
可惜这些研究所得还未问世,便被他当时的导师德尔斯·拉伯雷紧急叫停了。对方严肃地告诫他,绝不可再触碰这方面的选题,除非他想被异端裁决所带走。
……现在这部分禁忌的内容却是被写进《神史》中了。
诺瓦平静地盯着自己最新撰写的这一部分章节标题,它将单独出现在整本神史的开头。
“起源:人类时代”。
他从流浪者与远旅之神身上看见的,是“神被人所束缚”,猫头鹰瞧见的,则是“神曾是人类”。但是对于教廷来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绝对不可能容忍的亵渎行为。
诺瓦知道这期神史发行后会造成的、惊天动地的巨大震荡,也明晰前世那场毁灭了整个神学院的“神罚事变”,必和这不过区区占据了整本书十分之一的章节有关。
但是它还是静静地散落在他的办公桌上,像一片被某种虚无的存在分隔开来的广袤大地,而他站在群星运转的轨道之上,被巨大的重力牵扯着下坠,唯有沉默地俯视着那越来越近的、即将杀死他的世界。他的世界。
……还不是时候,还没到时候。
黑发青年轻出了一口气,重新将这部分手稿锁进最隐蔽的书柜角落。
这一切都是他和猫头鹰在私下里共同完成的,没有告诉他的老师,甚至没有告诉神眷者。前者绝对不会答应,太危险了,教廷将首当其冲拿他问罪,万一被指控为无信者,他立马就会被顺理成章地吊死。
至于后者……
教授干脆进了浴室,洗了把脸,令长期高效思考的大脑冷却一些。镜子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瘦削、属于年轻男人的脸,因疲惫显露出病态,唯有眼睛亮得瘆人,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尚且冰凉的额头。
晚安吻。那个人微笑着,他却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情绪。诺瓦见过这种温柔的仪式,同病房的五岁男孩在手术前哭闹着不愿戴呼吸面罩,他的母亲就是这样含泪亲吻他的额头。
但是他不是濒死的孩子,另一人也没有含着眼泪,更不是他的母亲。他搞不懂神眷者到底在向他索取些什么,他已交付了太多,但对方依旧不动声色,贪得无厌——这种交易失控的陌生无措令他无所适从。
那一定是一种虚无的产物,他想,不可捉摸且毫无理智,像是悲伤、信仰、回忆与阿托品造就的幻觉……而人类就是需要这种幻觉的可悲生物。
诺瓦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被水流冲刷到发涩的赤裸手指。
……所以在没有搞懂那人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之前,对方会被他界定为某种意义上极度危险的存在,随时可能因他无法理解的因素失控。
“教授?”
阿祖卡有些诧异地看着明显被他的出声惊吓到的黑发青年。对方扭过头来瞪他,手指死死按着洗手池边缘,因用力指节变得青白一片:“我记得我有锁门。”
“我有敲门。”神眷者无辜地望着他:“敲了一会儿见您没有回应,我担心出事,就擅自进来了。”
上次也是,等他觉察到不对后闯进来后,那人已经累得在浴缸里睡着了。等他将人湿漉漉地捞起来,水早已淹没了对方的下巴——前世令众人闻风丧胆的暴君差点将自己淹死在浴缸里。
见自家宿敌依旧瞪着自己,身上的毛仿佛还受惊地炸着,神眷者轻叹口气,倾身上前拧上了水阀:“水没关——应该是水流声音太大把敲门声盖过去了。”
觉察到对方的身体有些僵硬,阿祖卡不动声色地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您刚才在想事情吗?”
黑发青年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别开脸去,用毛巾将手指擦拭干净:“我不记得我的大脑在清醒时有不曾运转的时候。”
另一人盯着教授冷漠的侧脸,忽地开口道:“没有更多咖啡。”
随后他满意地瞧见对方似乎放松些许,正嫌弃地冲他皱起眉来:“我想您此刻需要明确一个事实——你又不是我妈。”
喜提妈妈称号的救世主:“……”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我要是您的母亲,我现在就该打你的屁股。”
“你敢。”
“您此刻也需要明确一个事实,”神眷者语气温柔地劝说道:“至少现在,您无力反抗我想对您做的任何事。”
“感谢您的提醒。”诺瓦瞥了那堵在浴室门口的家伙一眼:“现在闲扯结束,请您让开,我要休息了。”
他毫不留情地冷嗤道:“毕竟我只是个脆弱的普通人,而不是那种半夜把人薅起来,然后再告诉你继续睡的混球。”
另一人沉默了一下,让开一条路来:“您在生我的气?”
“对。”对方毫不迟疑地承认了,站在书柜前纠结了一会儿,便抽出一本书来。
瞥见书皮封面的神眷者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您所说的休息就是阅读一本关于天体运行原理的书?”
随后他得到了莫名其妙的一眼:“换换脑子,怎么不是休息?”
“……”
诺瓦忽然眼前一花。等他反应过来,便发现他本人已经被塞进沙发里,身上还盖了条薄绒毯,而他的书出现在了另一人手上。
“我来念。”那家伙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旁,没等他抗议就强行用薄绒毯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令人懒得挣扎。
结果还没念完半页,阿祖卡便觉察到肩头一沉——救世主垂下眼来,只见他的宿敌哪怕已经陷入睡梦中,眉头都始终微微皱着。
他轻轻拖住对方的侧脸,让人顺畅地躺倒下去。结果那家伙先是在他腿上老实地躺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姿势不舒服,又像猫一般渐渐蜷缩起来,整张脸都埋进他的小腹里,呼吸的温热清晰可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