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为我唱那首生日快乐歌————阿塔

“类似于信息识别以及接受。”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道，“应该是信息交换吧？应该等同于人类的身体交流啊？”
“你刚才的行为，一般发生在母亲和子女之间，”我说：“那是确定彼此关系的一种行为。”
“你……ATEH，这些是你们共通的定义吗？”
“我的定义是这样。我比较特殊。”
“那么ATEH，……你怎么定义人类的感情？”他变得严肃起来，表情和思考时的博士类似。
“……”我看着他的眼睛，开始分析他的动机。
他的问题可以用来分析我的人格系统，那是我目前比较脆弱的地方。
“ATEH？”
“……一种混乱的、没有逻辑的联系。”
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那么……你……你们，我指的是……所有的终端，你们的世界里有类似于‘感情’的这种东西吗？”
“病毒。”我给了他想要的答复，不过这样的回答好像让他吃惊不小。
“啊？……竟然是这样的解释啊……”他用双手蒙住了脸。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脸来看我，“这些……你告诉过博士吗？”
“他从来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没用问过我：我的定义是什么。”
他停止发问，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在此之后的三个小时内，他偷偷地看我79次，叹气157次，还有2/3的时间在发呆。
(3)
在经过LEEF大海湾的时候，整个隧道里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隧道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想要打开夜视系统，却发现做不到。
黑暗之中，他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体上。呼吸均匀，心跳也正常，一切都很好。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开始紧紧地抓着我不放。
那种力量应该是他的极限，不过还在我能够忍受的范围以内。
我问他：“害怕黑暗？”
“不，”他在黑暗中摇头。
他低低地念着我的名字：“ATEH？”
“你……有没有能源用尽的时候？”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不安和迷惑。
“有。”那是“演习”。
“什么感觉？”他用手抚摸我的“脸”。
“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
“是的。”
“转化为人类的‘感觉’？”我不能确定他的意思。
“不用啊？！”
“重启。”
“？啊？”
“我在等待重启。无论如何，人类都会再度重启终端。区别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难道能源消失你还可以运转吗？”他吃惊地在我的身旁叫道。
他的手在发抖。
我感受得到，因为他紧握着我。
隧道里的灯亮了起来。
备用电源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忽然发现这个车厢里只剩下了我和llec。
四周的座位都是空的，窗外闪过巡逻艇的影子。我想我遇到麻烦了。
隧道车也缓慢地开始向前移动了。银白色的鱼群本来是紧紧地围绕着隧道车的，这时突然受了惊，一下子就散开了。我记录了这个瞬间。
“短暂的。只是微秒级的。”我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说话了，我暂时无法分析他的情绪波动。
“……你没有想过要脱离军部吗？ATEH，你不应该受那种束缚。”他小声地说道。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和博士类似的情绪。
“那不能称为‘束缚’，我和LISA，还有MISA都很自由。”
人类总是这么自以为是，用自己的感觉来定义周围的一切。
“那不能叫做‘自由’！”他很激动地在隧道车里大声叫道，完全失去了控制。
我看见另一个车厢里有人向这边不停地张望着。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平静下来，如果引起骚动就糟糕了。
“是的。是自由。”我坚定地说道，“人类的自由也是相对的。只是我们的规则不一样。”
他不说话了，把整张脸深埋在雪白的手指之下。

过了很久，他才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养育我的，是GNOGGNOH人。”
这时我明白了他最初的异常反应。
我在那句话里有一个后缀：SA。
SA
是军部一个女研究员的口头禅，她无论说什么都会带着这个“SA”。给我设计交流程序的时候，她也加了这个词，虽然使用的频率很低。不过，SA的发音在GNOGGNOH语系里具有很强的侮辱意味。
GNOGGNOH
是WSA的一个特殊城市。GNOGGNOH
本来是一个独立的王国，直到WSA对外宣布了对GNOGGNOH的统治权。这个星球上没有国家提出反对意见，而当时唯一一个可以与WSA抗衡的MINEN政局又极其的不稳。于是，GNOGGNOH就理所当然地成了WSA的一部分。而当地土生土长的GNOGGNOH人全部被迁徙到了WSA的北部，去开发那里的农业。
GNOGGNOH
人憎恨WSA的统治，在十六年里发动了31次大暴动。只是，每一次都被联合军残酷的镇压了。
于是，到了现在，这个星球上纯种的GNOGGNOH人已经很少了。

“你告诉我，ATEH，你们怎么定义那种生存状态？”他的声音在不停的颤抖着，透过指缝传了过来、从四面八方穿过来，一声声地在我周围回荡着。
“你，……曾经参与破坏GNOGGNOH人的联络终端是吧？”他抬起眼来看着我，那原本透明的湛蓝色变得灰暗而且堆满阴霾。
“那是军部的命令。”
“为什么？”他跳了起来，拼命地摇着我，“你知道吗？那么多的女人和孩子？被你困在LEEF大海湾的海底隧道里，失去了氧气，全部都死了！”
我看见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走向我们所在的这节车厢。
他顺着我的“身体”滑了下去，脸上全是那种被称为泪水的液体。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喃喃地问道。
那个人试图打开车厢连通道的门，可是没有成功。他失望而且懊恼地透过那扇门向我们看过来，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你的身体里有GNOGGNOH人的记忆芯片是吗？”我把他按在了座位上，“你被GNOGGNOH人改造了，不再是单纯的复制品了。”
我做出了肯定的结论。
“是又怎么样？”他狠狠地瞪着我，挑衅地说道。
“你和我们一样。在人类看来，我们都只是工具而已。”我试图安抚他狂乱的情绪。
“闭嘴！闭嘴！不要说了！”他变得疯狂，变得歇斯底里。
他拼命地捂着自己的双耳，好像这样就可以与世隔绝一样。
“刚才是你破坏了我的主程序吧？”我用很平和的语气和他对话，“还有，在经过LEEF大海湾的时候是你破坏了隧道车的电力系统吧？”
他蜷缩成一团，什么也不肯回答。
“……你是ATAD吧。星际终端游戏的最高纪录保持者。”我保持着那种温柔的语气。
他惊慌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右手紧紧地抓着扶手，发青的手指深陷在米白色的护罩中。
“我的主程序被破坏之后，你的内芯片曾经发出很微弱的信号。”我尽量解释。
那个信号和ATAD的非常类似。
那是一片应该删除的记忆。可是我一直保留着，为了ATAD。

我曾在博士的命令下以人类的身份报名参加了星际终端游戏。那个时候我就曾经追踪过ATAD的信号。
追踪的原因很简单：它的构造和我们类似。这是我和LISA一致的分析结果。
也就是说，在那个游戏中，有我的同类。
在游戏中他曾经帮助过我，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我答应他一件事。
在他“生日”那天为他唱那首生日快乐歌。
那时我认为ATAD是为了掩饰它的身份才会提出这么人性化的交换条件。可是我答应了。
这是一个诺言，不是一个命令。
所以我把它存储在核心部分，一直至今。
现在看来，我那时的判断也许不对。

我一直保留着那时的记忆，甚至包括那个庞大游戏的部分过程。
可是……
“ATAD，我们曾经有过很多次的交流。”
你的记忆呢？被删除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ATEH。”他擦掉眼泪，缓缓地站了起来，“只是没有想到，你居然就是MINEN军部的ATEH。”
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但是我想要了解。所以我在尝试，结果失败了。
我的程序一塌糊涂，完全无法进行分析。
“请你忘记刚才的对话，可以吗？”我说：“ATAD，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我会履行我的诺言，为你唱那首生日快乐歌。
“是的，生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谢谢你，ATEH。”
“不要说谢谢。那是我的诺言。”
“……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他温柔地看着我，声音里有着丰富的含义。
“你怎么了？”我尽量地使用和缓的语调，这是与人类交流的要点。虽然他有内芯，可是还有很多人类的残留。
“……没有什么……”他抓紧了我，忽然改变了话题，“晚上你会和我一起过生日吧？你会唱歌给我听。”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可以么？”
我表示同意。
我之前就告诉过他我会履行诺言的，看来他的属性偏向人类。
关于他破坏我主程序的事，我选择了忽略。


在海底隧道的出口，他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脸的憧憬。
“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要去末世之城！那个地方一定很美吧？”他这样问我。
我无法判断。
我可以连到末世之城的监视器，所以博士经常用我的子机来显示末世之城的全景。
我不太清楚博士为什么那么喜欢末世之城，不过那对我来说实在是很糟糕。通常在他离去以后我要删除大量的无用信息：那些平面的鱼类，还有那些用单色显示的海水。
博士很喜欢那些被我压缩了的画面，我甚至分析过他那时的精神状态，虽然结论让我删除了。
……

我们继续出发，向着末世之城的方向。
我想达成他的愿望。
在我被毁灭之前。
他会活下去。
无论如何他都会活下去。人类的价值观影响着军部的决定，他们不会毁灭这样的优等品。

(4)

我们在晚上十点到达了末世之城。
这是一个海底的城市，大文明之后被洪水淹没，SENSE的人类将它开发为海底乐园。
这里保留了很多大文明时候的景观，比如说歌剧院，学校，教堂……
我们去了GLOWER的顶部，这里是末世之城唯一露出海面的地方。它的主要用途是观望，但是高度也足够使普通人类丧命。
“生日快乐！”
“谢谢！”他俏皮地眨眨眼睛，对着我笑得很开心，“那么，请为我唱生日歌。”
比较糟糕。
我的能量不足。
“ATEH？”他抓紧了我。
“我没有受伤，请放心。”我站了起来。
一切都会正常起来的，这是博士的说法。
自动转换接口也被破坏了。
我想我得亲自打开备用能源的开关了。
“是能量不足吧？”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头很低。
我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放弃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你的回忆？
为什么你要一再地破坏我？
破坏我的主程序、我的能源系统、我的报警系统……
为什么？
我们的周围有淡蓝色的发光体在漂浮。蒙胧的夜色中，他不看向我。
“……博士已经被逮捕了，”他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脸”上，象是要哭的表情，“……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这里？军部的命令不是这样的吧？”
是的。
军部命令我把llec带回研究所，在博士行动之后。
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他缓缓地离开了我的身边，坐在了护栏上。
我现在处于转换阶段，无法行动，只能看着他离开。
我开始分析危险的程度，因为暂时无法分析他的动机。
他拿出一个天蓝色的徽章，放在小型终端机的接口之中。那是GNOGGNOH的徽章，我能够识别。
“这里面是S—11型的爆炸剂。”他轻轻地看了徽章一眼，平静地说道：“当我再次打开它的接口时，就会爆炸。”
我的警报系统终于开始运作了。
他破坏了我的主程序，所以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时我失去了应有的反应。
应该早一些分析他的精神波动，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忽视了他作为人的那一部分。
“ATEH，”他淡淡地笑了，“其实我一直无法相信，你居然真的是军部的那个ATEH。就算是你亲口说了出来，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看着他把小型终端机小心地放在护栏下面。
……
“ATEH，我以为你只是一个终端而已。可是你让我觉得迷惑，你和LISA她们有交流，这很奇怪。”他直起身来，“而且你的表现和一般的终端不一样。”
“那是博士的愿望。”他希望我与众不同，希望我能够和人类交流，希望我能够拥有人类和终端的特性。
我想他失败了。
不过，不知道llec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发现了我和LISA的非情报交流？
他苦笑着，“而且我还发现，你有一段非常隐蔽的程序……军部通过它命令你……”
我保持着沉默。
他的表情很难看，“博士如果知道……连你，他亲自设计的系统都被用来监视他、利用他……”
我依旧保持沉默。
人类的历史就是背叛的历史，人类最擅长的就是怀疑。可是博士面对我的时候忘记了怀疑，因为他不认为我是人类。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我表现得更加接近人类。
多么矛盾的人类。
博士把他的信任用错了地方，我永远也不可能和人类一样。
“……你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申辩？”他笑着流泪。
“那是事实。我所做的就是执行。”我有思考的能力，可是我的定义和人类的并不相同。
我的人格系统。
是博士一串一串的敲出来的。
那是我的主体，博士是这么认为的。他说，ATEH，你是这个星球上独一无二的。
博士。
人类。
还有llec，流着泪的llec。
ATAD。

“你知道吧？我的基因也被改造过。”他狠狠地抹掉泪水。
“我没有配备生命分析仪器。”所以无法判断。
“我指的是：你曾经入侵过WSA的系统吧？！”他变得急躁不安，“难道没有查到你想要得到的资料吗？”
“是的。”我承认，“曾经有过。但是资料的保密级别很高，在短时间无法得到。
“……军部的人想要毁掉你。博士想要保护你。你知道吗？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
与游击队暗中来往的博士，擅自修改军部终端程序的博士，曾经是研究所所长的博士。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博士已经被逮捕了，接着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叛国罪、渎职罪……任何一个被加在他头上的罪名都可以毁灭他。
我是他引以为傲的成果，至今还无法被军部完全控制。
所以，我也应该被毁灭。
我说，“你知道吗？你们国家的政府想要用你来交换DALAS的农田。”
“我知道。”他咬着嘴唇，“我的基因很珍贵。”
博士是第一个成功的基因人。从他诞生以来，两个国家对于优秀基因人的兴趣因为对方的刺激而急剧膨胀起来。
基因战是战争的另一种方式，只是披上了科学的外衣。只是两个国家都已经无法承受研究基因人的庞大开支。
停止研究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这个星球不需要基因人。可是公民可怜而且微弱的自尊心已经在竞争中和基因人的研究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而且更糟糕的是哪个国家也不愿意率先停止研究。
这就是人类愚蠢的地方。
在博士十六岁的时候，MINEN发生了政变。上将LD控制了军部，进而控制了MINEN。与此同时，研究所里正在复制博士的基因，试图创造出一个更加完美的基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