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的偷窥者————掸帮生鸦片

作者:掸帮生鸦片  录入:12-02
序)
五月里的某一天,当费里希南德神父发现自己的弟弟佩利开始同村子里的小孩玩耍时,便不由得产生了微微的苦恼。
诚然,上帝是慈悲的,他同情像佩利这样的纯净灵魂,因此,在它们未变浑浊之前,他赋予它们"可以玩耍"的特权,将它们同那些为求赎罪而终日劳作不息的西绪福斯门区分开来,故佩利并非是没有理直气壮地同村子里的孩子玩耍的理由。但是,早在六年前,费里希南德第一次看到佩利读书时,便觉得佩利应该同"玩耍"一词绝缘:就像是黑夜里的银色月光可以照清道路,费里希南德已从佩利满足而愉悦的笑脸上看出佩利未来的方向──或许,佩利注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能够引导著他人通向幸福之岸的摆渡人。所以,此刻的佩利本应该是坐在书桌边为将来而充实自己,或者即使是同孩子们在一起,他业也应该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向那些迷惘的灵魂讲述上帝,讲述他造人的意义,讲述人的罪孽,讲述赎罪的方法以及天国的美好,以便於让他们在成年後少做错事少走弯路。
──然而此刻的真实情况却是佩利像没有教养的孩子般玩得满头大汗,这使费里希南德感到难堪,因此他又有些庆幸现在没有路人经过,他不用当著他的面把佩利从孩子们中领出来。

"佩利,玩得高兴吗?"於是,费里希南德加快脚步,微笑著走向孩子们。
"神父,您好。"看到费里希南德,孩子们都停止了嬉闹,恭敬地站成一排,佩利的位置在中央,俨然已是他们的领袖。
"非常愉快!"佩利喜悦地叫起来,向费里希南德伸出手臂,等待他的拥抱。佩利的蓝色眼眸里闪现著许久未见的热烈神采,将他的面颊映衬得愈加红润。
"你们好......是吗?"费里希南德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擦佩利的脸和手,从而巧妙地躲避了那个必然会粘上汗水的气息的动作:"佩利,我并不愿意打扰你的兴致,可是我们是否应该回家吃晚餐了?"注意到其他的孩子都以羡慕的目光盯著正在享受兄长关爱的佩利,费里希南德又一一把他们擦干净。

日暮西下,天空中云层的色彩已由澄亮绚丽变为厚重浓郁,沐浴在稀薄的微光中,费里希南德牵著佩利的手以散步的姿态往家门靠近,这对兄弟看来是如此闲适安逸,而同样的身材修长,体态优雅,同样的白皙且泛光的皮肤以及青春美好的面庞上同样的满足之色则使他们比一般的幸福者更具有感染他人的能力。
"看,那就是莱昂内尔家的兄弟,"村子的马夫指著他们的背影告诉自己的儿子:"他们都是好品行的人。"
然而,纤细的人并不宜承受过多的幸福。五月的晚风温暖而柔软,对年幼丧母的佩利来说,它们的气息与母亲的相差甚微。因此,当它们慈爱地从佩利的发稍边拂过时,佩利那已满溢著幸福的心湖之水终於因这新增的微小幸福而漾出来了。

费里希南德正在思考应当用什麽方式才能不扫佩利兴致地告诫他不可贪玩,滚烫的液体忽然灼上他的手背,待他转过身时,佩利已经抽噎起来。
"佩利,你怎麽了?"
"我,我只是......"佩利胡乱地挥动手臂,企图抹去兄长眉宇间的忧虑之色,结果却只是在徒增自己的伤感。"......幸福......"不过最後,他终於还是用这个关键词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态。
幸福?幸福应当怎样表述?
费里希南德沈思了片刻,"佩利,幸福是虚幻而脆弱的。"
佩利抬起头,总算停止了哭泣,於是费里希南德继续解释道:
"幸福难以触摸。"
"哥哥,我不懂......"并没有对幸福的定义作太多思索,佩利拉住费里希南德的袖口,只凭本能问道,适才那令人心痛的纤细敏感已被好奇的神色所取代:
"幸福难以触摸吗?可是我今天感到很幸福,河水,泥土,云雀,天空,日光,风还有里奇他们和您,哥哥,你们都带给我无法言喻的幸福感──如果幸福是虚幻的,那麽现在我心中这种真实的感动又是什麽呢?"
"哦,佩利,你看到的只是幸福的幻影;"轻抚佩利的头,费里希南德已经可以开始引导佩利了:
"你所接触到的,只是尘世间的快乐,它不真实且不能持久,纵使它能给你一时的满足,但是它也可能会导致你走向欺骗,背叛,纵欲,堕落──而真正的幸福应该是仁爱,平静,安详,知足,它只存在於天国。并且,人们必须要努力一生才能得到它。"
"可是......"佩利仍然想要反驳什麽,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於是费里希南德迅速地打断了他。"佩利,要得到真正的幸福,只有勤奋,仁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费里希南德的口气里除急迫之外还带有一些佩利和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专横,在某些情况下,"傲慢"也可说是这种专横的同义词。
"任何将宝贵的时间浪费於玩乐的行为都无异於是在断送自己的幸福。"

之後,这对兄弟继续向家门靠近。太阳完全沈下山去了,天空却还未变成春末夏初之夜特有的极具清澈感的蓝黑色,依旧红豔异常。费里希南德不知远处那些小小的黑点是蝙蝠还是燕子,他也没有机会去辨认,因为之在那麽一瞬间,它们便已经消失无影。
"瞧一瞧旷野里的百合......"
费里希南德想起主的言语。四下里并没有百合,但空气中有微甜的香气:这就足够了──一想到佩利又将与一项劣习绝缘,费里希南德便不再需要百合花来为他的喜悦锦上添花了。

"哥哥,我不能同意您刚才的看法。"
这是佩利与费里希南德之间的第一次意见分歧。佩利清亮的声音与四周景致并无不协调之处,相反地,声音本身非常悦耳,所以费里希南德一时间竟未发现声音中包含的令他不愉快的信息。
"如果真正的幸福要死後才能得到,我到宁愿在幸福的幻影里腐朽。"
简直就像是反叛者的宣言!
费里希南德诧异地望著佩利,微张的口半天也没合上。以前一直沈睡著的唯一能将他和佩利从本质上区分开来的东西现在已经从佩利眼中苏醒,它有薄莎状的形态,正游移在佩利尚未完全成型的世界里。就像是灾难的预示,虽然费里希南德还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是它的确让费里希南德感到不安。於是,费里希南德下意识地躲开它,将目光移向前方──那里有他和佩利的家。此刻,只见家的大门正微微敞开一条缝,等待著兄弟俩的归来。

──公元1696年5月的某一天,佩利12岁,费里希南德22岁。
(一)
四年後
26岁的费里希南德已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虽然半年来他因为思念已往生的父亲而消瘦得厉害,但这丝毫无损於他的美貌:他还未留颊髯,清秀的面孔与华丽的相映,他的美犹如少年。当然,和那些有著令人不安的妩媚神态的少年不同,费里希南德的凌然表情会让所有人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就知道他是男性,一位具有正直,仁慈,知识渊博等诸多美德的男性。
他是如此地漂亮,所以方圆十里内的人都喜欢他──且不管这些感情的性质如何,总之,他的外表,他的品性,他薄嘴唇里的精妙言语,他蓝眼眸中的无尽忧郁的确已经让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为之倾倒了。

11月,村子里已连下三天雪。
今天不是礼拜天,教堂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正合费里希南德之意:在庄严又安静的白色世界里,他又可以坐下来静静思考关於父亲的事:
近来费里希南德天天梦见父亲,他的情况不太妙,费里希南德看见他穿一身白袍,满脸忧虑,徘徊在不知名的地方。
是什麽阻碍了父亲的飞升?以父亲的品性,他早就应该通过窄而小的天国之门,奔向永生:如果父亲是因为尘世间的思念而无法超脱,那麽又是谁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应该是佩利吧,他向来都对亲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
那麽......


***    ***    ***    ***   ***     ***    *****
"早上好,神父。"一股混杂著金雀花甜气的味道在教堂里弥散开来。费里希南德捂住脸,尽量不让这些味道涌进鼻孔。是西奥多,曼斯菲尔德,费里希南德在心中默念。面前多了堵肉墙,费里希南德不用抬头也知道那个令人不齿的男人正用一贯的嘲讽微笑对著自己。
"您好,曼斯菲尔德先生。"
费里希南德换了个姿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却听见一阵不识趣的笑声。大概在对方看来,他的举动很是孩子气吧?(连费里希南德都觉得自己沈不住气了些)然後,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拖起他的下颔,於是费里希南德的目光便被迫同曼斯菲尔德的相遇了。
曼斯菲尔德英俊的脸上满是与声音相称的轻佻──如果有一双野兽般不知廉耻的眼睛和一堆仅仅是不难看的面部器官便可称之为"英俊"的话。"莱昂神父,您在想什麽呢?"此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语调始终轻浮:
"是在想您的父亲吗?真是个孝子呐!"
"......不关您的事。"
费里希南德毫不客气地甩开曼斯菲尔德的手。他本想对曼斯菲尔德礼貌些,但是一想到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对另一个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那麽那个人或许连存在这件事都是个错误,自己也就不需要礼貌地对待他。
"是吗?真是让人寒心,"曼斯菲尔德索性蹲下身,炯炯地看著费里希南德:"我就不能成为您的依靠吗?"
"请不要说违心的话,主会生气的。"
"违心,哈哈,我的心在哪里?哦,‘我的心已经分成两半,一半属於你,另一半还是属於你'......"
"别开玩笑了!"费里希南德猛然站起来,他的脸因遭受不应有的耻辱而涨得通红,现在他句的与其留在这里听曼斯菲尔德说些下流话,他到宁愿顶著对神不敬的罪名离开有这个男人所在的地方。"我今天真是不幸!"於是他刻意提高声调,向门口走区。
"请您原谅,我并非在开玩笑,"费里希南德的手被拉住了,他试著挣脱,没有用,曼斯菲尔德的力气大到令费里希南德以为他在为刚才的话生气,但是当费里希南德回过头,看到的仍是曼斯菲尔德微笑著的臃懒的脸。
"您为什麽生气呢?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敢於向您表示爱意的人?"
"不要对我说这些,曼斯菲尔德先生。如果我只有16,7岁,又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少年,那麽我至少会考虑是否接受您的心意,可是如您所见,我没有修长苗条的身材,也说不上美丽,甚至比您大上两岁──还有,我从心底排斥你寡廉鲜耻的追求快乐的方式,您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教堂里一度安静下来,费里希南德很清楚地听见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可恶的曼斯菲尔德,费里希南德迅速地望他一眼,只有他依旧平静。
"您是个特例......"终於,费里希南德看见他微微皱起眉头,不知怎样表达心中所想。
"我希望您的特例是位女士,他可以给您正常的幸福。"尽管心里明白劝戒对曼斯菲尔德起不了作用,费里希南德还是抱著下不为例的心态说道。果然,就像救助了一只会吃人的郎,恢复成诡辩家的下一秒锺,曼斯菲尔德便向费里希南德发起反击:
"莱昂神父,您以为我真的喜欢男人吗?不,我爱慕的是可爱的少年们身上那些柔媚,温婉。恰似女性的部分,每次搂著他们进入梦乡时,我都好象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平心而论,或许我爱的正是男人心中最完美的女性呢!"
"您真让人觉得恶心......"
"您不能理解吧?神父又怎能理解尘事间这种最为复杂甜美的感情?"看到费里希南德因气愤而全身发抖,曼斯菲尔德满意地将他搂如怀中。现在他的心情好到了极点,费里希南德的挣扎对他来说与被小猫的爪子挠到无异。
"请不要乱动......您真可爱。"
"放开我!"
"但是,您是特别的。"
"住口!"
"您与我不同,您无趣,傲慢,虚伪,贪婪(不能否认费里希南德有支配所有人的欲望),您学习知识只是为了装点门面欺骗世人,可说是谎言的集合体,然而,您看似光辉的外在又把您伪道者的丑恶诗意化,使其成为美的象征。您就是如此奇特的人,您自己没有察觉到吗?"
费里希南德觉得自己此刻好象掉进了冰窟中,他的脸色由绯红逐渐转为苍白。他认为自己又一次被曼斯菲尔德羞辱了,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麽地方令曼斯菲尔德不满,以至於让他每次都会像这样不遗余力地羞辱自己。还有,最可恨的是,他无法反抗曼斯菲尔德,这个从王家学院里毕业的道德沦丧者:无论体力还是学识,自己都不如他,这是费里希南德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或许费里希南德的脾气比曼斯菲尔德更为固执,不过由於长久以来他的眼睛一直被神之手蒙蔽著,所以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请放开我......"最後,费里希南德决定站时向曼斯菲尔德屈服,所以他虚弱地说道"
"您是在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曼斯菲尔德轻笑,还没有放开费里希南德的意思:"到底是谁在胡言乱语?夏娃不是没有知识吗?可是她为什麽知道‘这果子又红又可爱,正好可做晚餐'?神是不存在的,地球不早就是圆的吗?不早就不是宇宙的中心吗?
又或者,神的确是存在的,不过他不是已经失踪了数千年?您又在做什麽?难道您真的想一辈子躲在这里,以已腐朽的荒野中的变质食物为生?西班牙的查理六世病死了,您知道这意味著什麽吗?战争,胜利,财富!不,您什麽都不知道!"
曼斯菲尔德重重地吸了两口气,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近似严厉的口吻说这麽多话。所以他有些满意地看著自己的劳动成果──果然,费里希南德终於把自己的恐惧表现於外了。
"我......我对与神无关的事物没有兴趣!"
"哦,我就知道您会这麽说,您真是顽固!到我身边来吧,我不奢望您能够爱我,但是我想让您看到真正的世界。"
之後,有什麽温软的东西轻含住费里希南德的耳朵,费里希南德浑身一颤,听到曼斯菲尔德那充满诱惑意味的声音:
"莱昂神父,您真的知道什麽是快乐?"
费里希南德极力忍住想呕吐的感觉,拼命挣扎。终於,他挣脱了曼斯菲尔德的怀抱。他立刻奔向门口。逃离他!现在费里希南德只有这个念头。〈圣经〉掉到地上了,他顾不得理会,他像被猎人追逐的鹿,瞪大眼睛,撞撞跌跌地奔跑著,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一直跑,片刻也不敢放松,哪怕是自己早已跑到听不见曼斯菲尔德笑声的地方。
"下......流!"他一边跑一边哭泣似的喃喃自语。
"下流?"教堂里,曼斯菲尔德仿佛听见了费里希南德物理的求助声,他把手放到自己唇上,那里还残留著曼斯菲尔德的温暖。"下流?"他微微一笑,随即露出认真而迷惘的神情:
"我也想更纯洁地爱您,可是我......
......只懂得这种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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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年11月,西班牙国王查理六世病亡,下半天哈布斯堡王朝後继无人。以此事为导火线,一场以英法为主要的参战双方的欧洲大战拉开了序幕。尽管费里希南德比任何人都要信仰神,神却吝於向他透露其未来的命运。因此,费里希南德现在还不知道,这场战争对他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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