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时运不错娶到了念过书的媳妇儿,自己也跟着认了字学了些东西,脑子活泛了些,乘着改革的东风一跃而起,摇身一变成了A市新锐的企业家。
都说人想要改变阶级至少要努力三代,思想本质上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的林老爷子心底最大的想法就是光宗耀祖,死后下了黄泉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超出自己的掌控去。
林家三个孩子,跑了一个女儿,对于林老爷子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们那个年代从村里起来的人,送女卖女的事情多了去了,哪怕是弄死了也并不多稀奇。
林雪霁的妈走了之后,他也并不太将林雪霁放心上。
家里第二个孩子本来就最容易遭到忽视,更不用说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儿,上有兄长下有弟的,林雪霁在林家就是个透明人一样的角色。
妈妈没走的时候她还有点存在感,妈妈走了之后,除了哥哥和弟弟之外,就没谁把她放心里去了。
林雪霁存不存在一直以来对于林老爷子来说没什么意义,而她未婚怀孕孩子还父不详这一点,直接上升成了一个耻辱。
林老爷子并不接受这份耻辱,所以他也不允许家里人接纳这份耻辱。
他干脆的隔离掉了林雪霁所有的消息,而在林雪霁死的时候,要不是事情被道听途说的人闹上了媒体,发觉了自己还有个长孙在外,他也是压根就不想去的。
林宏阔和林宏盛这两个儿子一辈子都对他少有忤逆,到了如今孙辈都成人的时候,他又开始强行的插手孙辈的前程了。
林宏阔和林宏盛都承认自己是有些窝囊,但再窝囊,也是有底线摆在那里的。
童年的一些事故给他们的印象和阴影太过于深刻,以至于他们一点都不想要自己的儿女步上自己和林雪霁的后尘。
一个人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未来应当是由自己来选择的。
假如说家里的孩子自己也迷迷糊糊的没有什么主见,那么给他们安排一条路让他们顺着走无可厚非,但林家几个孙辈都是自己有主意的,自然用不着。
林宏阔和林宏盛都不愿意老爷子插手自己的小家。
以前老爷子还忙事业一天到晚见不到人的时候还好,现在他退休了闲得很,天天的给他们找事,再加上林宏盛前些日子见到了林木又被老爷子摔了自己收藏的画,晚上还频频梦见一个人在外边孤独死去的姐姐,登时就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林老爷子顺风顺水一辈子,就没受过这种气,当场放话说要把林宏盛赶出家门。
林宏阔本来在劝架,但他在商场上纵横这么多年,该有的嗅觉一点没少,该有的气性也被养出不少,他听老爷子这么一说,干脆就跟着弟弟一起连着炸了。
林老爷子本来没把这事儿太往心里去,直到他们兄弟两个找来了律师,说是要公证一下财产大家分分家一拍两散,才急了眼,直骂他们是白眼狼。
但林宏阔和林宏盛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干脆结束掉这一切,哪怕自己吃足了亏也一定要把这一套流程走完。
如果林木多关注一下最近的本地新闻,就会发现林家的事情搅和得满城风雨。
只不过林木并不关注这些,哪怕是知道了,也并不觉得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木安静的听完了两个舅舅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应该说点什么。
他甚至对于林家到底有些什么产业都并不清楚。
过了半晌,他才迟疑着说道:“那……恭喜?”
两个男人微微一怔,林宏阔叼着烟砸吧砸吧嘴,说道:“就是说……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们帮忙的。”
林木这才领会了意思,他刚想摇头,就想起之前听德叔说过的拆迁的事情。
不过这个事情他自己大约也是能处理掉的,毕竟想要人类绕开他的小院子,妖怪有一堆一堆的手段。
但这种城市规划开发都是一片一片规划的,村里有不少人都等着拆迁好搬进城里去。
别的不说,反正德叔一家都是这么盼着的。
林木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就把整个村都给拖下水。
而且他眼前的这两位长辈,跟亲女儿死了也能无动于衷的那位显然并不一样。
虽然因为最近的事情而疲惫憔悴,但看得出来,他们心情颇好,像是抛下了什么重担,整个人都开阔起来。
而现在,他们想要补偿林木,只是图一点点心安也好。
要放之前,林木真的一点都不想跟这两个被外公掐着脖颈命脉一点都不敢挣扎的长辈有什么交流和牵扯,但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林木有些惊讶。
林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也不是没有。”他说道,“青要村拆迁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绕开我家。”
哪怕是以后去了大荒,林木也要掘地三尺,把整个院子一根草一片瓦不落的全都带走。
那是林木仅有的、能够留存的跟妈妈的回忆。
也是他唯一能够留下来的,可以跟爸爸细细诉说当年的地方。
谁都不许动。
安静的躺在林木衣兜里的细小枝条若有所觉的微微颤动了一下,随着风轻轻叹息了一声。
送走了两个男人,林木捧着那一束雏菊,把奶糖也拜托给守墓的刘爷爷,又问他借了水桶和抹布,走进了墓园。
林雪霁的墓碑前已经有了一束花。
跟林木手里的一样,是一束开得饱满热闹的白色雏菊。
林木把自己手里的花放到那一束旁边,又将衣兜里的枝条拿了出来。
帝休极浅淡的虚影从枝条里飘了出来,静静的停在他身边,注视着墓碑。
林木打湿了手里的抹布,擦了擦落了灰还长了些青苔的墓碑,蹲下身来,看着墓碑上嵌着的照片。
“我听大黑说忌日的时候诉说思念,也许会变成梦交托给你的转世,那就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啦,妈妈。”
林木说完,把手里的抹布拧干,看着照片发了好一会儿愣。
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慢吞吞的张口,轻声说道:“妈妈,爸爸回来了,虽然有点晚。”
“但今天我们一家三口,也终于算是团聚啦。”
第48章 帝休脑子嗡嗡响。
林木来公墓的频率并不算高, 也就是一个季度来上一趟。
平时负责守墓的刘爷爷也会稍微帮忙打理一下这些墓碑, 但到底还是不会特别细致。
林木每一次来,都是要仔仔细细清理一遍的。
一边清理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一些心里堆积起来的话。
打从去年毕业之后,林木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好讲,稍微回想一下, 之前的一年里除了偶尔出去跟新的客户签单子和上花鸟市场之外, 几乎没有跟别人有多少口头上的交流。
待在自己家里也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 来见妈妈的时候也沉默寡言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么想想, 也难怪他当初看到妈妈留下的照片时会想要养一只狗陪陪自己了。
“我本来想养条狗的, 但现在用不着了。”
林木擦着底座上爬着的青苔,想到家里那一群妖魔鬼怪,微微叹气,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家里现在有九尾狐, 有龙,有人参含羞草和土豆, 还有一棵爸爸, 养他们可比养条狗热闹多了。”
“就是你看不到了,可惜。”
林木嘀嘀咕咕的说着, 帝休的虚影站在他身后,微微垂着头,目光专注而柔和的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这张照片他没有在相册上看到,并不是严肃正经证件照一样的遗容,而是一张角度看起来像是自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性笑容明艳灿烂, 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她的睫毛长而密,有光落在上边像是金子揉碎了的粉末,亮闪闪的,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也跟着愉快起来。
这模样,是帝休所熟悉的那个姑娘。
他静静的看着那张照片,听着林木絮絮叨叨的从入职的事情开始说起,一半抱怨一半高兴的细数着最近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巨细无遗。
林木嘴皮子不停的从上午九点说到下午一点,到最后慢慢的停了下来,总需要思考一会儿,再接着说。
林木说累了,偏头看向帝休,问道:“当年是怎么回事啊?”
帝休轻轻应声:“嗯?”
“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林木解释道,“如果不愿意说的话也没关系。”
帝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
“就是很普通的,遇到了贪心的人,我一时不察……”
当年距离现在也并不多久,帝休记得倒还挺清楚的。
因为某个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并不擅长认路,所以每次跟着林雪霁进到城市里来的时候,都是不离开她一步的。
而帝休也并不喜欢被许多人所关注,于是他总是小心的把自己的身影隐藏起来,只给林雪霁看到。
结果也就是林雪霁转身去了个洗手间的功夫,帝休就被混迹在人群中的一个修行者给看见了。
他人形的外表实在出色,穿着形象也跟当时的中原格格不入。
再加上跟着林雪霁出来这两年也并没有遇到什么拥有特殊天赋和能力的人类,帝休自己也掉以轻心,于是就被人揪住了小尾巴,找上了门来。
不巧林雪霁那时有孕在身,帝休当机立断,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察觉到自己妻儿的存在时,花下大力气把林雪霁和她腹中的林木的存在给遮住,转头就引着人远离了母子两个所在的城市。
遮掩天机让他元气大伤,弄死了几个穷追不舍的人类之后,撞在了几个早有准备的人类手里,大打出手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这种事情在大荒几乎是每天都有上演的事情,哪怕帝休并没有亲身体验过,晏归他们跑去山谷里跟他唠嗑的时候,也没少拿这些事情来举例让多加小心。
这也是为什么帝休在察觉到不对时动作那么利落抽身那么干脆。
“当时我状况不大好,心里多少有点预感知道大概是要出问题了。”帝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很早就把这颗果实送给了你妈妈……只要她吃掉就能忘记我。”
可是林雪霁没吃。
她不仅没吃,还咬紧牙关守住了秘密,一守就是十八年,谁也没告诉,包括对当事人之一的林木也一点口风都没有透。
很显然,她是决定让自己的孩子就作为人类过完这一生的。
只不过事不从人愿。
“后来我就被捉到了,事情发展得实在太快。”帝休略一回想,说道,“本体被分成了五份,魂魄倒好一点,还差一分就归位了。”
林木愣愣的看着帝休,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说:“很疼吧。”
帝休一怔,抬手想要盖住林木的眼睛,却又发觉自己如今的状态根本遮不住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摇了摇头:“不疼的。”
林木微微仰头看看他,想想也知道这肯定是假话,他收回视线垂下眼,问道:“那你没有想跟妈妈说的话吗?”
“没有哦。”帝休偏头看向墓碑上泛着灿烂笑靥的照片,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害羞。”
林木觉得帝休大概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说肉麻的话,他把东西都收拾好,说道:“我同事说今年好好寄托思念的话是可以传达到的,你慢慢跟妈妈聊,我就先回去啦。”
帝休偏头看着林木拎着水桶走远,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墓碑上。
从他的视角看来,这里空荡荡的,一丁点属于林雪霁的气息也没有了。
她已经不在了。
说什么能传达到也是骗人的话。
每一个生灵的每一次轮回都是被严格剥离开的,不可能被人找到转世,这是任何一个妖怪都具备的常识。
真正能有幸转世再续前缘的,有且仅有一个可能,就是前世立有大功德或是大冤,来世得到报偿的时候,便再有一次这样的缘分。
林雪霁并没有达到这样的标准。
属于帝休的那个人类,如今气息消散得干干净净,寻也寻不着了。
帝休蹲下身来,垂眼看着放在墓碑前边的两束雏菊,看着风略过花瓣带起的颤动,缓缓回过了神。
也好。
儿子倒是有个心善温柔的好同事。
帝休在墓碑前安静的发了许久的呆,直到有别的人来了,那一道浅薄的虚影便随风消散,放在墓碑前的拿一根细弱的枝条也在瞬间不堪重负,化作齑粉。
林木走到管理室,把手里的水桶和抹布还给了刘爷爷,又去洗干净了手,一出来就看到花花正在跟奶糖对峙。
准确的来讲,是单方面的对峙。
狸花猫胆大包天,炸着毛紧盯着那一团巨大的白色毛绒绒,尾巴翘得笔直笔直的,冲陌生的狗子哈气。
而晏玄景端庄慵懒的趴在那里,连个眼神都不给花花,直到听到林木出来的脚步声了,才抖抖耳朵睁开眼,坐起身来仰头看着林木。
林木有些无奈,把拴在门上的牵引绳取了下来,跟依旧在看报纸的刘爷爷打了声招呼,告了辞。
奶糖跟在林木后边,在小电驴开了锁之后跳上了车后座,仰着脑袋配合着林木把他脖子上的牵引绳去掉。
林木探头看了一眼跟在他们屁股后边摸上来的狸花猫,说道:“花花胆子倒是真的挺大的。”
“这猫开灵智了。”晏玄景淡淡的瞥了摸过来的猫一眼。
大概是跟着人类混久了或者别的什么机缘。
“哎?”林木微微睁大了眼,“那它会成精吗?”
晏玄景又瞅了一眼胆大包天的猫,摇了摇头:“多半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