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熄在那时能听见阿箬的声音,他的神识有很大一片,其实是跟随着阿箬的。
只可惜,那朵花被蛇群挤压碾碎,之后阿箬也没再送给过他了。
如此一想,寒熄原先眉眼中的轻松惬意消失,台上雀妖与凡夫俗子的感情走到了最终章,二人无法破开天道规矩长相厮守,一道轰隆的雷声宛若真实,叫所有人都朝门外看去,生怕天降大雨。
雷声是假的,雀妖的哀呼痛喊化作了鸟雀悲鸣,凡人呜咽哭泣,她失了修为道行,他也失了再爱旁人的心。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寒熄放松于膝上的手忽而收紧,睫毛颤了颤,堂内烛火摇曳,照耀着斑竹屏风上一只只灵动的鸟雀,那些栩栩如生的鸟影似乎也随着火光跳跃而活了过来。
三声叹息,从青年哀痛,到中年失意,再到老年释怀,凡人于这短短的一呼一吸间过完了一生,最后掌声鹊起,寒熄起身,牵着阿箬便要往外走。
他不喜欢这个结局。
阿箬匆匆带上了源莲,心道寒熄走得还真及时,故事才刚结束,那边台下听客都还沉浸于最后的悲伤之中,寒熄就要离开了。
他们出了客栈,又是阵阵冷风。
城中飘来了些许金桂香味儿,现在已经是晚桂了,枝丫上没几朵,仅能闻见,瞧不见。
小城华灯初上,一条长街望到尽头,全是卖吃喝的,他们所住的小客栈就夹在其中,乍一眼瞧不见在哪儿。
阿箬又瞧见街角飞落的枯叶中,夹着两片海东青的羽毛,再便是听见一声妇人惊呼:“哎哟,什么鸟?吓死人了!”
阿箬顺着声音看去,瞧见某家店铺的雨檐上正立着一只海东青。它有些年迈了,但仍旧威武得很,笔挺地收敛着翅膀,像是一尊佛似的蹲在那儿。背着夜色,眼睛都不动一下,即便如此,它的身形也大于一般飞鸟,总能惹人注意。
的确是隋云旨的鸟儿,阿箬在天际岭见过它,大约是陪着隋云旨长大的,所以护主得很。
阿箬将隋云旨从天际岭拖出来时,这只海东青一直跟在后头飞,既不敢靠得太近,又担忧阿箬一个失手,把隋云旨的胳膊腿拖折了。
鸟在,说明隋云旨离此地不远。
海东青与阿箬对上视线后,忽而一声低鸣,扑扇着翅膀缓慢地飞向上空,似是要引她去什么地方。
去哪儿?
莫非是去找隋云旨?
她与隋云旨也不太熟,往事既已过去,那再碰面也没多大意义。
阿箬便当做自己没看见,捧好了源莲,心里想到了个好去处。
“神明大人,我们走那边。”阿箬指着一个方向,扯了扯被寒熄攥在手心里的手。
寒熄闻言,目光缓慢随着阿箬所指的地方看去,再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锦盒,脚下动了半步,便由着阿箬牵他往那一侧走去。
那是一家当铺。
要说源莲自然是卖给药铺才能物尽其用,但是小城的药铺不见得能为了源莲出多高的价格,但当铺不一样,当铺得了这东西,估值之后还可拿到外头去卖,至少翻倍。
阿箬将源莲交给当铺掌柜的,瞧着对方捏着山羊胡眯起双眼算账,片刻后给她报了个数。这东西稀缺,世间便是有钱也难得一株,好在掌柜的是个识货之人,他给阿箬的价格不高,因他也不太好出手,可一旦出手必是十辈子吃喝不愁的天价,故而他也不敢给低了,怕把阿箬吓跑。
阿箬对掌柜的给的钱已算满意,省吃俭用几十年完全不愁,她就这么大方地将源莲给了掌柜的,自己收了银票和一些碎银子,点了没问题,这才背过身藏钱。
阿箬背对着掌柜的,面朝当铺一角,顺势拉着寒熄过来挡住,她低头解开衣领上方三颗盘扣,露出里衣的交领来。
寒熄身量高,几乎将光也给挡了去,阿箬将领口扯大,从寒熄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她白皙的脖子下精致的锁骨,和锁骨下方随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而微微起伏的两团柔肤。
阿箬摸到了衣裳里的口袋,将银票装了进去,这便昂起头整理衣襟,手上扣着盘扣的动作不停,一抬眼,却见寒熄盯着她心口位置在看。
阿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我们走吧。”她将最后一粒扣子扣上,重新去牵寒熄的手。
寒熄一声未吭,随阿箬离开当铺,到了外头灯光更亮,没了身躯遮挡,阿箬薄裙下的身形在光影下尽显。她的腰细得双手一掐几乎就没了,偏生的前襟那两团,还有些圆圆翘翘的。
她不算瘦弱,在饥荒年代里,阿箬长得很好。
寒熄顿了顿……想起来了,那是他悄悄喂出来的。
小姑娘并不知情,她还有些得意,每次她拿箬竹根闯入寒熄的结界换小银雀,结果她一天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
他又听到阿箬的心声了,在很久以前她便喜欢独自一人对着他的白骨碎碎念,如今对着他的人说话正经了许多,碎碎念全放心里了。
阿箬心道:看了也没事儿,反正神明大人也不会因看她身体而胡思乱想,况且她也没什么好看的。
正经的话,一天听一两句就够了,阿箬还是碎碎念起来,比较可爱。
胡思乱想吗?……如何想,才叫胡思乱想呢?
阿箬方吃了银耳莲子羹也不觉得饿,便想带寒熄回客栈早些休息,路走了一半,一直跟着她沉默的人突然开口,道了句:“看。”
“看哪儿?”阿箬昂头,目光在街上扫了一圈,没见什么特殊的,再回眸去瞧寒熄,一眼便与之含笑的眼眸撞上。
寒熄道:“看阿箬。”
阿箬心口似是漏了风,难为情化作潮水,顺着那漏风的口灌了进去。
“为何看我?”阿箬问。
寒熄仍是盯着她,没有回答,两人便在这处站了许久,站到周围路过的人都有些好奇地投来视线,阿箬才收回目光,朝那几个对着寒熄脸庞笑嘻嘻打量的女子瞪去一眼。
寒熄想,阿箬说得不对。
她是好看的。
小客栈位于两栋高楼之间,墙几乎贴着墙,中间的巷子是只能一人侧身走过的宽度,故而客房内虽有窗户,打开却不能瞧见主街风景,只能透过斑驳长满青苔的围墙朝天空瞥去一线,能望见繁星银河的一角。
入夜,万籁俱静,小城也陷入了深眠,街上无一行人,唯有一轮静悄悄的明月光照大街小巷,银色温柔地倾洒在屋顶飞檐之上。
寒熄已经躺下了,阿箬朝他看了许久,回想起今日在茶楼里被喂下一整盅的银耳莲子羹,她耳尖透着红,只要想起当时寒熄的眉眼,心跳仍如小鹿乱撞,咚咚地撞得心口泛疼发酸。
阿箬睡不着了,她趴在窗沿,只要一伸手便能碰到对面那堵潮湿的墙面,月色顺着两堵墙的缝隙落下,叫她清晰地看见了青苔的模样,还有其间漂浮的微弱幽绿的灵光。
一抹黑影投下,阿箬抬眸去看,正见对面楼的屋顶落下一只海东青。
阿箬睁大双眸,不懂隋云旨的用意。
许是因为她身上也有些仙气,这鸟往日怕她怕得紧,在天际岭的那几日,这只海东青从来不敢在阿箬的面前乱转,今日倒是反常,若非其主人指示,它又怎敢跟着她?
阿箬不太想见隋云旨,她对海东青呲了呲牙:“快走,不然我拔光你的羽毛,把你烤了吃了!”
恐吓的话才说完,那海东青便愣了一下,然后扑扇着翅膀,后怕般逃了。
阿箬舒展四肢,而后疲懒地在窗前吹那一丝丝巷外吹进来的凉风。
海东青走了没多久,阿箬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她微蹙眉心。黑影重新压下,这回影子很宽大,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阿箬抬头去看,见到了一张眼熟的脸。
再一次见到隋云旨,阿箬心里没多少波澜,她只是不懂他找她做什么,既说是欠花,那花还了,他们之间也该结束才是。赶人的话到了嘴边,隋云旨忽而朝阿箬露出一抹较为纯澈友好的笑容来,顿时让她那句“滚开”在喉咙处吞了个来回,最后被咽了下去。
“阿箬姑娘,好久未见。”隋云旨道。
仔细去看,阿箬发现隋云旨还是变了的。
五六年的时光将过去更具少年气息的男子蜕变成了青年,他的身量又高了,身形也壮了不少,五官长开,仍旧是剑眉星目的,眉眼间却多了些锋芒。
大约是因为成熟了,隋云旨也更好看了。
“有事?”阿箬不欲与他寒暄。
隋云旨也不婉转,点头道:“是有些重要的事,我本想让猎云带你去的,可你似乎不太喜欢它,所以我便自己来了。”
阿箬单手撑着下巴,撇嘴:“一只鸟而已,还说不上喜不喜欢。”
“阿箬姑娘……还在找那些怀有仙气之人吗?”隋云旨问出这话后,阿箬脸上的懒散尽褪,她忽然站起身,身后的椅子险些倒下。
阿箬转身扶住椅子,小心翼翼地朝床榻看去,寒熄仍闭上双眼,她松了口气,抬眸对隋云旨道:“等我。”
她关上了窗,在床榻四周设下了结界,而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不算多灵活地翻上了小客栈的屋顶。
隋云旨见到阿箬借用墙头翻上来,有些惊讶,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墨色的披风在夜风里发出欻欻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走到屋顶上,又轻巧地拍了拍手的少女。
他变了许多,阿箬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青绿的衣裙换了一套,与以往的不同了,可样式没有太大变化,圆领盘口比交领更适合她。
她像是一片风中竹叶,衣袂翻飞,发丝肆扬,纤瘦的身躯朝隋云旨靠近。
待到跟前,隋云旨才找回了呼吸,胸腔砰砰的跳动叫他紧张地握紧双拳,回想以往,眼神又不太敢落在阿箬的身上了。
阿箬问他:“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
隋云旨道:“阿箬姑娘若还在找身上有仙气之人,我找到了一个,可带你寻去。”
阿箬有些惊愣:“你找到了?你为何要找这些人?”
凑得近了,阿箬又察觉出隋云旨与过往不同之处了,她耸了耸鼻子,问:“你修妖了?”
半妖不同于妖,虽有长久的寿命,但他们可以与寻常百姓一样的活着,一旦修妖,便可捕捉自然中的灵力,从而将其化为自己一身法术,同样,身上的妖气愈发地重,将来也不能再做回普通人了。
隋云旨怔了怔,垂眸:“嗯。”
他又想起了解释:“我是无意间碰见,并非刻意去寻的,修妖后我对这些气息捕捉敏、感,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便想起了吴广寄,又想起了或许你也在找他们,我怕你找不到,便……试着主动找你。”
阿箬歪着头,不解地望向他:“可是……为何啊?”
她杀了他娘啊!
她还想杀了他爹,甚至在隋云旨刺向她那一剑时,阿箬处于极度气愤的状态,若非瞧他大雨磅礴中红着眼眶颤抖着望向她,模样实在可怜,她就把他们一家都宰了。
隋云旨抿了一下嘴,脸色苍白了瞬,他不自在地侧过脸,耳廓于月光下透着一抹淡淡的粉。
“我、欠你一朵源莲。”隋云旨道。
阿箬点头:“我收到了,卖了个好价钱,你不欠我了。”
“卖了?”隋云旨怔住,声音有些哑:“你不用了吗?”
问完这话,他又看向阿箬的身后,那里已经没有过去被她视若珍宝的背篓了。
阿箬愈发觉得自己这是在冒着秋风与隋云旨屋顶闲聊呢,聊着聊着,便不在正事上了。
“你说的怀有仙气之人是谁?在何处?”阿箬道:“我的确还在找他们,找一个,算一个。”
“我带你去。”隋云旨说罢,转身跨上了另一座屋顶,他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再回眸,阿箬还站在原地。
阿箬动也未动,她望着隋云旨的背影,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于阿箬看来,他们之间应当是有深仇大恨的,可瞧着隋云旨的态度,似乎对她还挺有好感呢?
他真奇怪,阿箬搞不懂。
“阿箬姑娘,我、我不会骗你的。”隋云旨站直了身体,认真道。
阿箬哦了声,又道:“若真不是骗我的,明日卯时,再来客栈寻我,届时我会跟你去。”
“好。”隋云旨笑了一下,他有些高兴,明日还能再见。
阿箬见他今日已经笑了许多回了,怪异地皱眉,打算回去,不理隋云旨了,才转身,又听见身后人道了句:“我忘了说,阿箬姑娘,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月色深深,阿箬翻墙头再回了客栈,青绿的身影于黑夜消失,隋云旨还站在屋顶的秋风里,愣愣地盯着阿箬离去的方向,眉目舒展,星眸微弯。
作者有话说:
【正经的话,一天听一两句就够了,阿箬还是碎碎念起来,比较可爱。】
这就是阿箬每回和神明大人说重要的事,一通分析之后,却发现某人根本没在听的原因。
第55章 梧桐语:三
从屋顶翻回至客栈, 阿箬还在回想隋云旨的那句“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有何可高兴的?
他爹娘都没了,还入了修妖之道, 注定不能走凡夫俗子的一生, 也体会不了寻常百姓的安乐,将来遇到个擅玄术之人见他妖丹长得好,顺手挖了妖丹杀了他, 他也无可反抗的。
人若行至此, 大约就是末路了, 他竟然还笑,真是个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