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靖河……
澜澈双手死死握成拳,他的呼吸平缓而深重,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牵引出心底化消不了的深重恨意:
毁我故园,杀我母妃,就连母妃留给我的最后的念想也被你残忍毁去。
做了这些混账事,你却疯了、病了,心安理得地把这些罪孽都忘却了?
世间哪有这种便宜事?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死你、亲手送你下去与我的母妃扣首赔罪!
“阿澈,你没事吧?”澜澈恨意滔天,根本没有注意谈司雨不但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还伸出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非是我故意挑拨你和他们的关系,”他漆黑得可怕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澜澈,试探道:“这些事情城中人尽皆知,你可以随时查证。只是我觉得你马上就要与君聆渊大婚,有些事理应知情……如果你觉得难受,想要离开这里,我也可以随时帮你离开……”
“离开?”澜澈木然的视线自上而下缓缓从谈司雨真诚俊美的面容上掠过,最终落在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上。
若是几日前有人告诉他可以帮他离开,澜澈一定会大喜过望,可是如今他怎么可能离开?怎么敢离开?
“国师大人,请您自重。”澜澈轻轻阖了一下目,再睁眼时,眸中氤氲着的水气竟已全然消隐无踪,又变得仿若秋水寒星一样清澈明朗。他的目光短暂地从谈司雨脸上掠过,随后毫不犹豫地抽身退开。
“你……”谈司雨俊眉一蹙,上前一步问道:“他是不是对你严加管束,这才令你变得如此战战兢兢。你别担心,我能带你离开,只要你……”
正在此时,一道冷彻骨髓、足以令人毛骨悚立的声音忽地传来:“谈卿,你这是想把本王的王妃带到哪里去啊?”
第47章 送命题
聆渊从宫道的另一边走了出来, 面色含霜,黑黢黢的眼睛盯着谈司雨,虽未明显动怒, 声音却冷得吓人:“谈卿这是想把本王的王妃带到哪里去啊?”
谈司雨没有料到本该在正殿处理公务的君聆渊会忽然出现,冷不防愣了一瞬,但他宦海沉浮数百年,机敏聪慧,几乎立刻想到了说词。他先是对君聆渊恭敬一礼, 随即道:“王上误会了,臣今日上宫殿山顶观察天象, 下山途中偶遇……这位殿下, 见他眼生又面露忧郁之色, 臣见他也是鲛人一脉, 一时心生亲近照拂之意,才会一时失言, 唐突了王妃殿下, 还请恕罪。”
“面露忧郁之色?”聆渊沉声重复了一句,随后突然捉住澜澈的下巴令他抬起头, 自己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他的脸。
“你有什么烦恼的事吗?”
他说这话时,声音轻缓温柔如同闲话家常, 可冰冷的五指却带着难以挣脱的强大气劲。澜澈就这么被他抬着下巴,不得不维持着仰头的动作,最终在他极有压迫感的视线中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这回事。”
聆渊放开他, 挑衅似地望着谈司雨。
还不等谈司雨说话, 总算和聆渊拉开距离的澜澈转身就走:“我有些累, 先回去了, 你们慢慢聊。”
见澜澈离开,澜澈也顾不上向谈司雨问罪,赶忙追了上去,在花园中拉住了澜澈的手。
“喂,等一等。”聆渊握着澜澈的手,语气有一些森然:“走这么快干什么?该不会是心虚了,真的准备和其他男人私奔吧?”
澜澈:……
他抬了一下眸,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聆渊脸上瞥过,不由心中一沉:聆渊一动不动地注视他,目光专注得仿佛自己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一个疑问在澜澈心中缓缓升起:
聆渊是什么时候来的呢?自己和谈司雨的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你看你,我逗你玩呢,你这一脸惊恐的模样倒像是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澜澈蓦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道:“没有。”
方才有那么一霎那,他几乎以为聆渊已经完全看穿了他,惊惧的情绪一点一点攀上他的每一寸肌肤,直到聆渊开口说话他才放下心来:聆渊并没有听见谈司雨和他谈话的内容。
澜澈暗自松了一口气,瞬间调整好表情,故作懵然道:“我要走也不会和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走,若不是你说他就是谈司雨,我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谈司雨今日对他所说一番话,目的绝不可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单纯。他虽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应龙城长留,但是即便要离开,他也不想与居心叵测、目的不纯的谈司雨合作。
“也对,而且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看不上那种弱不经风的小白脸。”聆渊似笑非笑地挽着他的手在花园里信步行走。
“谈司雨乃应龙国师,其父就是鲛族大名鼎鼎的国相谈千秋。”聆渊回首对澜澈笑了一下:“你们鲛人应该都对他的事迹耳熟能详。”
“没有,”澜澈淡然道:“你忘了吗?我在凡界长大的。他有什么事迹?”
“瀛洲仙岛时期的旧事你不知道也就罢了,只是谈千秋为应龙城立下的功绩你作为未来王妃若是不知恐怕不太合适。王城未立时,便是母妃请求谈相出面,暗中联络这些年散落魔域的鲛人势力助我建城,后来王城缺少地脉之力,也是他向母妃献计,用瀛洲王妃鲛珠中的力量暂代地脉之力。”
“原来是他……”
聆渊疑道:“什么?”
“没什么,”澜澈回过神来,嘴唇微微一勾,浮起的笑意掩去了他脸上混杂着杀意、愤恨的表情,“那么,如此德高望重、功名显赫的谈相,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王城建立后,谈相便以年事已高、心力不济为由避居国相府,并指派其子谈司雨入朝担任国师要职。”说到这里,聆渊忽然嘲弄一笑,不屑道:“在我看来,谈司雨虽有才名,但比起谈相来却远远不及,若非看在谈相的面子上,我根本不可能让他进入权力核心、左右朝中局势……”
澜澈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忽然话锋一转问:“他们要用动用瀛洲王妃的鲛珠,这事是你首肯的吗?
“王城初立一团乱麻,母妃难得意识清明,见我被地脉的问题困扰,便与谈相商议,得知可以用鲛珠的力量充盈地脉之力,那种时候新立的王城摇摇欲坠,根本没有时间犹豫,母妃便祭出全身修为打开鲛珠,化解危机……你问这些做什么?”
“好奇罢了。”澜澈随口道:“毕竟是我鲛人族中旧事,听到了就多问一嘴。只是我没有想到,你那母妃疯癫半生,却做了不少扭转乾坤的大事,说来你如今能坐稳王位,也有你母妃的一半功劳。”
澜澈心中恨毒了霜靖河,说话的语气自然不会好,惹得聆渊无可奈何地捏了捏他的掌心,严肃道:“说了几次,她也是你的母妃,不可如此无礼。”
“你倒是维护她,”澜澈微微偏过头,不让聆渊看见自己眸中意味不明的目光:“因为她的缘故,你自出生后便不得九幽王的疼爱,你小的时候她更不曾照顾过你、回护过你……你就一点都不怨她吗?”
聆渊想都没想,坦然道:“怎么会呢,她毕竟是我的血脉至亲,小的时候的日子虽然很苦,但是在烟波浩渺宫中无数个孤独寒冷的晨昏,只有她一人时时伴着我……不过好在后来你来了,澈儿,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将我从那个冰冷的世界里带了出来,带我来到温暖灿烂的人世……”
澜澈:“原来在你心中,我和你娘一样啊。”
聆渊:……
这还没有大婚他的王妃就对浪漫过敏了吗?
“如果有一天,”澜澈忽然收起了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一字一句缓慢却认真地问道:“我亲手杀死了你母妃,你会恨我吗?”
刹那间周遭忽然变得很安静,静得连彼此相交的故意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澜澈睁着一双波光流转的眼默然看了聆渊片刻,率先撑不住移开了目光。
“我只是随口问一问,你别当真,我……”
“哈哈哈哈,”话音未落,只听聆渊忽然大笑出声,快步走了两步挡在澜澈身前,双手扶在他的肩上,低头看着他。
聆渊的眼睛形状锐利好看,眼皮微垂着的时候,纤长的眼睫在眼尾勾勒出一道弧线,更显得他目光灼灼,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势。他看着澜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所以你铺垫了这么多,就是想问这个问题?”
澜澈被他看得心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懵然道:“什么?”
聆渊低声笑了起来:“我曾听说凡人夫妻偶尔也会问彼此一些莫名其妙的小问题,其中广为流传的一个问题便是妻子问丈夫:如果我和你娘同时落水了你会先救谁。只是我没想到你也会这样问,而且你的问题更要厉害许多,别人是救人,你这杀人才是货真价实的送命问题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澜澈又急又怒,一时竟连双颊都泛起了绯红,“没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你真想杀我母妃?”聆渊看着他,满眼都是调笑的意味:“那我也认真回答你,我不信你会做这种事。我认识你数百年,从未见你杀过人,君震鳞死后,君宸玄对你言听计从,即便如此你也没有为难过当年欺辱过你的魔市之人,这样的你有什么理由为难一个人事不知的妇人?所以不要再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了……还是说你其实是想听我亲口说我有多么爱你,爱到足以容忍你伤害我的至亲?”
我没有觉得你会原谅我……
澜澈心中默叹一声,阖了阖目很快又睁开,不依不饶道:“那我换个问法,如果我真的做了伤害你、伤害你亲人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这……”聆渊的目光向他一瞥,认真思索了片刻,慢悠悠道:“这得分情况。”
澜澈仰着头,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神中竟带着些许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意味。
早年二人同在九幽城,只要澜澈有求于人又不想开口,便会无意识地露出这幅表情,现在想来,如今的澜澈在他面前仿佛把自己包裹在一个柔软透明的壳中,有意无意收敛自己的情绪。他许久没有见过情感如此外露的澜澈,心中只觉可爱极了,忍不住凑近他的耳畔,玩笑道:“……得看严不严重,情节较轻的,你让我亲一下便好,若是你真的把我伤得狠了——像之前你捅我一剑那种程度的,不给我生个孩子是哄不好的。”
澜澈:……
他竟真的歪着头认真思索了片刻,张口又闭口,最后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真的很喜欢孩子吗?”
第48章 第一刀
夜风拂动的鲛绡幔帐, 袅袅轻烟生,风凉香正浓,一轮圆月悬挂天际, 洒落无边清辉。
澜澈醒来,掀开层层叠叠的床幔坐在镜台前。
对镜自照的人,容貌昳丽无双,荡魂摄魄,靡艳至极, 眸光却空白冷冽,不见喜怒爱恨。
须臾夜风又起, 纱幔凭风而动, 镜中隐隐映照出另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君聆渊侧卧在床, 呼吸深沉而平稳, 深邃俊美的面容染上一层餍足神色。
澜澈没有再看他一眼,手中雪白发带一缠一绕, 高束三千青丝, 旋身而起时,广袖白衣迤逦曳地, 如同袅袅流动的轻烟。
他起身走到床边,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君聆渊, 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转身的瞬间,却见他左手二指不知何时执起一面血红色的面具轻轻覆在面上,盖住了他靡艳带杀的美丽容颜, 血色假面和他一身白衣相互映衬, 宛如雪夜中的一轮圆月, 高悬孤天之上。
旧仇添新恨, 龙城杀氛起。澜澈雪衣乌发,假面覆脸,犹如身形飘渺的暗夜艳鬼,裹携一身杀氛,夺门而出。
*
夜如泼墨,寂静无声。
梅疏影今夜比往日疲累许多。王太后霜靖河今日很是反常,以往她都会在每日亥时就寝入睡,今夜却不知何故,直到子时末才在梅疏影的万般哄劝下勉强躺下。
“梅儿,我害怕……”应龙城的王太后面目姣好秾丽,皮肤白皙细腻,一眼看去犹如二八少女,唯有看到她那一双形状称得上华美、却浑浊黯淡的眼眸时,才能隐约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这种颠三倒四的状况已经持续数十年,时而亢奋异常,时而胆小惊惧。应龙城最有威望的医者杏林君说她身体无恙,但是心有痼疾,怕是一生都难以治愈。
梅疏影跪坐在霜靖河床边,恭顺耐心至极:“娘娘莫怕,此地是应龙王城,戒备森严,王上年轻有为,英武非凡,在他治下,不会有人伤害您的。”
“我害怕……”霜靖河苍白的薄唇微微颤抖,长而瘦削的手掌从锦被出猛地探出,一下子捉住了梅疏影的手腕:“梅儿,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预感很准的,有人要害我……你信我……”
“这……娘娘,这不合规矩。”梅疏影忧郁片刻,为难地摇头。她虽名为王太后义女,宫中人人尊称一声公主,王上也待她亲如手足。可她终究在九幽城生活过长大,骨子里那种等级分明、以主为尊的观念已成为无形的枷锁令她自困其中,因此这些年来,她还是将霜靖河视作主子尊重顺从却不敢亲近,更不愿行冒犯逾矩之事。
谁知她的话不知因何刺激到了霜靖河,却见对方神情骤然一变,脸上惊恐瑟缩之色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不甘和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