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渊……他唇辦翕动,发出弱不可闻的呢喃。
死亡之前,我最舍不得的人, 竟然还是你……
因痛苦而生出的泪水夺框而出, 化做一颗颗细碎的残珠, 砸在地上, 掩进一地血泊之中。
他没有再做任何反抗,平静地闭上了眼。
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腥臭冰冷的浊气迎面而来,几乎就要将他整个人拉进死亡深渊之时,忽然一道凌厉而熟悉的剑气扫来,瞬间击退了那股迫人的浊气。
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物体腾空而起,卷起阵阵烟尘和闷风,紧接着远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一直以来压迫在他身上的死亡之气也随之消失。
微不可闻的倒气声倏然而起,衣摆拂动带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好像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熟悉好闻的温柔气息顿时驱散冰冷的浊气温柔地包裹着他。
“澈儿……”那人的指尖触到了他的脸颊,轻而小心地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可他只颤着声轻唤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只有衣袖间霜雪般凛冽的香气依然萦绕在四周,高华飘渺,却莫名让人安心。
“宸玄哥哥……”澜澈轻轻问:“是你吗?”
异变魔物死去时化作浑浊的雾气飘散,澜澈昳丽的面容在这片浓雾中隐隐有些不真切,他的双目紧闭着,仿佛虚弱到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宸玄俯身下去,有力的长臂勾住了他的腿弯和脖颈,一下就打横抱起了他,动作小心轻柔得仿佛在抱一件轻易就会碎裂的珍宝。
“是我。”虽然澜澈全程紧闭着眼,但是宸玄还是偏过了头去,把脸上晦暗痛心的神情藏在了阴影中,“别怕,我在这里,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你受了很重的伤,我如今的灵力满是浊气,对你无益而有害。你不要怕,坚持一下,等我带你回到王城,针绝君一定会治好你,你会没事的……”
心跳一点一点微弱下去,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澜澈的感知在一点点消失,朦胧中听见宸玄贴着他的脸,急切而专注地说了些什么,远方还有聆渊焦急不安地厉吼他的名字。
“聆渊他还在找你。”宸玄徒手一劈,一道巨大的裂缝凭空出现,隐隐露出几成废墟的九幽王城一角。
“你想见他吗?”他停在裂隙旁,轻而认真地问。
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你想和他回去吗?可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你想见他吗?
如果你不想见他,我会立刻带你离开。可是你如果想见他……
宸玄长长地出了口气,有些遗憾又不甘地想:如果你想见他,即便再不情愿、再舍不得,我也会尊重你的意愿把你交还给他。
空气中一片静默,澜澈像是没有听见一样默然不语。
宸玄微微侧了一下头,满是怜惜的目光落在澜澈无力地靠在自己胸前的头颅上,心中默想:我数到三,你若再不说话,我就带你走了。
一旦今日我把你带走,再来无论是谁、用任何手段,我都不会再把你交出去了……
一。
宸玄开始默数。他的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盯着澜澈,那样深沉而满含深意的目光仿佛要把怀中之人的模样完全映刻到神魂中、轮回百世千回而不灭。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当初魔市初见,你那么小的一团,被溟煌粗长鄙陋的树枝缠裹着,却倔强不肯掉眼泪的样子,你不知道我见了有多心疼。那么稚弱美丽的你,就应该被人护在羽翼之下,温柔对待……
想来当时救下你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顾后果离经叛道的举动。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在那之后我也能像少年时不计后果地从溟煌手里夺走你一样从聆渊身边把你夺回,那后来的许多事情是不是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二。
宸玄微垂下头,在澜澈冷汗淋漓的额头轻轻一吻。
刚与你相识的时候,你还很小,可等你长成了妍丽可爱的少年人,我又开始忙于王城俗务。我虽表面上对聆渊温和慈爱,回护有加,其实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羡慕他,又有多恨他。羡慕他有很多时间可以陪在你身边,又恨他日复一日、缓慢而强势地逐渐取代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若是再来一次,我定不会给他机会、给他余地,让他从我身边把你夺走……
二声已过,澜澈仍未开口说话。
澈儿,这是你自己选的。再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
宸玄长长舒了一口气,正要提步跨入传送裂隙中时,埋头躲在他怀中的澜澈忽然动了,略微抬起头,口中轻轻呢喃着微弱的低语。
宸玄的眸光忽然黯淡了下去,心也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你还想去见见他吗?你果然……还是更喜欢他一点啊。
即便心中万般不甘,整颗心如同被浸入了酸涩的液体中,似乎连呼吸都变得痛苦和煎熬,但是宸玄还是勉强笑了一下,垂下头去,耐心且轻柔至极地问:“什么?”
他方才没有听清,虽然已经猜到澜澈的回答,但他还是想要听见澜澈亲口说出他要的答案。
“你是想回去吗?回到聆渊身边?”他问。
宸玄本以为回听见澜澈回答是,谁知当他俯下身去的时候,竟然从澜澈模糊恍惚的声音里辨认出了三个字。
“宸玄哥哥……”澜澈微微扭了扭脑袋,宸玄以为他想抬起头来,没想到却看到他往自己怀抱更深处躲了进去,声音虚弱至极道:
“我想死。”
*
聆渊在广袤的荒原上跋涉。他刚从怪石嶙峋的石林中走出,几乎翻遍了那里每一块巨石都没有寻到澜澈的踪迹,而今他又在荒原上高声急呼澜澈的名字。
依旧是一片空寂,没有任何回音。
荒原虽大,却没有任何遮挡,根本藏不住人,聆渊运起轻功很快就搜寻完了整片平原。
没有。这里也没有他的澜澈。
聆渊着急得近乎暴怒,越过空无一物的荒原来到一片密林之中。
这片黑暗的丛林浊气横生,难以踏足,可聆渊刚一落地,便隐隐嗅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血腥气息。那气息腥甜而熟悉,像一剂奇药,迅速拉回了因绝望和悔恨而陷无边地狱的聆渊。
这是澜澈的血!他一定就在这片林子里!
聆渊猛地动身,飞奔上前,朝着那道血腥气息的方向奔去。可数息过后,聆渊站在密林中的一处空地上,骇然地发现此地并没有他的澜澈,只有一滩尚留余热的鲜血和散落在鲜血中,细碎不成形的鲛珠。
“澈儿,是你吗……”聆渊走上前去,单膝跪在地上。他向前伸手,似乎想触碰地上那可怖的血迹却迟迟不敢落下,最终他只是垂下手去,一颗一颗挑出了散落在血泊中的细碎鲛珠。
他对澜澈太熟悉了,怎会分不清他的气息?这血迹和鲛珠确实都属于他。
澈儿,你……你在哪里?为什么流了做么多血……你是还在躲我,还是说你已经……
他捧着鲛珠的手微微颤抖,细碎残破的鲛珠从指缝间漏出,再次坠于血泊。聆渊发了疯般地下手去捞,在触碰到鲛珠的时候,沾染上鲜血的指尖忽然闪过一阵细微的灵力流动。
聆渊怔愣一瞬,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鲛珠可以存储鲛人落泪前一刻所见所知所感,拥有和鲛珠主人同源的血脉之力可以打开鲛珠看见主人的记忆。
而他的母亲霜靖河是澜澈母亲之妹,那么他也可以和澜澈的鲛珠产生些微血脉共鸣——他或许可以打开鲛珠看见澜澈方才的所见所闻从而找到澜澈的去向!
想及此处,聆渊霍然起身,捧起掌心鲛珠施法。瞬息过后,咒诀落下,澜澈的忆念幻境在虚空中徐徐铺展开来。
“这——怎有可能!”聆渊望着眼前的忆念幻境惊呼出声。
澜澈的忆念幻境,竟是一片汹涌压抑、无边无际的漆黑。
第80章 抽骨断情
悬浮在半空中的忆念幻境缓缓铺展开来, 无尽的黑暗瞬间迎面扑来。
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之前,聆渊心中忽生迟疑:他也曾见过不少鲛族的忆念幻境,从未见过眼前这种漆黑一片的幻境, 是因为他和澜澈属于远亲,血脉间的力量过于疏远稀薄吗?
黑暗中传来兽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下拉回他的思绪,夹带着血腥的浊气由远及近,莫名的危险气息不断迫近。
聆渊愣了一愣,脊背上瞬间生出一股寒意, 非是因为害怕,而是想起片刻前澜澈自己一个人面对如此如此骇人可怖的怪物时, 该是如何惊惶恐惧。
他已是身心伤痕累累, 灵脉空虚衰败, 心脏里还有一个已经死去了的胎儿, 该怎么从这样一个巨大丑陋的魔物手中逃生呢?
聆渊不敢细想,越想便越是悔恨恐慌, 心中犹如被千万根长针深深扎入, 刺痛难当。
他之前怎会因澜澈当他是炉鼎窃取灵力而气急败坏呢?若他需要,自己整个人都可以给他, 更是恨不得他能多向他索取一些、多依靠他仰赖他一些,可现实却是澜澈宁愿向身体里稚弱不成形的婴孩借力也不愿向他开口……
怪物越来越近的气息让他再无余力悔恨过往所为, 腥臭的浊气已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聆渊像是预感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徒劳地睁大双眼,依然没有办法在黑暗中视物。
澜澈,逃啊!魔物已经到了你的面前, 你为什么还不逃!
我求求你快逃!
虚空中骤然生出一声轻叹。那是密林中阴森的风声和怪物急促的嘶吼声都掩盖不去的、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了, 迟到百年, 终是来了……”
“澜澈, 是你吗,你在哪里——”聆渊下意识开口,刚喊到一半才想起眼下自己正身处鲛珠所承载的忆念幻境中,所见所闻所感都是鲛珠坠地前所记录之物,无论自己做什么说什么,澜澈都无法听见看到。
澜澈虚弱的声音果然旁若无人地继续往下,或许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了,又或许是因为聆渊和他的血脉联系过于疏远,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断断续续听不真切,聆渊不得不倾注全身注意力,才能勉强听清散碎的词句。
“阿渊……没有想到,临死之前……我最想念的还是你……我想,大概是因为……直到此刻,我最喜欢的人,还是你吧……”
“不!”聆渊听见自己慌乱无助的声音在密密匝匝的树林中回响:“你不会死的!谁许你死了——”
怪物几乎可以刺破耳膜的嘶吼就在耳边,滚烫浊臭的口涎滴得到处都是,在死亡逼近的巨大压迫力中,聆渊听到了澜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虚弱的、早已放弃一切挣扎的平和声音,就像很多年前,他们最亲密无间时的那样,略带着些欣喜和狡黠,认真而郑重地对他说道:
“阿渊,我要走啦。这一次你再也抓不到我了……”
魔物惊天动地的厉吼声中,漆黑一片的忆念幻境倏然破碎,化为细碎的烟尘云雾散于天地之间。
“澜澈——”聆渊怒喝一声,猛地睁眼从幻境中醒来。他的目光掠过地面上骇人的血迹,心底里瞬间升出阵寒彻骨髓的恐惧,顺着四肢百骸一点一点攀上脑识。
不会的,这不可能!
他踉跄着倒退数步,让自己远离那片不祥的血泊,喃喃的自语声都带着不安的轻颤:“你会没事的……”紧接着他忽然转身,鹰隼般的目光在每一棵苍天巨木后飞快地逡巡。
“澜澈!”他的声音高亢而严厉,穿透力极强,在接天贯地的密林中回荡:“我知道你在这里!别躲了,装死这一招你百年前就没有成功,现如今更是瞒不过我!出来吧,我——”
“三皇子殿下。”熟悉而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聆渊一怔,下意识转过身去,看见剑藏锋站在他身后数尺,平静地望着他。
剑藏锋的声音疏离而冷漠,英俊的面容掩在树影投下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上面的表情:“殿下,你在这里喊上三天三夜,或者把此地的每一寸地皮都掘地三尺都没可能再找到他了。”
聆渊的眸光略微一沉,剑藏锋跟随他近百年,一向称呼他为王上,如今骤然改口,不用想也知道在他心中始终仅认君宸玄为主,从未有一日真正视他为王。可他此刻根本无暇在意这些,旋即上前一步,急问道:“你此话何意?”
剑藏锋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此话如同冰霜灌顶,浇得聆渊遍体生寒。他眯了眯眼,冷厉的目光紧盯着剑藏锋不放,每一个字都像咬着牙从心底逼出来的一样:
“你以为我会相信?”
“信或不信,都随你。”剑藏锋淡漠道:“我只是留在此地告知殿下一声罢了,毕竟我也曾视你为主。”
“胡言乱语!”聆渊厉声斥道,长袖一拂,现出随身配剑。他持剑走来,剑尖直抵剑藏锋喉头:“我正愁找不到他,如今看到了你,我却明白了。定是你奉你家王上的命把他藏起来了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自己把他交出来,别逼我带兵亲上九幽王城!”
“哦?”剑藏锋扫了他一眼,嗤笑出声:“带兵?你觉得如今的应龙王城还有几人听你调遣?”
“城中异变魔潮果然与九幽城有关?”聆渊咬牙恨道:“你们在城中制造动乱,就是想趁乱带走我的澜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