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渟,我好像一直在做梦……”澜澈低垂下头,用力按着额角,试图从一片混乱的意识中理清头绪,“那是一些令人恐惧的梦……阿渟,我梦见你不再是你,而是——”
“那不是梦。”一个温雅的声音响起,谈司雨裹着黑袍的修长身影鬼魅般近前,不疾不徐道:“澜澈,那是你虚构的意识之境,境中所有的存在都是假的,唯独人和事是真的,它并不只是简单的梦境。
它是被你创造出来的,可是如今你醒了,那个世界便也坍塌了。”
“——你给我闭嘴!”聆渊怒喝一声,反手击出一道掌风,把悄然靠近的谈司雨远远击退。
“这里没你什么事,滚!”
“哈!”忽如其来的摩风卷起漫天沙尘,谈司雨诡谲的身形像被风吹散的沙,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可他的声音却如永远无法散去的魔音响彻天地:
“王上,何必如此疾言厉色?莫非臣的心魔之力没能让王上满意?”
“闭嘴!”气劲霸烈的灵力从掌心迸射而出,灵力化做风刃却寻不到聆渊恨之欲死的谈司雨,天地间除了沙海中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只剩下澜澈逐渐变得平稳冷静的呼吸声。
聆渊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澜澈就彻底清醒过来,并迅速把虚无缥缈的意识幻境和真实存在的冰冷现实泾渭分明地区分开。
世上哪有什么安宁无争的世外桃林村?哪有什么口不能言却对他极好的凡人少年阿渟?一切不过都是他为自己凭空臆造的一场虚空大梦。可是仔细想想,他离开九幽城原只是为寻找荀草而来,至于为什么会忽然陷入意识幻境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与谈司雨方才提到的心魔力量有关了。
会用尽一切离经叛道的手段控制自己、摆布自己的人,除了记忆中的那个人,澜澈不做第二人想。
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一个被深埋在澜澈心底的名字猝不及防被勾了出来,整副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发冷,平静许久的心脏像是忽然窜过一道电流,猝不及防地生出摧心裂肺般的疼痛。澜澈挣出手来死死按住心口,力气大得连修剪整齐的指甲尖都刺破衣襟深深刺入心口的皮肤,手指上的指节更加分明,手腕上得冰白鲛珠膈得皮肤生疼,剧烈筋挛的心脏激得他恶心欲呕。
澜澈终于明白身在幻境中的时候,为什么自己时常会对“阿渟”感到莫名的熟稔、亲热的时候对方为什么总喜欢控制住他的双手。过往在魔域应龙王城中的无数个日夜,他和这个男人日夜厮磨,对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器官都像是深深刻入灵魂那样熟悉,只要轻轻一碰,被封存的记忆瞬间就会被释放,再是牢不可破的意识幻境都会外倾刻角崩塌……
“君聆渊。”终于,澜澈轻声开口叫出了深埋心底的那个名字。
他的声音根轻、很平静,既不像被心魔力量所制、一心爱慕对方时那样娇软痴缠,也不像刚刚恢复清明意识、得知自己受到欺瞒蒙骗时的激烈抗拒,而是淡漠疏离,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聆渊顿时有些慌乱无措,幻境坍塌前对方唇齿间逼出的话像一道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
澜澈说他对自己已经没有爱恨了。
人怎么可能没有爱恨呢?他不相信,可是当听见澜澈不带一点感情起伏地念出他的名字时,心底又不由自主窜起一股刺骨寒意。
他的声音太平静淡漠了,平静得听不见一点情绪起伏,淡漠得感受不到半分欣喜或是厌憎。
聆渊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本能地意识到对方所说并非气话,而是平静地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他下意识收紧了双臂,把试图挣开他的澜澈用力圈在怀中。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得到原谅,澜澈厌恶也好、憎恨也罢,他都愿意面对。他有漫长的余生能够弥补过往所犯下的错误,他有足够的耐心等澜澈原谅他,他甚至自信地以为恨与爱是相对的,澜澈越是恨他,说明澜澈的内心越是放不下对自己的爱,只要这份爱意一直存在,他们总是能够回到从前的……
可是如今,澜澈却说他已经没有爱恨了。
聆渊垂下头来,十根手指不管不顾地插进澜澈的指缝,假装若无其事,用一种轻而不容拒绝的声音贴在对方耳边温柔道:“澈儿,我不是来伤害你的……你别害怕……”
澜澈不知是彻底放弃了挣扎还是力气终于被耗尽了,他不再试图挣出聆渊的怀抱,疲惫地轻叹一口气,问:“那你是来干什么的?你用心魔的力量控制我,是想看我在被你**得身心俱疲之后还死心塌地义无反顾地爱你的卑微模样吗?如今你也看够了,满意了吗?”
聆渊低下头来,微凉的唇吻上了他的脸颊:“我从没有那样想。澈儿,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我不知道谈司雨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会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我来这里找你,只是想带你回家的。”
“回家?”澜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声音越发冷淡:“我的故园是瀛洲仙岛,你说的家又是哪里?”
“和我回王城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都行……我会对你很好、再也不欺负你了,如果你实在想念瀛洲,我也可以为你重建仙岛。澈儿,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想尽办法给你,我会倾尽补偿你、对你好……”
“补偿?”澜澈忽然来了兴致,缓声问道:“你愿意补偿我?”
聆渊简直求之不得,一双长眸闪烁着热切的光:“当然,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若拥有,绝不吝惜,我若没有,上天入地,必定——”
“我不要那么多。”澜澈闭了闭眼,沉默了很久,久到心中有愧的聆渊都有些不耐烦了。
过了很久,澜澈才用轻缓柔和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道:“我澜澈,只求你一次,求你应允我一件事。”
他说的分明很平和,可聆渊还是不由自主生出不好的预感,他足足顿了半晌,才道:“什么事,你先说说。”
“君聆渊,我求你放过我。”澜澈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空茫无光的眼眸中满是疲惫,“你我纠缠数百年,谁伤谁多一些,谁又恨谁深一些早就已经算不清了,不如就让它们都如随云烟散去吧。”
黄沙漫漫,罡风猎猎,聆渊却觉得天地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执拗地捧起澜澈的下巴,故作轻松道:“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可以换个说法,一直说到你明白。”澜澈失去焦点的目光很是冷寂,不经意间落在聆渊身上时,就像初冬的新雪,除了彻骨的寒凉再无其他,“既然你说想要弥补我,那我便信你。你说只要你能给的都会给我,那我也不为难你,我的请求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很容易做到。君聆渊,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就当是我求你,放我自由吧。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年,我的身心都苦不堪言。聆渊,你和我都已经不是少年人,再经不起折腾了,到此为止吧。”
第104章 击掌断情(没断成!不要慌)
“到此为止?”聆渊意识过来的瞬间, 脸色忽变,额上青筋暴起,瞳孔骤然紧缩, 扣住聆渊的手指更加用力,犹如铁钳般难以挣脱。他的力气太大,大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把怀中的人捏碎,“和我到此为止?你想都别想!”
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就算不清了,凭什么你觉得我们能在这种时候结束一切?我和你, 注定要纠缠到死的。
“你死抓着不放有什么意思呢?”澜澈疲惫地叹了口气,身体被控制的感觉让他本能地觉得厌烦, 手腕微微用力转动, 试图从对方的指缝间挣脱出来, 腕上的鲛珠在二人将贴未贴的皮肤上轻轻摩擦。
“欠你的我早就还完了。再来, 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对你, 也不再有多余的感情。”
他说得很轻、很平静, 可他每说出一个字,聆渊的目光便冷沉了几分, 到了最后他的面目森冷得像一只绝望又压抑的凶兽,让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凉。
如果澜澈此时看得见他的眼神, 就能发现那双漆黑的深瞳下呼之欲出的疯狂和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稍有理智的人都该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可是澜澈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聆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多可怕,那是一种恨不得用目光把人扯碎吞吃入腹的凶残和决绝。
澜澈自顾自地往下说, 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都是摧毁聆渊的理智的凶器, 同时也是将他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利爪。
“我不可能再爱你了。”他说。
说完这一切, 澜澈静默了下来,准备迎接聆渊的怒火。他本以为聆渊会暴怒、会咆哮,他太了解聆渊这个人了,即便封印了对他的爱恨,但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像是深深铭刻在了灵魂深处,百载千年而不忘。
明知道这样提出的要求会被驳回,澜澈也想说出这些话。
他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当初被聆渊用利刃刺入胸膛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这样做了。只是那个时候做出这个决定还带着不少赌气的意味,他想看到聆渊听见这些话时候,脸上露出的愧疚和悔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被刺穿撕裂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轻轻震颤起来,心底油然生出丝丝快意,强行保持清醒剖心取子时的痛苦也被转移了几分,再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是后来他把自己对聆渊所有的爱恨尽数封入鲛珠以后,再想起这些,心中已经波澜不惊、再无任何起伏了,剩下的只有轻松和释然。
这样最好不过了……
可预想中愤怒的咆哮并没有如期出现,聆渊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难得平静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不相信。”
说什么疯话,他们是拜过天地的爱侣,爱或不爱岂能由他一人擅自决定!
“你骗不了我,你是爱我的,片刻前你分明还——”
“可笑,我在现实里认认真真同你说的话你不信?宁愿相信心魔影响下的意识幻境?君聆渊,百年已过,你竟还是这般毫无长进。”
他的语气骤然低冷了下来,变得陌生而尖锐,不见一丝爱意和感情,每一个字都像冰冷刺骨的寒刃直勾勾捅进聆渊的心。
聆渊有些懵然地察觉到他话语中陌生的冷漠,慌乱恍惚得几乎口不择言:“澈儿,你别这样与我说话……即便幻境不是现实,但意识之境也是由你亲自构造,你否认也是无用……而且你我之间的恩怨远远算不完、这辈子都算不清的,我的母妃因你而死,你——”
“我没有杀霜靖河!”澜澈冷声呵斥,俊秀长眉微拧,表情厌恶至极,“我非是敢做不敢认之人,莫要再往我身上强加罪名!”
“对不起,是我言错……”聆渊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悚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再想解释已经晚了。
澜澈厌烦地阖目,声音刻毒得陌生:“君聆渊,你远比我想的还要愚蠢。何不自戕领罪,亲自到地下问一问你那恶形昭彰的母妃,杀害她的凶手是谁……啊,我忘记了,无论是魔族还是鲛人,身死魂即散,根本到不了无间鬼域,否则我倒真想问问她还有没有脸面对我的母妃!”
“我明白了。”聆渊恍然道:“你还在生气,你恨我当年因为母妃的事情误会你。可是我当时说的都是气话、是盛怒之下一时冲动,我太喜欢你了,一想到你在我身边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别有居心,我就容易冲动……你若还在生气,你打回来、杀回来都行——”说话间他甚至抬手召出了魔剑恨海,抓起澜澈的手掌迫使他握住了剑柄。”
“过去是我错了,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恨我厌我也好,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说了我并不想要这些。”澜澈很轻地一摇头,手腕一翻,冰冷的恨海陡然落地,他的声音却比金属落地时发出的撞击声还要冷硬,“我只想离你远远的。”
澜澈朝聆渊的方向轻轻一扬头,空茫的双眼中看不见半分情绪的波动:“聆渊,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可是喜欢之人的愿望不就该满足?你就当是最后满足一下我这个你曾经喜欢的人的愿望,放过我吧。”
他分明是在恳求,可是无论神情还是目光都漠然疏离得毫无波澜,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根本毫无关系之事。聆渊定定地望着他,隐隐从他淡漠的神情中窥见一丝异样,“澈儿,你变得好奇怪。你从前不会这样与我说话的。”
是了,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过往的澜澈情绪十分分明,喜欢也好厌恶也罢,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可是如今,他的整个灵魂都像他盲掉的双目一样空茫而陌生,疏离淡漠得让人恐惧。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聆渊鹰隼般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澜澈淡漠的脸,小心地试探道:“是不是君宸玄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忘掉了我们之间的过往——”
“他不做这种混账事。”澜澈不屑一笑,摸着腕间的鲛珠道:“你我过去种种,我都记得清楚明白。你觉得我不一样了,是因为我确实已经不爱你了,自然不会再用对待爱人的态度对你。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聆渊根本不愿相信,呢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如果不爱我,怎会愿意用自己的眼睛换我的眼伤痊愈?怎会愿意用心脏为我——”
“够了!”澜澈断然打断道:“那都是过去了。聆渊,我承认我确实爱过你,可是再多、再汹涌的爱意也会被消磨殆尽的。你知道吗,在你用自己的血控制我、折磨我的每一刻,我都难受得生不如死,你用尽手段**折磨我的时候,我也恶心得想吐,但是这些都远远没有你把刀扎进我的心口时来的难受。君聆渊,心脏被人刺穿的时候,我也是会痛的……”